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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夜至


七日之约转眼已至。

  午后,日头偏斜挂在檐下。

  流芳楼内,琴音袅袅,如鸣佩环。

  尚未开门迎客,白衣琴师俯身琴桌前,耐心指导苏檀练习。

  秦淮伸手,轻轻按上姑娘的玉指,提点道:“指触需轻些,挑拨随腕。”

  经他指导,音调婉转不少。

  苏檀若有所悟的笑道:“果然呢,徒儿受教了。”

  秦淮的手掌已经覆住她的手,亲密交握。

  两人似是讨教琴艺,又似调笑。

  楼下花厅里来往准备开门迎客的姑娘、龟公偶尔瞥他们一眼。

  不过也算正常,秦乐师对媚芜姑娘向来关照。

  待摸到秦淮掌心的物品,苏檀唇边的笑意更盛了。她不动声色地接过,捏进手里。

  却发觉触感不对。

  药粉应是油纸包起来的,怎么如此冷硬。

  秦淮仍旧握着她的手,就着弯腰假装揽她入怀的姿势,低语道。

  “银戒嵌的珠子里头便是药粉,药效只够一个时辰。”

  苏檀眉头蹙了蹙,“那银戒是你的家传之物……”

  秦淮轻笑一声,眸色温和,“若你有朝一日能脱身此处,在外遇到任何麻烦,都可拿着这枚银戒去韶华乐坊找一位叫金五的掌柜。”

  “届时再还我也不迟。”

  他顿了顿,垂眸看向与他如此近的姑娘,心里泛起苦涩。

  “阿芜,愿你早日恢复自由身。”

  苏檀怔了怔,又不敢叫旁人瞧出端倪,垂眸点头。

  “秦淮,多谢你。”

  她是不幸的,亦是幸运的。

  有采薇和秦淮两位挚友,苦难的日子里也能有点点碎光漏进来。

  两人作戏叙话,恰逢楼下花厅窗牖大开。

  楼外长街驶过一辆马车,公子修长如玉的指尖随意挑起车帘一角。

  漫不经心一瞥,入目正是白衣琴师和蓝裙少女“卿卿我我”的缱绻画面。

  楼内,苏檀收回手,想藏起那枚银戒。

  忽然感觉外头射来一道锐利如箭的目光。

  刺人的很。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转头看向窗牖外。

  然而除了一闪而过的后车辙,并无任何人。

  她晃神片刻,许是和沈修妄共处两夜,竟也生出草木皆兵的错觉。

  苏檀站起身,微笑着和秦淮寒暄两句,无事发生一般走回楼上闺房。

  天色渐晚,楼下人头攒动,调笑、叫好、娇吟声充斥整座流芳楼。

  像是一座不死囚牢,将男男女女关押在此,糜烂的爱欲永不干涸。

  苏檀坐在窗前,对那些声音充耳不闻,指尖把玩着一支海棠花。

  这是沈修妄给她定的接头暗号,若是有发现,便将海棠花插进美人觚中,放在雕花窗前。

  他付给月妈妈的银钱只够截止今夜,七日一过,若还是无果,她便要继续接客。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含翠和秋蝉提着食盒酒坛走进来。

  “姑娘,您托陈师傅置办的菜肴和酒水都取来了。”

  当然,她们也都验过了。

  苏檀随手将海棠花搁在案上,并没有插进美人觚,转身走到桌前坐下。

  语气恹恹的:“听说靖宁侯府今日设百花宴,今夜都督应当不会来了。”

  含翠依次把菜碟往桌上摆,应声道:“沈都督虽人不能来,银子却是一天不差的往这儿送,姑娘莫灰心。”

  嘴上是这么说,含翠却是在心里呛声。

  沈都督是靖宁侯嫡子,纵使不承袭侯位,自己挣得官阶也是腾云之势。

  侯府的老太太和夫人,必将会为他挑一位出身高贵、门当户对的世家女为正妻。

  哪怕妾室之位,也有的是小官家的良家子翘首以盼。

  不过贪新鲜点两日花魁玩玩罢了,媚芜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实属痴心妄想。

  秋蝉也随即违心附和道:“是啊,可见都督对姑娘还是不一般的。”

  苏檀弯了弯唇,似是被她们宽慰。

  转念道:“前几日只顾着请姑娘们用饭饮酒,倒忘了体恤你们两个。”

  “这么多横竖我也吃不完,一起吧。”

  “这……”

  含翠和秋蝉相视一眼,桌上的好酒好菜味道直往两人鼻子里钻。

  她们虽然是月妈妈派来的,但终究是粗使丫鬟,吃穿用度一向不如姑娘们。

  偶尔得些荤腥赏赐,都得舔的碗底儿发亮才舍得搁下。

  苏檀抬手斟酒,眼波投向两人,嗔道:“什么这那的,吃两口菜、喝两口酒有什么相干。”

  “楼上楼下都是人,还怕我长翅膀飞了不成?”

  这话正中两人下怀。

  眼下是楼里龟公、楼外健仆把守最严苛的时候,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更何况这么大一个美人儿。

  媚芜请大家吃饭连着好几日了,她们现下吃两口也不打紧。

  思及此,含翠和秋蝉也就不再扭捏,依次坐下。

  “那就多谢姑娘赐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苏檀似乎借酒浇愁,双颊酡红,倚着软榻阖目休息。

  含翠和秋蝉并未多饮酒,美食饱腹后,看她乏了,心情不舒爽,两人便没再搅扰她。

  收拾一番,出去廊外守着。

  也不知怎的,眼皮子相继打起架来,最后双双倚着门框沉沉打盹。

  屋内,苏檀睁开迷蒙的双眸,半分醉意也没有。

  她轻巧起身,推开雕花窗,露出一条缝儿。

  约摸数了十下,如期瞧见一个长髯的魁梧男人走进楼里。

  月妈妈捏着嗓子,音调甜腻粘稠,“死鬼,你还记得我这流芳楼门朝哪儿呢?”

  男人是月妈妈的姘头,这几年每逢月末都会来找她。

  平日里月妈妈所住的三楼都有龟公把守,只有姘头来时,她会提前把人撤走。

  两人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每每要在三楼暗室尽兴一番才回房安睡。

  这几天苏檀将楼里上上下下都摸过,只剩月妈妈的房没进去。

  掐着点,恰巧七日末。

  苏檀定了定神,推开房门,秋蝉和含翠睡得正香。

  她冷冷扫了两人一眼,阖上门,轻巧迈步往楼上走。

  不出所料,三楼走廊的龟公都已肃清。隔壁暗室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似哭似笑。

  最多一刻钟,那男人就得缴械。

  苏檀眯了眯眸子,推开月妈妈的房门,轻巧掩好后,迅速翻找。

  藏东西必然不会放在明面儿上,不外乎有什么机关密室。

  苏檀细细摸过墙边每一寸、榻下暗格、立柜、摆件……

  除了首饰盒里有些值钱物件,旁的再多也瞧不见。

  目光逡巡四周,她绕到屏风后头。浴桶、衣桁、盥盆,都是些常见的。

  借着幽微的月光,忽地发现不寻常之处,她缓缓蹲下身子。

  浴桶旁的地砖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痕迹,像是拖拽形成的。

  浴桶鲜少会挪动,这些擦痕新旧不一,显然时常被人挪开。

  下面一定有猫腻。

  思及此,苏檀用力推开浴桶,果然发现压在最中间的那块砖似有松动。

  她试着拿起,拿不出来,索性一脚踩上去。

  “咔嚓”一声,墙上画卷后头徐徐打开一扇小门。

  进入门里,苏檀瞬间被堆满架子的黄金玉石珍宝晃花了眼。

  这些年姑娘们出卖皮肉赚来的银子,恩客赏的物件,全都被剥削下来,才造就这处藏宝洞。

  时间紧迫,来不及腹诽月妈妈的贪婪,苏檀迅速弯腰从架子上翻找。

  沈修妄要她找的那东西是沉香木镶金的圆形佛球挂坠。婴儿拳头大小,球面刻有观音像。

  老鸨是风月场的老手,敛财收纳也只以价格贵重为首要。多是些宝石、明珠、金器。

  那佛球形制精美,虽有镶碎金,却算不得昂贵。

  她找了半晌也没瞧见,刚转过身再翻另一堆字画卷轴,就听到外头传来“咿咿呀呀”的唱声。

  要死,那男人竟连一刻钟都没撑过就缴械了!

  废物。

  苏檀眉心直跳,月妈妈和那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迅速从金洞里出来,将暗门关上,浴桶复位。

  抬脚往门口走,外头的脚步声却已经到了眼前。

  出不去了!

  霎时,苏檀觉得自己就像那闷罐儿里的小虫,踩哪儿哪儿烫脚。

  ……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如胶似漆的两人走进来。

  男人又说了好一嘴荤话,压着月妈妈躺倒在床榻上。

  “方才数日不见我紧张了,现下定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啊,峰郎好生疼惜我……”

  嘎吱嘎吱的床板挤压声,合着两人的淫词浪语,响彻整间屋。

  床榻底下,苏檀捂住耳朵咬紧牙关,默念清心咒。

  脑中不断思索:如果连月妈妈的藏金洞都找不到,那佛球究竟会在哪里。

  当年伺候胡人的姑娘们死的死,疯的疯……

  死!

  苏檀蓦地睁圆眼睛,之前是她想岔方向了。

  谁说死人就不能藏东西。

  榻上两人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回,双双累得气喘吁吁,没过多久便鼾声如雷。

  苏檀心里直道晦气,撑着胳膊缓缓往外爬。为确认两人已经沉睡,她学着老鼠吱吱叫了两声。

  没动静。

  继续壮着胆子从床底下爬出来,猫着腰,缓缓走向门口,屏气凝神。

  推开房门时,断断续续推了好几下,一回呲开一点缝,压着声儿。

  最后勉强推到能容纳她侧身的宽度,迅速提着裙摆溜出去。

  灰头土脸来不及擦干净,跳到嗓子眼儿的心脏也顾不得收。

  苏檀一鼓作气,直奔阁楼。

  那是上任花魁娘子的住处,她暴毙之后,里面就开始闹鬼,没人敢住。

  月妈妈请了道士、巫师驱邪,贴了黄纸符条。

  但还是不干净,最后索性就废弃了。

  闹鬼都是无稽之谈,月妈妈和几个龟公是造孽太多,业障深重。

  亏心事做多了自然怕鬼敲门。

  苏檀记得,那位花魁娘子好像信佛,而且她也伺候过胡商。

  拨开阁楼里七缠八绕的蛛网,尘粒飞扬,苏檀捂着口鼻四处摸寻。

  果然,瞧见一座破旧的佛龛。

  她心头一喜,也顾不得霉味呛鼻,上前翻找。

  上任花魁死后,月妈妈一定把她所有的财物都占为己有。

  但有一样东西,她抢不走。

  那就是信仰。

  一个深陷泥淖的人,摒弃一切,虔诚供奉的信仰。

  摸到佛龛底部,轻轻敲击有闷响,便是有暗格了。

  苏檀顺着框架找到机关,用力一按,木板闷声打开,露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内部空间。

  沉香木佛球静静躺在里面,还有几卷手抄经。

  终于找到了!

  苏檀颤抖着手把物件小心翼翼取出来,好像将自己的下半生捧在掌心。

  这不是一颗普通的佛球,是可以为她换来梦寐以求的自由和良籍的无价之宝!

  她把那几卷泛黄的手抄经也一并取出来,用帕子仔细包好。

  上任花魁是暴毙而亡,一捆破席卷起来扔到乱葬岗,连座孤坟也没立。

  以后若是能天高任鸟飞,苏檀想尽绵薄之力,为她立个碑。

  前人今逢,也算缘。

  今夜经历种种波折跌宕,但幸好功成身退。

  苏檀平复心绪,拔腿回房。

  然而走到廊外,却发现本该睡在房门口的含翠和秋蝉两人不见了。

  难不成失了药效,两人已经发觉自己离房了?

  不对,若是发现她不在,一定满楼嚷嚷着寻人。

  那便是太困,自行回房去睡了?

  苏檀半猜半疑,伸手摸向腰间藏着防身的刀片,缓缓推开房门。

  满室阒静,一如她离开前。

  轻轻呼出一口气,迈步走进去,转身阖门。

  屋内烛火忽地燃起,身后传来男子含着酒气的散漫声调。

  “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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