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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玉成


含元殿内,辛尔玉跪在殿下,辛温平垂眸恍若无睹地批着奏折:“尔玉你回家吧,莫要让叔父婶婶担心。”

“陛下,阿姊过去待您不薄,如今阿姊有难,您却开始提防起我们了吗?”辛尔玉仰头看着辛温平,一双无辜的眼里蓄着泪水。

辛温平却只是道:“程思威,世子跪了这么久,你是木头?”

“哎,哎……”程思威闻言,连忙上前拉了一把辛尔玉,“世子爷,陛下早都让您起来了,您这又是何苦?”

辛尔玉犟着不起,辛温平放下手中的笔,抬眼直视辛尔玉,语气带上了一丝家长的严厉:“要朕亲自扶你,你才肯起吗?”

“陛下知道臣弟想要什么。”辛尔玉倔强地抬头看着辛温平。

程思威心道圣人对自家人还是格外宽容的,但凡换个大臣跪在这里,辛温平已经叫人拖出去了,哪能由着在这殿前较劲。辛温平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朕已经让平西王去了,你休要胡闹。朕如今根基尚不稳固,叔父在京中有用。尔玉,朕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只是朕也得坐稳了江山,才能给堂姐底气。”

“父亲留在京中也就罢了,为何我也要留?”辛尔玉望着辛温平,语气里透着些许的倔强,这份倔强让辛温平不由想起了阿姊。

当年阿姊跪在殿前求一个冬官大夫的职位时,是否也是这副神情?

辛温平淡淡叹了一口气:“尔玉,你是叔父的独子。那里是前线。”

辛尔玉这些年一直在两都,虽然他读书刻苦,也颇有些成效,但毕竟没有上过战场。辛温平知道前线是什么样子,也知道前线有多残酷。

有能力的统帅,可以做到不费一兵一卒大破敌军;而无能的统帅,只会用人命去填壕沟。

“尔玉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辛尔玉目光坚定地看着辛温平,“臣弟也知道皇姐的顾虑,不会让贺兰将军为难。臣弟不需要官职,从马前卒做起便可。”

辛温平有些烦躁:“胡闹!你知道战争时平西军的斥候能活几天吗?而且若你死在西北,死在突厥人刀下,你叫朕怎么办,叫你阿姊怎么办?不允!”

“皇姐不允我就一直在这里跪着。”

“你当你是我阿姊?什么人在这里跪着都可以逼朕吗?”辛温平气得摔笔,“去把持国公叫来,让他把世子带走!”

听说自己的儿子在含元殿惹得圣人发怒,辛莫风匆匆地进了宫。他自然也不希望辛尔玉去前线,气得狠狠在辛尔玉屁股上给了一下。程思威送父子二人出宫的时候低声劝道:“国公爷和世子爷莫要记恨陛下,陛下从小就她阿姊一个家人,她其实很害怕和亲人分别。”

“唉,我也明白。”辛莫风一边说着一边拉了一把正在气头上的辛尔玉,低声恐吓道,“臭小子,回去收拾你。”

辛尔玉撅着一张能挂葫芦的嘴,很是不服气地上了马车。

送走这父子二人,程思威重返含元殿,就听辛温平吩咐道:“去把柳梓唐叫来。”

“陛下,您是被气糊涂了?柳大人前儿就去剑南道了。”程思威眼见着这位要动气了,不由哀叹自己命苦。辛兆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这位比她爹只好那么点儿。前些日子杨大人在京中,倒是稳定了些;现下在大臣面前还能绷得住,一个人的时候不知道要怎么怄气儿。也不知为什么辛家的几个孩子都是这个性子。

只是总不能让辛温平这么气着,程思威连忙道:“不然我叫小冢宰来?”

“公孙大人近日忙着调查舞弊案,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去麻烦她了。”辛温平被辛尔玉一闹,折子也没啥心情批了。这些折子有些是有用的,有些只是些废话,辛温平正翻开的那一封就洋洋洒洒写了一百多字都是对辛温平的歌功颂德,一直读到最后也没看到重点。辛温平提起朱笔就写:“爱卿如此爱拍马屁,不如去肃政台给自己的屁股也领上一板子。”

在奏折上连骂了二十个大臣,辛温平终于气顺了。

批完折子随便吃了点饭,辛温平去了大皇女的景阳宫。奶娘禀报了辛以烛今日的状况。毕竟是自己的长女,辛温平还是很重视的,皇女的吃穿用度都有杨四几人亲手把关,吴太医更是每日亲自监督着辛以烛的一餐一饭。辛温平抱着怀里的女儿,想起那日阿姊抱着辛以烛说她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素来心肠冷硬的辛温平心窝还是软了一下。

朝臣都说当今天子铁石心肠,辛温平却觉得她那个没心没肺的阿姊才是真的冷血无情,抛下她这个妹子说去剑南道就去了。而她自己所有的温柔软肋都给了她的亲人——她真正认可的亲人。但阿姊的眼里只有她笔下的营造和天下苍生。

辛温平来了景阳宫,吴太医也给辛温平把了把脉。她也算是辛温平如今最信任的人,对辛温平的身体一清二楚。吴太医把完脉,不由问道:“今日又动气了?”

“是。”辛温平叹气。

奶娘识趣地抱着辛以烛去了偏殿,只留辛温平和吴太医二人。辛温平信任吴太医,便将今日在含元殿的事情同吴太医说了:“尔玉是我堂弟,又是叔父的独子,他从未进过军营,若是死在了西北,朕如何对得起叔父和婶婶?况且若是尔玉去了,外祖家也会有怨言。”

辛温平自然不会让平西王一直在西北,贺兰家如今塞了贺兰许进宫,动的什么心思辛温平心里清楚。贺兰家离开西北这几年,也感受到了两都生活的安逸,这次也只有本家回了西北。辛温平的脑海里有一条清晰的线,记录着她未来如何一步步蚕食贺兰家的势力。这些贵族阶级不可能被消除,旧的倒下,新的还会起来。但九姓十三家已经主导了这个天下太久,是时候迭代了。

代替平西王的人选,辛温平心中早有抉择,但绝不是辛尔玉。

对于持国公一家,辛温平的心思更复杂。这个叔父在洛阳时更像是承担起了辛兆和杨冰在她生命中缺席的那个角色,一个寻常的父亲,在她闯祸时为她收尾,也给她讲了很多为人处世之道。只是辛莫风的处世之道在辛温平这里并不受用。但辛温平知道,叔父没有野心,他的梦想就是卸下身上辛氏家主的担子,然后和婶婶一起去云游。而辛尔卿出塞和亲一事也总让辛温平觉得对叔父一家有所亏欠,所以她也愿意如辛尔卿的所愿,让辛莫风做个闲散王爷,也让辛尔玉做个闲散世子。

当然,也有她的私心。

“老臣知道圣人有心病,”吴太医出言劝慰道,“但分别也是人生必须要面对的,陛下,您不能阻止一个人奔赴他的命运。”

“朕不信命。”辛温平执拗道,“朕一步步走来,只看到事在人为。”

“老臣说错了。”吴太医收回了给辛温平把脉的手,“若陛下不相信人各有命,那总该相信人各有志。就像杨大人有自己的信念,世子想必也是找到了自己的信念才会来求陛下的。这好像是世子第一次向陛下开口吧。”

辛温平垂下了眼帘:“确实。”

辛尔玉素来本分,从来只有辛温平给他,没有他向辛温平讨要什么。

“那说明这件事对于世子来说,相当重要。”吴太医说,“从这点来讲,世子爷和陛下真的很像呢,你们都很爱自己的阿姊。”

吴太医此言一出,辛温平忽然哽了一下。她知道为什么她会觉得辛尔玉那一瞬间和她阿姊那么像了,原来是因为信念啊,他们都有自己的信念,所以才会有那样的表情。那是一种使命感,是非我不可,是舍我其谁。

吴太医见辛温平那副表情,就知晓自己说的话辛温平是听进去了。

辛尔玉天赋不高,可却有一颗赤子之心。他就像他的阿姊一样,看起来是个纨绔,但心思却很透明干净。这也是持国公夫妻的家教。持国公夫妻二人在两都是出了名的伉俪情深,辛莫风内敛,骆清清外向洒脱,对自己的孩子也没有父母的架子,更像是朋友,对府上的下人也都有礼有节。他们就像是辛温平幻想中的模范家庭,所以辛温平一厢情愿地认为叔父一家只要永远这样过下去就好。

但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走的路。

就像当年毅然决定出塞和亲的辛尔卿一样。

吴太医给辛温平煎了一点安神的药,辛温平喝下,忽然问道:“吴太医,您一辈子无儿无女,学生也都三三两两地各奔前程,回家以后看着屋子空荡荡的,不会觉得自己无处可去吗?”

“呵呵,怎么会呢?”吴太医笑道,“吾心安处是吾乡。”

吴太医说着,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膛:“老臣的心呐,安在自己身上呢。”

辛温平眼睛微微睁大,吴太医一句话如醍醐灌顶,她忽然想起了她刚到问心堂求学的场景。那时候月霜双还没来教她武功,问心堂很冷清,只有一间堂屋,一个院子,一间厢房,师父、她和一个不爱讲话的小书童。她每日坐在堂屋习字,问心堂内安静得可以听见院内梨花落瓣的声音。

在她来之前,师父就一直这样一个人,如同苦行僧一样静修。

辛温平那时候比现在还粘阿姊,因为晚上不能和阿姊睡在一起,还在被子里偷偷地哭。她问康夫子一直在这里不会觉得寂寞吗?康夫子只笑着用戒尺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瓜。

“小山,人生在世,莫向外求。”

十年前她听不懂的话语,在今日忽然顿悟。

走出景阳宫,辛温平对程思威道:“去问叔父后日可有时间和尔玉一起进宫同朕用个晚膳。”

“陛下,您这是想通啦?”程思威喜道。

“多嘴。”辛温平冷冷地撇了一眼程思威。

程思威做了一个闭嘴的动嘴,转身去吩咐人上国公府报信儿去了。

太初元年二月,持国公世子辛尔玉出使突厥,赐太合公主辛周使节,为掌节人。阿史那兹宓被平西军打到阿尔泰山一带,阿史那钦旧部和追随可贺敦的几个部落拥立可贺敦所生长子阿史那苏念为新可汗,突厥自此分裂为东西二突厥,东突厥受辛周庇护。

也因为突厥的分裂,东突厥和西突厥之间有了龃龉,此后的百年,东西突厥一直在相互牵制,想要吞并彼此,为辛周的西北换来了百年的安定。但这是太初元年的众人料想不到的。草原上,十年未见的姐弟二人相拥而泣,辛尔玉郑重地将系着长长牦牛尾的竹节递到辛尔卿手上,辛尔卿接过使节,望着眼前已经是大人模样的弟弟,心中五味杂陈。

“我走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爹娘,现在看来,圣人守住了我与她的承诺。”辛尔卿忍不住伸手,踮起脚摸了摸弟弟的脑袋,辛尔玉有些哽咽地低下头配合阿姊。小时候很讨厌阿姊这么摸他,今日却觉得好生幸福。

他眼中含着泪,一字一句道:“古有乌孙解忧公主,和亲数十年归葬汉地,阿姊,总有一日我要将你亲自接回家。”

“唉,不用啦。”辛尔卿宠溺地拧了一把弟弟的耳朵,“阿姊早就想好了自己以后的事情了。”

她这十年深受波斯文化影响,法赫德信仰祆教,也就是拜火教。而祆教也通过商路影响到了回纥、突厥等草原诸国。辛尔卿虽然不信仰他们的神明阿胡拉,却很是接受天葬的习俗。阿史那钦死后便是天葬。

提起这些,辛尔玉很受冲击。辛周的文化里,人们讲究入土为安,人死后身体受鸟兽啄食是很难被人接受的。辛尔卿却释然地笑了。

她带着辛尔玉走出了东突厥新的王帐,眼前草原广袤,有一只苍鹰在天空盘旋。

她指着那只鹰道:“我这一生都如笼中困兽,死后不愿再囿于一方棺椁。阿史那钦已经自由了,百年以后我愿同他一样做这草原上的风,归于天地生灵。”

风中传来驼铃的声音,辛尔卿深吸一口气,拉起弟弟的手。

“若圣人不急着召你回辛周,就陪我去小海看看风景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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