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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临别


谁也没想到,念寺桥桥毁案最后会以维扬县县衙大洗牌收尾。因为赵学明双腿已废,由戴泽杰接替了他做工曹之位。而县令和县丞也由其他官员代任,等候中央调遣。因为不日就将秋闱,殿试之后肯定有一大批新人入仕,维扬县看来将会迎来两位年轻的父母官。

  闻家死了一个女儿,可这女儿死得不光彩,在家中停灵一日便匆匆下葬。闻亭静的姨娘在后院哭了三天,可闻县丞都垮台了,闻家很快由嫡子嫡母把持,她一个妾室更是没法生存。于是她趁着闻家人不注意偷跑去,一头撞死在了闻亭静的墓前。

  因为母女俩都是横死,闻家也觉得晦气,找人去庆安寺请了师父做了七天法事,还开粥棚施粥。只是如今正入秋,家家户户的谷仓都还满当着。加上此案一结,闻县丞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好形象一夜滑坡,有人谣传闻家人开粥棚是为了让前来喝粥的人分担横死的姨娘和二小姐的怨气,因此只有三两年老的乞丐去要了。这个粥棚每日门可罗雀,闻家的门脸眼见着飞快地灰败了下来。

  又听说,因着这桩祸事,闻家嫡女原来许了郡里一个举人,原本转过年关就要嫁过去了,也被退了婚。

  或许闻亭静做这些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带来这样的后果,又或者,她泉下有知,也只会觉得爽快吧。她好像一直打心眼里讨厌闻家。

  杨菀之从闻家门口走过时,不由多驻足了一会儿,望着那漆黑的大宅门,门头上“清正传家”的字样有些讽刺。她想,或许是这座大宅门将闻亭静变成了这样。可是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如果。

  她或许也能够理解,闻亭静一心想求得一个好姻缘,也是希望能有个人将她从这大宅门里拉出来。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是这世上之事,莫向外求。

  她心里空落落的。

  她知道,自己不仅失去了闻亭静这个曾经的好友,也和柳梓唐从此有了隔阂。她现在每每想起这个名字,心里都有种异样的感觉,让她感到痛苦。她们三人好像是被串在同一根红线上的三颗菩提,红线一断,便四处散落,没法再聚齐了。

  白氏坐在肉铺前,看见杨菀之路过,忍不住低下了头。闻亭静再怎么说也算是自己家没过门的儿媳妇,出了这档子事,她面上也无光。念及柳梓唐就要秋闱,他们也没有将此事告知他,只是柳屠夫这几日杀完猪回家就喝上许多酒,倒在院子里酩酊大醉。他念叨着要带着肉上门给杨家姊妹赔罪,可是念叨了那么多天,还是没有脸面去做。

  杨菀之也看见白氏了。

  她强打起精神,走到肉铺前轻轻喊了一声:“白婶,给我来两斤五花肉、两斤排骨。”

  “菀菀……”

  “白婶,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平儿考上河曲书院了,我们这几日收拾收拾,打算把院子卖了,以后就去洛阳,不回来了。”杨菀之强打起精神笑道,“今儿中午打算做一顿好的,请几个街坊邻居一起庆祝一下。毕竟我和平儿没有亲人,这些年都是靠街坊们帮衬,如今要去给平儿奔前程了,自然要好好感谢大家的帮扶之恩。”

  白氏看着杨菀之的笑脸,眼泪汪汪地就要往下掉:“菀菀,婶子就不去了,婶子……维扬县毕竟是你的家……唉,婶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婶子的嘴笨。”

  “白婶你就别客气了。”杨菀之摇了摇头,“如果不是白婶救我,我两个月前就已经死了。再说,当年我父亲新丧,我在这东市摆摊子卖物件,柳叔和柳梓唐也帮了我很多。当年若不是柳叔罩着我,我在这东市哪儿还有容身之处!你们家的恩,我一直念着呢。再说了,今日只有林婶子给我帮忙,我真怕一个人忙不过来,还想求白婶子搭把手呢!”

  白氏听到杨菀之这话,破涕为笑:“林秀红一个人能做一百个人的饭,哪儿还要我去碍眼!”

  最后一番推脱下,白氏以肉铺离不了人为由,婉拒了杨菀之的邀请,但是多送了杨菀之好几条肉,叫杨菀之多请些人,好生道别。她望着杨菀之的背影,暗叹自己那儿子真是没这个福分。但是也罢了,如此也好,她看菀菀没了这个婚事,或许,会飞得更高、更远。她望着自己握着割肉刀的手,摇了摇头。

  当年若是没有嫁给柳屠夫,自己说不定也去读书做个女官呢。

  -

  杨家这边忙碌了一上午,在中午的时候摆了三大桌宴席,请了营造司的诸位和街坊乡亲。这顿饭也算是杨家姊妹和赵氏夫妇的饯行酒。饭桌上,虽然大家都为杨温平的前程高兴,可还是不免伤感起来。这对姐妹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东都路远,他们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去一次。包括赵氏夫妇也是,雍州离维扬县太遥远了。

  这一别,可能真的今生都不会再见。

  这些人里和杨家姊妹关系最亲近的莫过于林婶,她还没吃完饭呢,就哭成了泪人儿,弄得大家都不好意思伤感了,连忙去哄她。

  “林婶,别哭啦。”杨菀之安慰道,“子煦哥不是也要科考吗?今年中个举人,过几年就成进士了,到时候洛阳和大兴离得那样近,你去大兴做官老太太,我和平儿就去大兴看你!”

  “就是,林妹子,你看菀菀这丫头多敞亮,你家子煦这么用功,肯定能带着你去大兴!到时候我们啊,就托你去看我们菀菀和平儿咯。”

  “今天是平儿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孩子奔前程是好事!这可是河曲书院啊,我家那臭丫头要是也能考上,我做梦都要烧高香!”

  “是啊,要说平儿也是真的争气。菀菀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妈的,也是不容易,把平儿教得这样好。平儿,你日后可要好好学习,考个功名,做个官,让你阿姊也享享福!”

  辛温平看了一眼自己的阿姊,眼中荡开盈盈笑意:“那是自然,阿姊养我十年,我养阿姊一辈子。”

  她确实要努力了。她想让她的阿姊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平儿这么没自信,阿姊还以为再养平儿三年平儿就能考上了呢。”杨菀之笑着打趣道。

  “阿姊既然对我期望这么高?”辛温平挑眉。

  杨菀之觉得自己的妹妹这一段时间变化好大,她好像在自己倒下的时候飞快成长了。不得不说,有些东西像是刻在骨子里的,辛温平此时的一举一动都仿佛透着一股天家的威严,甚至隐隐有些辛温泰的味道。但街坊们不知道,只觉得能考上河曲书院的小孩就是不一样。

  “哟,她三年后才刚及笄呢,就算是柳家那个,今年也不一定能上榜呢!”有邻居打趣道,“菀菀你也别把平儿逼得太紧!”

  “但是你别说,我倒是觉得柳家杞之今年能中个三甲。”

  “你大字不识一个的,你咋觉得的?”

  “直觉!”

  “切!”

  街坊们七嘴八舌的,话题也跳得很快。

  辛温平在杨菀之耳边小声说:“阿姊,柳梓唐能考上的,我也能考上。”

  杨菀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摇了摇头:“阿姊说笑的。若是可以,阿姊多希望和你做一对寻常姊妹,一辈子养着你。”

  “那可不成!”辛温平傲娇道,“我也有自己的小尊严的。”

  她如此一来,倒是让杨菀之有些愣神。

  妹妹好久没这么和她撒娇了。

  “好好好,那以后阿姊就等着平儿让阿姊吃香喝辣的了。”她笑道。

  不多时,街坊们又向杨菀之打听起杨家的宅子打算卖给何人。接手杨家老宅的是维扬县新来的商户,也是个木匠,原先在天长县做小木作,结果没想到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竟是被自己的徒弟给挤占得没了生计,只能来维扬县碰碰运气。他的妻子是个铁匠,木匠搭配铁匠,也算是比较奇特的夫妻组合了。

  听到这些,街坊们更八卦了,连忙问杨菀之那妻子长得是不是五大三粗、浑身腱子肉,又猜测这个木匠一定惧内,更有大胆的说那夫妻指不定房中女作男势,但这主家是两个小姑娘,说这话未免太过了,挨了不少眼刀子。

  杨家并不算大,八个平方丈带一个小院子,因为卖得急,拢共卖了八十两银子。加上这次辛温泰判了郑世成赔偿杨菀之白银两百两,姊妹二人去洛阳安家的钱是不用操心了。

  除了辛温平拿到了去河曲书院的资格外,赵学明也为杨菀之修书一封,给洛阳营造司的冬官大夫(在东都,就不是工曹这个品级能主理营造司了)柴克岑,杨菀之可以拿着这封举荐信直接去洛阳营造司报到。

  洛阳的营造司和维扬县大不同,维扬县的差役们无官无品,洛阳营造司的冬工称作梓人和匠人,其实就是县里熟知的小木作(做家具)和大木作(盖房子),是有九品到八品的官职在身的。杨菀之这算是通过制举也谋了个一官半职,哪怕是芝麻大的官,也足以让街坊们羡慕。

  东都的营造司梓匠分工明确,在各自的手艺上谋求专精,但县城营造司没有那么多的人手,梓匠并不分家,因此杨菀之这样的人去了东都营造司未必就比别人差。她或许不是最好的梓人和匠人,但她可以是最会做小木作的匠人和最会做大木作的梓人啊!而且这也意味着,她统筹梓匠的能力更强,加上她会做烫样图纸,这些才是拉开冬官和冬工区别的决定因素。赵学明直言,杨菀之一定能在十年内成为一个出色的冬官。

  这一场饯行宴算是宾主尽欢,赵氏夫妇明日就启程回雍州老家了,营造司众人也打算去送驿站送别这位老上司。吃完饭后街坊们也没有急着走,帮着姊妹二人把杯盘都收好,又纷纷拿出带来的红封。街坊们都没什么钱,红封里不过几十文几十文的零散铜板,但都执意要杨家姊妹收下。俗话说穷家富路,从维扬县到洛阳那么远,多备一些银钱总归是好的。杨菀之推辞不过,还是收了。

  送客以后,姊妹二人坐在书房里清点这些人情,倒是意外摸到一个麻布包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两银锭。这麻布包没署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来的。杨菀之和辛温平两人对视了一眼,神色莫名。杨菀之把麻布包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对辛温平道:“柳叔给的。”

  “柳屠户?”辛温平诧异。

  “你闻,这布包虽然洗过,还是有一股子生猪肉的味道。”杨菀之把麻布包凑到辛温平鼻子底下,辛温平嗅了嗅,还真是。

  前两年朝廷动荡,县里也多少受些波及,只有官家才会用香胰子,寻常人家用的臭胰子去味儿的效果很差,哪怕是洗过了,也还能留下味道。此时这个麻布包上残留的就是臭胰子混合着生猪肉的气味,实在算不得好闻。

  辛温平撇了撇嘴:“确实是他,十里八乡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拿出这种气味的东西。”

  “唉,他们夫妻二人……”杨菀之苦笑着摇了摇头。

  “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辛温平一点也不同情,也不喜欢柳家夫妇。

  “算了算了,人都是没有前后眼的。再说,咱们很快就走了,他们要送,也是送自己一个心安,那就让他们送吧。”杨菀之道,“毕竟邻里多年,也相识一场,就当是好聚好散了。”

  “嗯。”不管内心认不认同,反正辛温平觉得阿姊说得都对!

  姊妹俩这几日一直在家里打包东西,两人都不是重物欲之人,因此许多器具都断舍离了,衣物也是挑轻简的打包,只是书房里的书算是父女三人多年搜罗来的,装了五个大书箱。辛温平开玩笑说她们杨家人也算是“学富五箱”了。

  路引已经办好,后日钱盎家的商队去汴州府,那里离洛阳很近,刚好顺道过去。

  就在傍晚,一张帖子递到了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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