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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柳家妾


“菀菀,我知道你与柳郎心意,可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手帕之交,我也不愿抢你姻缘的……”

  杨菀之坐在书房,垂眸望着茶杯里闻亭静的倒影。面前的女孩是自己从小的好友,如今也算是人如其名,出落得亭亭玉立,好一朵娴静淡雅的白莲花。

  闻亭静的父亲是维扬县县丞。闻亭静在县塾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才女,和杨莞之同龄,今年已经过了乡试,不日就可以去县里做秋官司簿(衙门文书)了。闻亭静长着一张娃娃脸,虽然有些富态,但因为一直娇养着,所以显得珠圆玉润,煞是可爱。她一袭嫩绿色的天丝襦裙,外面罩着淡蓝色的薄纱褂子,青色缠枝纹的绸缎腰带衬得人更是娇妍,犹如一朵盛开的水仙花优美清丽。她的头发高高地盘在髻上,用一条金色的缎带做成发饰。一双杏眼,嫋嫋娜娜,笑起来如莲花般明媚,眼神中流露着自信和高傲。  她坐在杨菀之对面喝茶时,身上的绿色袍衫似乎像一条含羞草蔓上的蝴蝶般轻盈流转着。

  杨菀之端起茶杯,再看看茶杯里的自己。

  虽然少女的底子是很好的,可常年的操劳让她的皮肤不再光滑,原本白皙的肌肤在日光的洗礼下有些麦色,昼夜劳作带来的是面颊的浮肿。至于衣着就更不用提了,杨菀之自己也不记得上一次穿钗裙是何时,她头上唯一的一根竹枝样玉簪,还是柳梓唐送她的及笄礼物,是少年不知道抄了多少个夜晚的书才抄来的。当时柳梓唐站在自己的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要在进京之前娶自己过门,然后带着她和温平一道上京,结果转头得到的,却是闻家托人去柳家说媒的消息。

  闻亭静是闻县丞的庶女,也不知是受宠还是不受宠。要说受宠的话,闻县丞怎么会乐意给闻亭静说一个屠夫的儿子做夫君;说不受宠的话,闻县丞又乐意让闻亭静嫁个自己喜欢的人。柳梓唐虽然在书院里是佼佼者,但柳家到底是屠户,闻家能来说媒,那是天大的福分,怎么可能不答应?加上最近维扬县里又有些消息……

  “我这些年为了养活温平不惜以色侍人的消息,是你传的吗?”杨菀之一点脸面都没有给闻亭静留,直接开口问道。

  闻亭静的眼眶立马红了:“菀菀,你怎么这么想我?我们这么多年的好友……亏我还念着你,想着日后你我同柳郎,可以如娥皇女英……”

  杨菀之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捏碎。

  “你看,我这怕你伤心,还特意给你带了好茶呢。明前的龙井,你平时喝不到的。”闻亭静指着桌上的茶壶说。

  好茶!真的好茶!杨菀之有些没好气地说:“哦?那你可真是大度。不过我朝律法似乎不能娶两个妻子呢。”

  “菀菀,我也没办法,只能委屈你了。你以前对我这么好,我呢,也不忍心看见柳郎伤心。你放心,等我和柳郎成婚了,我定挑个好日子叫柳郎抬你进门……”

  “啪!”伴随着一声脆响,杨菀之没有忍住,把手里的茶杯捏碎了。

  她冷着脸起身道:“我看我是没这个’福分‘,柳梓唐怕是也没这个福分!”

  “菀菀你别这样,我是真心希望我们三个都能幸福,也希望作为朋友,你可以祝福我们……”闻亭静的杏眼里泛着一层水光。

  从前,杨菀之是很吃这一套的。

  杨冰还没死的时候,杨菀之还在乡塾,她、柳梓唐和闻亭静算是竹马青梅。闻亭静性子软,总被人欺负,是她和柳梓唐一直护着闻亭静。只要闻亭静一哭,杨菀之立马就会去替闻亭静出头。

  但是现在,杨菀之看着闻亭静只觉得反胃。

  杨冰过世后,杨菀之又读了两个月的乡塾,发觉靠着吃父亲留下的那点钱,自己和辛温平早晚会饿死,于是便出来另寻生计了。她一开始在外面摆摊买小木工,结果被地痞流氓骚扰,是柳梓唐护着她。杨柳二家相去不远,有一次她生病,半夜高热几乎烧掉半条命,她不放心辛温平一个人出门,是柳梓唐顶着大雪深夜寻了郎中。后来她因着父亲的关系和自己的手艺,进了县城营造司里干活,给他们做大小木作,做烫样,手上弄得全是伤,那年花朝节柳梓唐突然跑到营造司,给她带了一盒护手膏,拉着她的手细细给她抹上。

  这样的少年,换作任何一个同杨莞之境地相似的少女,都是会动心的。

  至于闻亭静,好像只有在每次受了委屈,才会来杨家,找杨菀之哭上一场。

  现在,闻亭静和她说,可以大度地让她给柳梓唐做妾。

  笑话。柳梓唐一介穷书生,哪来的勇气纳妾!辛周朝女子地位比前朝高许多,因此做妾也更不光彩。闻亭静上门来对杨莞之说这个,摆明了就是在羞辱她。

  杨菀之知道,如果柳家没有人默许,闻亭静不会这样讲。那个人是谁,柳梓唐?还是柳屠夫?答案对于杨菀之来说也不重要了。是啊,就像闻亭静所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的婚事到这一步已经板上钉钉,杨菀之深知以柳梓唐的性格并不会为了自己去对抗父母的。

  所以,就这样吧。

  “闻小姐,以后无事请不要到我家来。我家不欢迎你。”杨菀之冷冷地送客。

  因为白日要在营造司当值,闻亭静来时已经是傍晚,辛温平早已下学回家。闻亭静走后辛温平一脸愤愤地从书房外走进来:“这个闻亭静,我平时在县塾就觉得她讨厌得很!真不知道阿姊你怎么能同她做起朋友来。如今也好,让她永远不要来我们家!至于那个柳梓唐,他敢娶,我就一辈子看不起他!”

  “好了好了,这件事实在也没法怨他。”杨菀之叹了一口气,收拾好桌上的茶杯碎片,“梓唐重情,也重家庭,他对自己要求一直很高,所以孝顺父母,日后也会敬爱妻儿。但也正是因此,在父母之命前他很难反抗。人就是这样的,有优点,也有弱点,你看人呢,不能只看一点。”

  “阿姊,我知道柳梓唐以前对你好!可是他那个性子,以后他有自己的家了,他就不能对你好了。以后我对你好!”辛温平坐到杨菀之身边,伸手抱住了杨菀之。

  杨莞之心头微暖。

  十二岁的辛温平,比十二岁的杨菀之还要早慧。她知道阿姊拖着自己,要找个好人家很难。她看杨菀之还是有些低落,便转移话题道:“阿姊,我觉得你刚刚说得很对,看一个人要看他的优点也要看他的弱点,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抓住他的弱点,然后让他的优点为我所用,你说是不是?”

  杨菀之笑着摸了摸辛温平的头:“你倒是不会吃亏的性子。”

  “而且,阿姊,我觉得以柳梓唐那个性子,你若是从此再不理他了,怕是闻亭静在他那边也只能落个冷场,最后过成表面夫妻。”辛温平指点道。

  “到底相识一场,还是希望他好吧。”杨莞之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阿姊,你就是心太好了!”辛温平撇了撇嘴。

  这样想着,杨菀之的思绪倒是飘远了。

  前天柳梓唐突然来找她,满脸委屈地问她是不是根本不爱他,只是想借他的名义带着妹妹上京。杨菀之当时手上忙着为知春坊新修的牌楼做烫样,便哄他说不是的,自己就算没有他柳梓唐也还是会带着妹妹上京。结果柳梓唐黑着脸走了,然后就听说了闻柳二家议亲的消息。

  杨菀之甩了甩头,把柳梓唐的事情甩出脑海。辛温平照例每日放学都将课业给杨菀之检查一遍,最开始是杨菀之挑辛温平的错,后来辛温平学了很多杨菀之没学过的东西,就变成了辛温平放学后教杨菀之课业。不过杨菀之在营造司总听上司赵工曹说,这天地春夏秋五官和冬官不一样,冬官真正读书的人并不多,圣贤书读得好的人也不多,更多是专于一门技术;但另外的五官必须是通过科举才能当上的,科举很难很难考,维扬县的县塾兴许十年才能教出来一个。像柳梓唐这种有抱负的,早就想办法去郡里的书院上学了。

  杨菀之问工曹:“那像皇子皇孙这些的,需要把书读成什么样?”

  赵工曹抿了一口烟草卷成的烟卷——赵工曹是去年从大兴调来的,所以他总爱吹嘘大兴的生活,也包括抽这种烟卷,他说这是时下大兴贵族士大夫的高档消遣。他缓缓地吐出一口烟来,深沉地说道:“小杨,有一种东西叫太学,他们的有专门的老师教的,都是我辛周朝最厉害的大儒。什么治国理政、为人处世、这这那那的,他们都学,也都会。你看我们的女皇陛下,你说我们六官各司其职,但女王如果不懂六官的职责,怎么去统筹六官呢?不会被下面的人麻痹吗?所以他们的书反而要读得更深、更好。”

  这话给杨菀之说得焦虑了。

  自从知道了辛温平的身世,杨菀之就生怕自己把辛温平养成纨绔子弟(实际上她高估自己的赚钱能力了,纨绔子弟不是她赚的三瓜两枣能养出来的)。她虽然不懂治国理政,但是看过很多话本子,像辛温平这样的皇室,如果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放在话本子里就是只活三页纸的炮灰。自己一手养大的妹妹,怎么能做炮灰呢?杨菀之从那天开始深切理解了“孟母三迁”中孟母的心情。决心一定要带辛温平去大兴城,找大兴城最好的老师,让辛温平做最好的皇孙——现在是做最好的皇女了。

  她看着辛温平认真伏案写作的样子,心里想:辛温平真的想回去做这个皇女吗?

  杨莞之的心思百转千回。一方面她想,辛温平若是能认祖归宗,日子肯定比现在过得要好许多;另一方面,杨莞之想若是换作自己,倒是宁可在这个小县城做一辈子的烫样,也不想去大兴城卷进那摊子皇室的烂泥里。半个世纪过去,辛周朝的社会风气和前朝已大不相同,男女同官,加上安泰公主先前甚至一度被立为“皇太女”(可惜她没做两天皇太女就撒手西去了),女子在政治场中的地位逐步提高,相对的,入场的女子也要有更高的素养,面对更大的威胁。

  就拿辛温平的皇帝老子辛兆来说。

  按前朝惯例,遇见谋反的,家族中女子多半还能苟且偷生,没入掖庭。但辛兆杀黎氏宗族时,老弱妇孺,一个都没留下。

  辛兆也是个狠厉角色,根本不怕春官的那些老学究在史书里写他坏话,杀了就杀了,斩草除根,他心里颇为坦荡。而他的子女原有五个,在过去十二年的动荡中,辛温平的庶兄庶姐都已不幸殒命,成了政治的牺牲品,如今被立为太子的是大皇子辛温泰,也是辛温平同父同母的哥哥。

  ——这些都是赵工曹在营造司和他们吹牛时讲的。

  杨莞之再如何早熟,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她要带辛温平北上去大兴一事,尚未和辛温平说。她心里其实也没有底:从维扬县到大兴城路途遥远,她早年间虽然随着父亲杨冰出过几次远门,最远也不过是去了吴松郡,她完全不知道独自上路会面对什么。这也是她希望柳梓唐能带她们姊妹二人上京的缘由。无论辛周朝女子的地位多高,在绝对的体力压制面前,杨莞之无能为力。杨冰还在时只是叫辛温平随着县中几个略懂拳脚的同僚练过三五把事,他可能没想过自己会撒手西去,也没想过最后这沉重的担子会落到杨莞之身上。辛温平那点拳脚功夫,也只够她在县塾里不被别人欺负罢了,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能有几分自保能力呢?

  没吃过猪肉,但杨莞之自认为是见过猪跑的。那话本子里写的皇室争斗,你暗杀我我暗杀你,动辄江湖第一杀手组织,什么皇室最狠辣的贴身暗卫,自己这个妹妹怎么跑得过呢?

  不过杨莞之再一想,果真如此的话,那自己确实有点对不住柳梓唐。毕竟柳梓唐也跑不过呀!所以柳梓唐那日来的意思是不想和她们姊妹俩一起上京?可是他又不知道辛温平的身世。

  可能是男人的直觉,一定是这样。杨莞之点了点头。

  今天闻亭静一来,杨莞之觉得她姊妹二人上京的日子也该提前了,总不能留在维扬县眼睁睁看着柳梓唐和闻亭静成亲吧。她可真没有那么强大的心理。再说了,她要带辛温平上京的事情,闻亭静也是知道的。今日上门可不就是逼她赶紧走,别在维扬县现眼的意思么!

  上京的事情肯定要与辛温平说的,不仅要说上京的事,还要说她的身世。

  这两件事加在一起,就变得有些难以启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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