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对他的态度匪夷所思，同样匪夷所思的，是谢家对父皇的态度。

  谢瑶嫁进太子府，主要是父皇的旨意。

  谢瑶本人愚蠢，想不明白利害关系，谢夫人却是拎得清的，听说苦劝了谢瑶好些次，还进宫求了皇帝。

  以谢家的资历，如若真不想让谢瑶进府，大可让北疆的谢大将军修书一封传来，半是胁迫半是请求，谢瑶的婚事，他们是左右得了的。

  可尽管千百般的不情愿，他们还是不敢违抗皇帝的旨意，放由谢瑶被抬进太子府。

  再则谢瑶死后，谢夫人的表现也相当奇怪。

  她本人痛苦至极，天子殿前与他对峙时，哭的声嘶力竭、泪如雨下，纵然如此，她也没有像顾银韵说得那样，扑过来给他一巴掌。

  要知，沈老将军丧子时，可是一见了他的面就举着拳头冲过来的。

  如果说是因为皇帝在场，谢夫人不敢放肆。

  那么在翊府的时候，谢夫人的隐忍克制就显得格外怪异了。

  赏梅宴正式开始前，谢夫人与他单独见过。

  那时，他看出了银韵对谢夫人态度的反常，派桐戈出去盯住谢夫人那边的人。

  后来沈莹玉在宴上挑拨，谢夫人避嫌离场，他担心谢夫人有小动作，桐戈一人盯不过来，便也紧跟着离场。

  不料刚在宴厅外现身，他就被谢夫人拉住。

  谢夫人神情诡秘，道是有话要同他说。

  他本就冲着谢夫人而来，谢夫人主动寻他，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是以两人行至一荒僻处，环顾着左右无人，谢夫人才卸下她表面温婉大气的伪装，露出其充斥着怨毒与憎恶的内里。

  夜风凄清，荒寂清冷。

  那是个行凶杀人的好地方，季寰不是没有想过，谢夫人将他引到那里，就是要动手杀他。

  谢瑶的死，他是元凶。

  他应该是谢夫人最恨的那个人，恨到唯有他以命相抵，才能了却她心头丧女之痛。

  可月黑风高夜，谢夫人还是没敢动他。

  她甚至谨慎地站在了他三步开外的地方，红着眼，身体颤抖地控诉。

  她将一个将门贵妇能知道的所有肮脏话语都吐了出来，她癫狂地宣泄着，质问他为什么“能风轻云淡地站在那里”、为什么“面无表情，看不出半点愧疚”。

  她说他是恶鬼、疯子、彻头彻尾的怪物。

  而他当时做出了何种回应？

  ——他点头，扯动唇角，面带笑意地承认了：“是的，我就是恶鬼、疯子、彻头彻尾的怪物。谢夫人，劳您口舌。”

  谢夫人听后，蓦地僵硬在了原地。

  她忽然意识到那些浮于表面的恶毒话语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需要承认的是，谢夫人确实有着女人的特有的敏锐直觉。

  谩骂无果后，她倏然就看清了他的软肋，癫狂地大笑出声。

  “太子殿下，您不会真的喜欢上翊府的那个小丫头了吧？您不会真的是为了她，才残忍地杀害了我的女儿？”

  谢夫人冷笑：“你看不上我的瑶儿，可你以为顾银韵又是个什么好东西？！”

  “她在骗你，伙同她的兄长一起。”

  “怎么，您不相信吗，尊贵的太子殿下？您以为自己的魅力足以使所有的少女为您倾心，就像我那傻乎乎的女儿一样？”

  谢夫人咬牙切齿。

  他想，他当时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否则，谢夫人满是狰狞的脸上，不可能现出一抹报复得逞了的快慰神采。

  他并不相信银韵是在骗他。

  但他忍不住地会去想——

  银韵对他，究竟是怜悯、还是爱情，亦或仅仅是为了自保，为了她心底那个“所有人都不会受伤”的美好愿望。

  以及……

  当他和翊府的冲突到了你死我活、不可挽回的地步，银韵是会站在他的这一边，还是会在艰难的抉择后，倒向她至亲的兄长？

  谢夫人抓住他的这一点动摇，发狂地攻击。

  而当报复的快感压倒了理智，她口不择言，不慎泄露出了一个罕为人知的惊天秘密。

  她说：“你不知道吗，季寰？翊府痛恨皇室，因为你的父皇杀害了它的上一任掌权人，杀害了顾钰和顾银韵的父母。”

  “看你的神情，老皇帝从来没和你说过吧。”

  谢夫人嘲弄地笑。

  “呵，他当然不会和任何人说。他以为他瞒得很好，以为顾钰不知道此事，他竟然还敢把顾银韵指予你为妃。”

  “哦，季寰，不要一脸的不相信。”

  她忽然放缓语调，声音幽幽像个女鬼。

  “你奇怪我为何会知道这件事？”她缓步逼近，比黑夜更黑的瞳孔直直攫住了他，清冷可怖，“因为啊……”

  “谢家参与了那件事。”

  “谢家给皇帝充当刽子手，屠戮了翊府的一批忠仆，用白绫勒死顾大人和顾夫人，再伪装成自缢。”

  说完，谢夫人“桀桀”诡笑不停。

  他立即分辨不出谢夫人话语的真假，但内心深处，他承认了这个事实。

  这样一来，顾钰一直以来对他持有的敌意，就说得通了。

  比起顾钰，他更在意的是银韵。

  谢夫人的话难以反驳，她说“杀父弑母之仇，顾钰难道不会告诉顾银韵吗”，她说“血仇隔阂其间，顾银韵真的会对他全心全意、无所保留吗”？

  她以挖掘他隐秘的痛苦与挣扎取乐。

  她振振有词：“我不管翊府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顾银韵给你喂了什么痴情药，但是我要告诉你，那都是假的。”

  “只有谢家才绝对忠诚于皇族，而你，却亲手扼杀了谢家的女儿，你这个不分青红皂白的疯子！”

  谢夫人那么恨他。

  可直到最后，她也没对他动手，反而是强调谢家的忠诚。

  而当她陷害银韵的阴谋被揭穿，疯疯癫癫，忍不住举簪刺向他时——

  虽则顾钰挡下了那一击，但以谢夫人那明显被阻滞了的动作，她绝无机会伤到他。

  她想杀他，却有另一种无形的力量阻碍着她，不让她得手。

  那种力量——

  他想了许久，终于在不久前的某日，病入膏肓的父皇召他进宫与秘密回京的谢大将军见面时得到了确定。

  那是谢家“忠诚”的原因。

  类似于某种巫蛊之术，以宗法与血缘为纽带世代相传，令谢家永不得背叛皇族。

  背叛者，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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