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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宴散


翊府的赏梅宴,始于灯火辉煌、人声喧闹、宿怨旧友的久别重逢,终于伏尸血影、蛇口蜂针、心怀仇怨者的憾然丧生。

  折腾到了夜将尽、天将明。

  挤挤攘攘的大臣们才各个心有余悸地散去。

  受伤的人各自回去休养,最先离开的是三皇子,大臣们前脚刚散,后脚三皇子妃便带他回得府去。

  没多久,皇帝悠悠恢复了些神智。

  他本不该被毒倒的,奈何实在上了年纪,身体积重难返,这才被谢夫人钻了空子。

  太医院的人姗姗赶来,确认其并无大碍后,皇帝也被身边的一群亲信侍卫簇拥着回宫去了。

  走前他假惺惺问了两句顾钰的伤势,听罢事情的前因后果,阴沉沉地扫了眼谢夫人尚未被抬走的尸体。

  “烧了吧,留着碍眼。”

  害他的人,从来都该挫骨扬灰。

  但是,老皇帝被人搀扶着步履不稳地离开宴厅时,叹息着又道:“妇人愚蠢,谢家那边,不必受到牵连。”

  他三两句给这场闹剧定了性。

  诛九族的大罪消弭于至高帝王的唇齿碰撞间,甚的毒谋诬害,通通翻篇揭过去。

  虚弱地说完话,皇帝乘了轿远离。

  外表上,他仿佛已变作个沧桑憔悴、暮气沉沉的枯槁老头,但他其实并没有变过。

  他的傲慢孤高,睥睨天下的强悍气魄,都只是被刻意藏了起来,于不经意间在他故作衰败的表演中显露些许。

  譬如说,他深信自己操控人心的手段,即使谢瑶谢夫人接连身死,他也不认为谢家有胆量背叛。

  一个失去发妻丈夫、失去女儿的父亲,和两位失去母亲的儿子、失去妹妹的兄长。

  他们的悲痛在皇帝面前不值一提。

  皇帝高高在上地宽宥了他们的罪,还要他们继续为帝国奉献生命、守卫边疆。

  这信任何尝不是一种嘲弄——

  朕杀害了你们的亲人,却依然给你们权力,因为朕料定了,你们不敢反,你们是只会忍气吞声的可怜虫罢了。

  顾银韵敏锐地看穿了这一点。

  她为这样的皇帝胆颤心寒,她想起了翊府这片土地也曾受皇帝蹂躏,丧失双亲的痛楚让她愈发与顾钰惺惺相惜。

  她好像越来越感到自己成为“顾银韵”了。

  她想,翊府绝不会和谢家一样,成为任由皇帝随意操弄的可怜虫。

  宴厅内,丫鬟的尸体被抬走了,红香的尸体被抬走了,谢夫人的尸体也被抬走了。

  下人们扫洒血腥,点燃熏香。

  装点在各处的腊梅花枝摇摇洒洒,令它们浅淡的芬芳穿过浓郁的血臭,涤清窒闷的空气,萦绕在人们的鼻尖。

  顾银韵跪坐在地,从前方抱住顾钰的身体。

  姜也已被晟夏从别处找来了,对待顾钰这个大男人不必顾忌许多,几下剪烂了他的衣服,露出肩胛处的刺伤和一片雪白的肌肤。

  六皇子也凑过来瞧,顾银韵却怕他乱动手脚,不许他靠近。

  “小皇嫂,我们相识日久。”六皇子表示委屈,“不至于连这点信任也不给我吧?”

  “我信你逍遥不羁,洒脱自在。”顾银韵给他顺了一把毛,随后无情拒绝,“所以站远点,不许接近我哥哥。”

  “季寰?”她忽然想起还有这个人在。

  转头一看,果然看见季寰冷着张脸站在身后,因着季寰向来爱冷脸,顾银韵没有多想,只当他是懒得做表情。

  “怎么?”季寰冷冷一垂眼。

  他看不惯顾钰那张脸,一时也摸不清顾钰故意受伤有何深意,他心中不快,但顾银韵还是要理的。

  “你能看着你弟弟吗?”顾银韵抬手指了指六皇子,“或者直接把他撵走也行。”

  弟弟。

  这个称呼让季寰觉得滑稽,他嗤笑一声,冷沉的目光压向六皇子:“宴散了,季旻,你可以滚了。”

  六皇子眼皮一抽,心道皇兄疯过一遭,真是破罐破摔一发不可收拾,再也变不回去原先那个冷静自持的模样。

  他不愿滚,抬起下巴欲与季寰争论一番。

  “唔——”

  顾钰却在此时吃痛地闷哼一声,原来是姜也在伤处泼了烈酒消毒,准备要取发簪了。

  顾银韵立即疼惜地看回去:“不疼不疼……”

  她安慰地握住顾钰的手,把顾钰的脑袋搁在自己肩上,好让他能更舒适一些。

  “不疼不疼,放轻松让姜爷爷处理,很快就没事了。乖一点哦,别乱动。”

  她哄小孩似的哄着顾钰,直到顾钰皱紧的眉眼松弛了些,才抽空看向后方针锋相对的两人。

  “能不能快走。”她换上截然不同的另一副嘴脸,凶道,“门在那儿,都给我出去待着。”

  被凶了,季寰与六皇子俱是愣住。

  他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出了几分自嘲与滑稽——虽说两看生厌,但不妨碍他们现今沦落成同样狼狈的难兄难弟。

  “……走吧。”

  六皇子先动步子,路过季寰时,还亲切地去拉季寰的胳膊肘儿。

  季寰嫌弃避开,警告地瞪他一眼,这才一语不发地转身向外。

  碍事的人走开了,顾钰痛哼的声音随之小了许多,用烈酒消过毒,姜也那边动起了银刀与镊子。

  银刀破开伤口,镊子夹住发簪,姜也缓慢施力,将深入皮下的发簪一点点拔起,血肉粘连,脓血一股股涌了出来。

  顾银韵赶紧拿洁净的方帕去擦,好像那血洞是开在她身上,疼得她泪珠儿直掉。

  “银韵,哭什么?”

  顾钰感受到有冰凉的水渍落在后颈,稍转思绪,就知道是顾银韵在掉金豆子了。

  “没哭,只是看到觉着疼。”顾银韵嘴硬,紧接着转移话题,“兄长,之前我在太子府的时候,梦见父亲和母亲了。”

  “他们背对着我,站在很长很长的走廊上。”

  记忆倏然飘远,回到那天梦里的阴郁天空、灰暗走廊,有两个人破开沉重的黑暗,被金色的光尘包裹着,出现在她的前方。

  “母亲回眸看了我一眼,她笑得很欣慰,这么多年一点儿也没有变老,还是那样的年轻。”

  顾银韵抱紧了顾钰,看那发簪总算被完全取了出来,但仅仅如此还不够,姜也还要破开伤口,做更深层面的清洁。

  “母亲和你说话了吗?”

  顾钰冷汗簌簌,浅笑着虚弱地问。

  “嗯。”顾银韵重重一点头,面颊贴着顾钰的头发,“母亲说,别害怕,我的孩子。”

  别害怕,我的孩子。

  一切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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