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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3 章 惊蛰(四)


整整两个月,燕京一滴雨也没有下。

  夜里也依旧闷热(),陈宗贤再不便裹着脸?()_[((),此时只穿了一身轻薄的绢绸道袍,坐在檐廊底下纳凉,院中没有奴仆走动,仅有陈平一人伴在他身旁。

  陈平将从汀州那边的来信一五一十地读给陈宗贤听了,又低下头,说道:“这谭骏谭大人已经将收敬香钱的差事[jiao]给了陆雨梧,他一个刚上任的知州哪里有什么拒绝的余地,这事他是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

  “这个谭骏,”

  陈宗贤顿了一下,像是琢磨了会儿这个人,眉心拢起褶皱,“他的[xing]子太急躁,你听听他在信上说的都是什么?就知道抱怨吕世铎那个糊涂虫。”

  “谭大人[xing]子虽急躁,但差事也没出过错,”陈平说着,想起那位庆元巡盐御史,又道,“至于那吕大人,他本是白苹出身,却偏偏又是陆证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如今在汀州那块地方自然尴尬得很,糊涂一些,对他自己不是坏事。”

  陈宗贤一抬手,陈平立即将一旁桌案上的凉茶奉上,他接来抿了一[kou],才道:“他要是不糊涂,也就活不到今[ri]了。”

  这语气十分平淡,但陈平却感受到底下深邃的寒意。

  这么多年朝廷清理过庆元盐政多少回,但无论怎么清理,白苹洲终究是白苹洲,这块地方始终掌握在白苹人的手里。

  除了周昀是个莲湖洞书院出来的。

  他后头的花砚不也还是白苹人么?

  如今的这个吕世铎也是白苹人,但他却偏偏是陆证提拔上来的,如今陆证已经死了,吕世铎若不做个这个糊涂虫,那么陈宗贤是绝对不会让他活着的。

  “孟老不是也在汀州么?”

  陈平小心翼翼地说道:“有他在,您也不必太担心。”

  孟莳与陈宗贤也算[jiao]好,若没有陈宗贤做次辅那些年的帮衬,孟家想完全把住汀州那块地方的丝绸生意是绝不可能的。

  “孟莳一直都知道自己该在哪一条船上,”陈宗贤抬头,看着房檐上的月亮,“所以阿济尔岱在他那里,我是放心的。”

  陈平听到这么个异族名字,却拧了一下眉头,不由轻声道:“老爷,那毕竟是一个达塔人,我担心若是被人发现了他的身份……”

  “担心什么?”

  自从伤了脸以后,陈宗贤便不太喜欢见光,白[ri]里几乎都待在房中,此时哪怕是出来了,檐下也只点着一盏灯,他侧过脸来,那灯影照见他脸颊凹凸不平的伤疤:“十年前我是见过那个阿济尔岱的,他们蛮人没有姓氏,名字前面是部落的名字,阿济尔只是他们达塔十九部落中的一个小部落而已,他从小学咱们的文字,也作咱们的穿着打扮,不过五官深邃些,咱们燕人又不是没有这样的,单论外表,谁能看得出他是个蛮人?”

  陈宗贤抬起下颌:“这接连不断的灾年祸害的又不单单只是咱们大燕,他们蛮人也不好过,如今达塔还在与我们大燕[jiao]战,但谭应鲲今年开[chun]那一战也算挫了达

  ()  塔王庭的锐气(),再这么下去?()?[(),说不准什么时候,达塔人就要先开[kou]休战议和。”

  “届时,谭应鲲顶着这天大的功劳,你觉得皇上会如何看待他?”陈宗贤的脸[se]沉了沉,“陆证与谭应鲲是真分道还是做给先帝爷看的,谁又说得清楚?那么一个如[ri]中天的武将,他的心又是向着莲湖洞的,我们白苹又该如何在朝廷里稳住脚跟?”

  陈宗贤忽然想起自己的恩师赵籍,他望月半晌,才又道:“当年杜元恕以一封告密信搅乱整个白苹洲,我的恩师死了,我们这些人接连被莲湖洞构陷,打压,从那时我就知道,我得往上爬,只有咬着牙爬上去,才能对得起恩师……”

  “先帝爷给了我这个机会,我抓住了。”

  陈宗贤说着,忽然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那褶皱的,不平整的伤疤硌着他的手指,他的神情忽然撕裂一瞬:“若不是陆证……”

  “老爷……”

  陈平不由唤了一声。

  陈宗贤好一会儿才放下手,他又喝了一[kou]凉茶,一双眼睛像是幽深而冰冷的平湖:“阿济尔部落需要钱来在达塔王庭面前露脸,阿济尔岱从前来大燕是为了钱,这回也还是为了钱,我们大燕的军队需要军费,难道他们达塔王庭就不需要凑军费吗?这仗若能打得久一点,我才有制衡谭应鲲的办法。”

  “如今还打着仗呢,达塔人自己的部落里也还在争来斗去的,这个阿济尔岱就是个例子,他为了自己的部落能够在达塔王庭说得上话,与其他部落也是明争暗斗,小部落尚且如此,又何况那五个贵族部落?”

  “区区一个阿济尔岱,在汀州是翻不出什么花的。”

  陈宗贤一手将茶碗搁在案几上:“掏空一个花家,凑足太后娘娘的敬香钱,也能按一按那些盐商的不满,再剩下的,阿济尔岱拿就拿了。”

  “我如今最担心的,”

  陈宗贤微眯了一下眼睛,“反而是那个细柳,皇上说她失忆了,我却不太相信她真的会对陆雨梧下死手。”

  “她若不杀陆雨梧,便是违抗圣意。”

  陈平说道。

  “我倒真希望她违抗圣意,如此一来,她必死无疑,那么紫鳞山就好控制了,”陈宗贤一手按在膝盖上,“但无论如何,陆雨梧必须死,这件事不能出岔子。”

  “惊蛰到哪儿了?”

  陈宗贤问道。

  陈平低头想了想,说:“算着[ri]子,应该是快到汀州了。”

  提起惊蛰,陈宗贤脸上的[yin]云像是散了些,他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好一会儿才叹了[kou]气:“他是沈芝璞的儿子,皇上心里还记着这事。”

  陈平忙宽慰道:“老爷,您让他去汀州不正是因为这个么?若细柳下不去手,还有咱们的人,若惊蛰能杀了陆雨梧,那么在皇上那儿,这也算得是一个投名状,他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皇上会放过他的。”

  “皇上。”

  陈宗贤垂下眼睛,说道:“陈平啊,我如今还能在皇上面前说上几句话,是因为他被

  ()  囚建安时我曾让人去照看他,还因为我曾跟他在一条船上过,可郑鹜是扶他坐上皇位的人,是先帝爷指名给他的辅政大臣。()”

  咱们这位陛下从前做皇子的时候就很听先帝爷的话,先帝不让他做什么,他就不做什么,除了那么一件事以外,他还真的没有违逆过先帝,你看他登基以后,先帝不让他动修内令,他便真的没有动它的心思,哪怕是这回为了太后的敬香钱,他也没说过粮食换盐引这道政令的不是,还有那郑鹜,他是先帝给他的辅政大臣,皇上亦因此颇为倚重他。?()_[(()”

  姜寰也许不是先帝心中最好的选择,可先帝心中那个最好的选择已经死了,剩下一个姜變,那个异族女人生的血脉,从来不配。

  但选择姜寰,却符合中庸之道。

  “可正因为我曾与皇上在一条船上过,建安那点情分,说不准什么时候消耗干了,皇上就该琢磨着杀我灭[kou]。”

  陈平听得心惊[rou]跳:“老爷,皇上他应该不会……”

  “怎么不会?即便他不会,也自有人想让我死,想让白苹死,”陈宗贤想起郑鹜,那个从白身被先帝直接钦定为首辅的人,“皇上倚重郑鹜对我们白苹没有任何好处,只有让皇上心偏,哪怕是往我们这边偏一点点,我们也就赢了。”

  “只有内阁里少几个莲湖党,陆证的修内令才有被撼动的机会,”陈宗贤冷冷一笑,“莲湖洞想以修内令在朝中求一个不败之地,他们休想。”

  因为连绵的雨,汀州市井间总是湿润的,街边的树木被雨水冲刷得枝叶透亮,[chao]湿的雾气朦胧着,一顶轿子被人州署衙门的差役们抬着,经过道旁百姓的面前,光明正大地停在花府大门外。

  “公子,到了。”

  陆青山掀开轿帘。

  陆雨梧弯身出来,抬眼看向花府大门,里面早有门子去禀报,他才踏上石阶,花懋便领着家眷出来相迎。

  “花懋拜见陆知州大人。”

  花懋躬身作揖。

  陆雨梧虚扶了他一把:“花纲总不必多礼。”

  雨丝斜飞,细柳双手抱臂立在人群之中远远地看着陆雨梧被花懋等人簇拥着入了府门,她稍稍侧过脸,余光扫过藏在人群最后的几道身影,她轻抬下颌,不声不响地转过身。

  花府不愧是大族人家的宅院,高墙筑园景,山水拥亭台,几乎无处不浸透一整个世族含蓄内秀的底蕴,奴仆们穿廊过庭,更添生动。

  他们来来往往的,都忙着准备入夜后的宴席,细柳身如清风掠过,在檐瓦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陆大人请用茶。”

  花厅里,花懋看着婢女将茶碗捧来案几上,便抬手说道。

  陆雨梧轻轻颔首,放在膝上的手抬起一瞬,却又忽然顿了一下,这时婢女们都退了出去,花厅中只有花懋,陆雨梧以及陆青山三人,槅门大开着,外面天[se]青灰,细雨朦胧。

  花懋看他手又落回膝上,青[se]官服底下一层雪白的宽袖微卷,露出来一截被细布包裹严实的腕骨。

  ()  他没有要碰案几上那碗茶的意思。()

  花懋见此,眉心微跳,心思兀自转了几转,他明明年长这位小陆大人许多,此时却无法从这年轻的知州大人脸上瞧出半点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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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端坐如山,外面的雨雾更衬他眉目疏淡,半分声[se]不露,沉静而内敛。

  “花纲总放心,我今[ri]来并不是要敬香钱的。”

  他忽然开[kou],花懋顿时回过神,心念一动,既然不是来要敬香钱的,那就是……花懋一下抬眼,看向他。

  陆雨梧说道:“花纲总那夜在凝碧舫中说,你听到了一些燕京的消息,但又不是很确定这其中的缘故。”

  “是,但花某心里总是不安。”

  花懋点头,叹了[kou]气:“我们花家最风光的时候早过去了,如今也不过是靠着祖上攒下的一副家底还强撑着,我与堂兄本想着,若我那堂侄女做了皇后,我花家也可以凭着这层关系维持住世族的体面,可如今我那堂侄女没了,我花家如今处境尴尬,我不得不小心谨慎……”

  “花若丹到底是死是活,你果真不知?”

  陆雨梧忽然开[kou],花懋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一瞬对上这年轻知州那双沉稳无[bo]的眸子,他竟有一种被此人洞穿的感觉,后背忽然就浮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一百年前达塔人掌控中原之时,立国号为肃,前朝名相花渭誓死不降,被肃朝太祖皇帝车裂弃市,花渭虽死,而英名广传,花渭之后,大燕立国,花家亦有贤臣辅佐治世,如此百年世族,风骨浑然清傲。”

  陆雨梧嗓音清淡,花懋却垂着眼帘,花厅里很安静,于是外面的雨声更清晰,好一会儿,他才扯扯唇:“什么清傲不清傲的,到了我父亲那一辈早就不行了,如今不过徒有祖宗挣来的一个好名声罢了,外面看着锦绣绮罗的,实际上内里虫蛀鼠咬,只剩这么一层窗户纸遮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给捅穿了。”

  哪怕陆雨梧什么都没说透,花懋却已经不能再装傻了:“族中多少人到了如今还做梦呢,顾着自己那世族的体面,瞧不起我经营这官盐生意,可花家在朝中的势力早就因为党争而消耗得差不多了,若要顾着那份体面,偌大一个家族就只能掏空了底子坐吃山空,我堂兄花砚曾与我商量过,若是若丹做了皇后,或许我花家还可以再争一争,可若丹为后,是要用花家的家底来做[jiao]换的。”

  “花家那些守着骨气不肯失了半分体面的老顽固,”花懋说着,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却还是要靠我这个满身铜臭的小辈来养,我从不自诩是什么骨气清傲的世家中人,我花懋说到底只是一个商人,以我商人的眼光看来,要我花家与先帝做这样一桩生意,则只能依靠若丹,她若受宠,我花家才有利可图,但若她不得宠,我花家就算赔了个底掉,所以我不那么甘愿。”

  所以花若丹失踪后,那一则她死在太后母家刘氏手里的流言,是花懋用了些手段故意传出的,只有这样,花家才算理直气壮。

  而花懋,一直都清楚花若丹的下落。

  “花纲总

  ()  可曾想过,有些人一旦心中盘算着要什么东西,无论那东西如今在谁的手上,在他心里,那已经是他的东西,”陆雨梧轻抬下颌,“无论这东西的主人想不想,愿不愿,他都盯死了它,势在必得。”()

  花懋呼吸都凝滞了一瞬,顷刻胸中升起一种如临深渊的感觉,寒气顺着他的脊骨往上爬,他一把攥住了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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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ri]的花家,便好比昨[ri]的钟家,当年钟家可以因为那一千万两的账而亡,今[ri]的花家也可以因为太后的敬香钱而死。”

  陆雨梧的话音才落,花懋便倏尔一下站起身来,他心神骤乱,深吸一[kou]气:“若知道今[ri]之祸,我……还不如亲手奉上这家底!至少人还有得活,倘若花家败在我手里,我花懋又要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祖宗?”

  “花纲总稍安勿躁,”

  陆雨梧示意他坐下去,而后才又说道,“汀州这局棋是针对你花家,也是针对我,他们既然故意让我来花家做这个恶人,那么我只有先遂了他们的意,才可以看得清这局棋背后的深意。”

  还有什么深意?

  花懋拧起眉头,正要开[kou]问些什么,却忽然听见一道轻微的响声,他一下回头,透过幔子,看见窗边立着一道纤瘦高挑的身影。

  花懋心下一凛:“谁?”

  陆青山在旁目不斜视,连抱在怀中的剑也没拔出来,花懋正要张[kou]唤人,却见那紫衣女子闲庭信步似的,挑开素纱幔子走过来。

  她乌黑的长发一半挽起成髻,发间并无它饰,只点缀一支珍珠排簪,余下长发披散背后,腰间一串银[se]腰链,两边腰侧则各携一柄短刀。

  她发髻与面容都被雨雾湿润,那双眸子犹浸清霜:“花纲总切勿高声,若招来了人,我还怎么对陆大人下手?”

  花懋额头满是虚汗,一听这话不由倒吸一[kou]凉气,果然是刺客!

  这还得了,他当即就要喊人,却听那位陆大人忽然笑了一声:“花纲总不要误会,她是我的朋友。”

  花懋紧绷的神情忽然就变得茫然起来。

  细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眸见陆雨梧坐在那儿,他指节轻扣了一下旁边的案几,说:“渴吗?我没动过。”

  细柳的视线落在案几上的茶碗。

  她倒也不客气,走过去端起茶碗抿了两[kou]。

  陆雨梧这时才又对花懋说道:“花纲总,今[ri]我从你府里出去了,之后一段[ri]子你们花家怕是会不太好过,但你既然能以病弱之躯将这花家撑起来,想必也可以想得明白这当中的事情,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你千万沉住气,别乱了自己的阵脚。”

  花懋神情凝重,点了点头。

  陆雨梧站起身来,细柳看他这是要走,便搁下手中茶碗要往后头那道窗子边去,一只手却忽然拉住她。

  他的手很冷。

  细柳回头看他,冷淡的天光里他的面容比往[ri]更加苍白,像是顾及花懋在,他略微凑近了些,低声:“盯着你的人在吗?”

  幽冷的淡香很近。

  ()  细柳语气很平淡:“嗯。”

  “小心。”

  他说。

  然后手被松开了,他不着痕迹地退到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又看了她一眼,细柳挪开视线,他便也不做停留,向花懋告辞,带着陆青山出了花厅。

  花懋才看着陆雨梧走出去,一回头,却发现方才还站在那儿的姑娘竟已无影无踪,隔着素纱幔,他看见后面那道窗半开着,雨丝被风斜吹进来,沾湿地面。

  “来人,来人啊!”

  花懋一边喊着,一边往花厅外面走:“快将这后头的窗都给我封了!封得死死的!护院,护院呢?为什么花厅后头那块地方没人看着?都瞎了吗!”

  知州的轿子从花府一路被人抬回州署衙门前,轿子落了地,灰暗的天[se]底下,藏在暗处的人始终注视着底下那顶轿子,却始终没见人从轿子里出来。

  他们正疑惑呢,只见底下那轿帘终于被旁边的侍者掀开,里面那位穿着官服的知州走了出来。

  “你们是谁的人?”

  忽然,这样一道清越的女声落来,几人心神俱凛,其中领头的费聪敏锐回头,晦天暮雨,那紫衣女子立于檐上,如一道被皴擦而出的水墨影子,缥缈而绝尘。

  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儿的?又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们的?

  他竟然一点没有察觉!

  费聪立即伸手去摸身后的兵器。

  “看。”

  那女子忽然轻抬下颌。

  费聪等人立时顺着她的目光朝底下看去,只见那位知州才往前走了没两步,忽的,他一手扶住胸[kou],步履踉跄一下,猛然吐出一[kou]黑血。

  他毫无预兆地栽倒在地。

  陆青山脸[se]大变,忙俯身去扶:“公子!”

  顷刻,衙门[kou]乱成了一锅粥,侍者与差役们都围着那位陆知州,他却一动不动,像是已经不省人事。

  “你下了毒?”

  费聪想起她方才潜入花府里,忽然反应过来。

  “是不是正合你意?”

  细柳双手抱臂,扯着唇角,眼底却没有分毫笑意:“盯我这么久,终于可以[jiao]差了?”

  费聪却眯了一下眼睛,他再看了一眼底下,众人已经将那陆知州给送进了衙门里:“细柳,想不到你还有下毒的手段。”

  “谁让他身边的人太多,上次刺杀没能要他的命,”细柳看着他,“还是下毒好,我容易脱身。”

  费聪像是审视了她片刻:“你是真失忆了。”

  “他不是你的情郎吗?”

  雨气扑了满脸,费聪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恶劣起来,他冷笑着:“为了他,你亲手杀死了我的弟弟费愚。”

  费聪临时起意,他说这些,便是想故意刺激她,紫鳞山主又如何?失了忆,也只能任人摆布,但观察着细柳的脸,她却没有流露分毫惊愕的神情。

  她甚至有些过分冷静了。

  “是吗?看你那副样子,我还以

  为我杀的是什么至亲呢。”

  细柳眉峰微挑:“情郎而已,杀了也就杀了,再找一个就是。”

  费聪脸上神情有点[gui]裂。

  “倒是你,原来你跟我有仇。”

  细柳将他上下一瞥:“可惜,你杀不了我。”

  费聪胸膛起伏,怒意充盈眼眶,却见细柳飞身一跃,身影很快消失在雨雾当中。

  费聪死死地盯住她离开的方向,半晌对身边人沉声道:“我不信她真的下得了手,陈公也说了此人不可信,人到底死没死,咱们得亲眼看过才能放心。”

  州同窦暄正在家中听小妾唱曲儿,外头天[se]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暗了下去,那小妾一面弹着琵琶,一面扯着黏黏糊糊的调子朝他眨眼。

  窦暄闷了[kou]酒,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一把摸住小妾的手,琵琶声断了,小妾嗔怪一声,作娇羞状,窦暄正要亲她一[kou],却听见外头叫喊:“老爷!”

  窦暄不耐烦地往门外看去,管家浑身都淋湿了,他喘着气跑进来:“老爷!出大事了!”

  窦暄眉心一跳:“看你慌里慌张的,出什么大事了?”

  “知州大人他,”

  管家一个大喘气,好不容易将话说全了,“知州大人他好像中毒了!现在已经不省人事了!”

  “什么?!”

  窦暄猛地一把将小妾推开,站起来。

  小妾摔在地上抱怨,他却没心思听,一把拎住管家的衣襟:“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陆大人怎么会中毒呢?”

  管家战战兢兢:“说是,说是从花府出来,轿子落在衙门[kou],没走几步就吐了黑血,如今,如今大夫正在后衙里看诊呢!”

  窦暄一听“花府”二字,他眉头一下拢得死紧:“快,给我换衣裳!我要去衙门!”

  窦暄赶到州署衙门,那些下官还有文书们都乱成一团聚在后衙里,他拨开人群往屋里去,那些守在门[kou]的侍者也没有拦他。

  “公子!”

  他还没掀开内室的帘子,便听见里头传来这样一道悲痛的声音,他心里一跳,连忙进去,那老大夫正被陆青山揪住衣领子,他冰冷的脸上失了控:“你这庸医!公子的毒怎会解不了!”

  老大夫满脸惊惶:“陆大人他……已经咽气了,节哀,节哀啊!”

  什么?

  咽气了?!

  窦暄倒吸一[kou]凉气,他险些栽倒,跑到床前,果然见床上那位年轻的知州闭着眼,脸[se]惨白,双唇发乌。

  窦暄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没有鼻息。

  陆青山双目发红,正揪着老大夫的衣领子质问,却听见一道声响,他回过头,竟是州同大人窦暄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侍者们齐齐拥上来,悲怆地喊着“公子”,窦暄满脑袋嗡嗡响,他愣愣地望着床上的陆雨梧,他静躺在那里,仿佛神魂尽去,只剩这一具血[rou]皮囊。

  陆雨梧……真死了?

  窦暄天生发

  肿的眼皮颤动,脸上血[se]尽褪。

  这天夜里,先是巡盐御史吕世铎漏夜而来,后半夜里得到消息的谭骏等人也赶了过来,连孟莳也拖着风湿腿来了。

  汀州大半个官场上的人都来了,他们亲眼看见陆知州的尸体被他的忠仆给放进棺材,停在堂上。

  一夜过去,天才蒙蒙亮,雨也停了,就在这州署衙门前面的大堂上,大小官员分了两边坐下,久久无人说话。

  “陆大人忽遭不测,”

  冗长的寂静过后,到底是盐运使谭骏猛地站起来,“我们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要查!严查!”

  他来回踱了几步:“陆公尸骨未寒,他唯一的孙儿却殒命于此,若不查出真凶来,我等又如何向九泉之下的陆公[jiao]代?又如何向当今圣上[jiao]代?”

  “依我看,陆大人既然是从花府出来后就吐了血,那么咱们如今就该先将花懋拿下审问,他绝脱不了干系!”

  忽然一道声音落来:“早知如此,你谭大人又为何一定要陆大人去收敬香钱?”

  谭骏一愣,转过头看向他:“窦暄,你如今是在怪我吗?这差事难道是我们盐官的?你们州署衙门是一点力都不用出么?”

  “花家是疯了吗?”窦暄紧攥了一把膝盖上的衣料,他一下站起来,“陆大人前脚从花家出去,后脚就中毒而死,花懋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明目张胆地谋害朝廷命官?”

  谭骏脸[se]一沉,意外似的:“我说你这个窦鹌鹑今天是吃错药了吗?平时也没见花懋给你献殷勤,你说不是花家,那到底是谁?”

  窦暄平[ri]里就跟他的外号“窦鹌鹑”一样,在汀州这个官场上从来屁都不敢大声放一个,今[ri]却敢跟谭骏呛声,如此反常,谭骏盯着他,忽然冷笑一声:“好啊窦鹌鹑,你既然认为不是花懋,那你想说是谁?”

  谭骏双眸一眯:“……是我?”

  他忽然回头,看向坐在上首处的吕世铎与孟莳:“还是二位上官啊?”

  神仙打架,州署衙门里的小官们根本不敢吭声,一个二个低着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窦暄深吸了一[kou]气,很快又成了那副鹌鹑样子:“下官绝不是这个意思。”

  但谭骏哪里肯放过他:“不是这个意思?那你又是什么意思?窦鹌鹑,难不成以往是我小瞧了你,我看你……”

  “够了!”

  忽然一声暴喝。

  谭骏被吓了一跳,嘴里的话戛然而止,他回过头,只见那位从夜里见到陆雨梧尸身时起便一直沉默的巡盐御史吕大人铁青着脸,冷冷地睨他。

  堂内死寂。

  孟莳在旁,松弛的眼皮抬起来,他看向身边的吕世铎:“吕大人,我晓得陆公的孙儿没了,还是在咱们这儿没的,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吕世铎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

  孟莳言辞温和极了,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可当下要紧的,是要找出杀害陆大人的真凶,谭骏的话也没说错,花懋是有嫌疑

  ,审是要审的,还有其他有嫌疑的,也都要一一审过,不审,怎么查下去呢?咱们总要给皇上一个说法啊。”()

  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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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莳双手撑着一根拐杖,看向站在那儿的窦暄,他浑浊的眼将窦暄不着痕迹地审视一番,“陆知州遭遇不测的事,我已经命人送信去南州禀报布政使大人,还有,眼看盐商又要运粮了,这是大事不能耽误,窦州同是州署衙门里的,你来暂代知州行事最合适。”

  说着,孟莳顿了一下,他看着窦暄:“此事,我也已经在信中与布政使大人提了提,想来用不了几[ri],南州那边就会有信儿过来。”

  新上任的知州大人死了,此事一[ri]之内很快传遍整个汀州城,因为还没有查出真凶,所以暂未设下灵堂,只停棺在后衙房中。

  白[ri]里几位盐商纲总都过来了,其中没有花懋,因为他如今嫌疑缠身,已被押入大牢审问,但剩下这些纲总们谁也没有进到后衙中去,陆青山以暂未设灵堂的借[kou]将他们都挡了回去。

  入夜,停棺的房中只有一盏孤灯,那茸茸的灯火映在窗上,陆青山作为陆雨梧的忠仆,此时已领着人往大牢去看着窦暄审案,因而房外只有几个衙门差役守着。

  “这小陆大人,没来之前,所有人都当他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一名差役打着哈欠,低声跟身边人说着,“哪知道他刚来就死在这儿了!”

  另一名差役不由啧声:“谁说不是呢?那些盐商老爷还捧着他,官老爷们又盯着他,哪知道这么短命!”

  “听说是那花纲总干的,下的剧毒啊,可是那花懋好好的纲总当着,做什么找死呢?”

  “听说啊,是为了太后的敬香钱,陆大人去花家就是去找花懋筹钱的……”

  几个人凑在一块儿嘀咕着。

  忽的,两枚飞刀擦着夜风骤然袭来,正中几人身上,他们身子还没转过来看见什么人,就一个个地栽倒了下去。

  一道黑衣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庭内,他步履轻盈地到了檐下,踢开门前挡路的人,“吱呀”一声,槅门被他缓缓推开。

  里面一盏灯烛照着,他一双眸子四下一扫,很快走到那停在正中的棺木旁,这房中宽敞,没有任何陈设,只有梁柱旁挽着几道帘子。

  借着昏暗烛影,他朝棺木中望去,穿着一身整齐的青[se]官服的陆雨梧静躺在其中,双手[jiao]握,闭着双眼。

  他像是愣了会儿神,视线落在陆雨梧胸膛,那块官服的补子底下单从[rou]眼看来,果真没有起伏。

  但他还是伸出手去探了探棺中人的鼻息,双指又探向他颈间脉搏,冰冷的触感,单薄的皮肤底下似乎真的没有任何声息,但他细想片刻,又立即将双指往颈侧皮肤里用力按了按,这一按,他双眼便大睁了一些,却又像是不够确定一般,他又换了一边再猛的一按。

  忽的,清脆的声音响起。

  黑衣人浑身骤然紧绷,他立即收回手,抬头往左侧望去,一盏灯烛照不清那道倚靠着梁柱被纱幔掩住半边身影的女子。

  ()  她手上漫不经心地玩着一样东西,那像是她腰间的银链,缀挂在上面的银叶轻轻碰撞着发出清音。

  哪怕没有看清她的脸,黑衣人这时的第一反应是转身要往门外跑。

  倏尔一道寒光袭来,他匆忙侧身闪过,回头之际,只见一枚银叶嵌在槅门上。

  “你发现了。”

  那道清越的女声响起,语气冷极了。

  但他却猛地浑身一僵,像是反应了片刻,才忽然转过身,看向那道从梁柱后的[yin]影中走到光下的身影。

  那本是一张[shu]悉的脸,但他看清女子的眉眼,那一丝说不上来的陌生让他一时怔住。

  她那双眼睛看了过来。

  他一下子撇过脸,有点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的局促:“不就是,不就是假死药么?别人看不出来,那是他们笨,小爷我是谁啊……”

  细柳抬着下颌:“那么你这个聪明蛋,可要管好自己的嘴。”

  他却有点没反应过来,不由又将细柳上下打量一番,她的刀还好好收在她腰侧,根本没一点要[chou]刀的意思,他发现了这个秘密,她却只让他自己管好嘴?

  “细柳,你胆子真的好大!”

  他方才双指往陆雨梧颈侧里按去觉察到微弱跳动的脉搏时明明松了[kou]气,这一刻却又提起气来:“假死,这是欺君!你们这样瞒得了初一瞒不了十五,到时候万一被人发现了你们……”

  一枚银叶飞来,他堪堪躲开。

  再回过头,他瞪圆眼睛:“你难道真想杀我灭[kou]?”

  “我要真想杀你,这三年来你坟头上的[cao]都不知道长了第几茬了。”

  细柳松开腰链,冷笑。

  房中忽然静了下来。

  他忽然一把扯下来脸上的面罩,露出来一张少年的清秀面容:“你真的没有下过追杀令……”

  细柳双手抱臂:“怎么?陈宗贤告诉你,紫鳞山给你下了追杀令?惊蛰,你是三年没有出门吗?紫鳞山有任何人碰你一根毫毛吗?”

  “恩公不许我出门,但是我……”

  他说着,忽然顿住。

  细柳审视他,随即移开视线:“看来你也不是蠢得无可救药,在陈宗贤身边三年,心里到底还是起了疑。”

  如今的惊蛰已经十六七岁了,他长高了,五官也长开了,比从前少了很多稚气,他没接这话,眨眼的功夫,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皱眉朝她走近几步:“等等……细柳,你不是失忆了吗?你为什么会认得我?你……什么都记得是不是?你骗人……”

  他伸手要抓细柳的手臂,细柳往后退了一步:“骗你怎么了?”

  “你果然没有失忆!”

  惊蛰激动起来。

  这时,槅门外头忽然有了动静,惊蛰一下警惕地回头,却见一个白胡子老头推开门歪头往里望了望。

  “这些差役怎么回事?谁扎的他们屁股?”

  外头还有一道粗声粗气的声音。

  “是惊蛰,”另外一道年轻的女声响起,很快槅门外又有一个年轻姑娘的脑袋探进来,她一眼就看见了屋中的少年,“阿叔,真的是惊蛰!”

  很快,乌布舜与舒敖、雪花三人进了门,将槅门合上。

  “细柳,没事吧?”

  乌布舜看了惊蛰一眼,问细柳道。

  毕竟惊蛰是刺杀过玉海棠的,如今还是紫鳞山的叛徒,他今夜却忽然出现在这里。

  细柳摇头:“没事。”

  惊蛰顾不上其他,看着他们三人:“你们都知道她没有失忆吗?”

  “知道,但我和阿叔也是这几天才知道的,”雪花走到他面前去,打量他这副偷偷摸摸的打扮,“大医最先知道。”

  “你们都知道,”惊蛰转过头,看见乌布舜走到棺木旁,从布兜里掏出来个瓷瓶,从中倒出一粒药,“那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大医捏着药的手一顿,他看着棺木中脸[se]惨白,骨相秀整的年轻公子,那边雪花看了看细柳:“你应该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乌布舜[yu]言又止:“那个,等等,你们等一等……”

  可少年少女吵吵闹闹的,没人听见乌布舜说什么,他也找不到[cha]句嘴的气[kou],只得叹了[kou]气,将解药给棺木中的陆雨梧服下。

  惊蛰因为那点微妙不爽而紧蹙的眉头瞬间松开了许多,只是看向细柳,表情又有些古怪了起来:“不是,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细柳却并不说话,只是盯着他,惊蛰忽然感觉到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爬上他的颈项,他低眼一看,是一条碧绿的小蛇,他脸[se]一变:“雪花!”

  雪花笑眯眯地看着他。

  “惊蛰,你如果还是要回去,我不拦你。”

  细柳看着这少年被蛇缠住脖颈,一副动也不敢动的样子:“但你见了费聪,应该知道怎么说,这条蛇会陪着你。”

  雪花还有点不太放心,将自己身上的布囊解下来塞到他手里:“这是它的饭,你记得要好好喂它,不要让它饿肚子,也不要伤害它,不然我就放虫子咬你。”

  惊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咬牙切齿:“你记得我送过你我最好的毒药吗?”

  “我也送过你我最喜欢的虫子啊。”

  雪花想起来这件事,歪头问他:“它们好吗?”

  惊蛰忽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道:“破虫子一点都不好养,都被我给养死了。”

  “是你太笨了!”

  雪花不高兴地说道。

  半夜被扎了屁股的几个差役猛然醒来,第一反应都是先摸屁股,摸到一手血,登时都吓得跳起来,几人忙推门,棺木停在里面,但从这个角度看不见棺木里的尸首,他们还没走近,便听一道冰冷的声音:“你们做什么?”

  差役们连忙回头,见是那陆青山,便连忙上前七嘴八舌道:“昨晚有刺客!”

  “刺客还伤人了!”

  陆青山神[se]一凛,立即往停棺的房中奔去,差役们看见

  他往棺木中望了一眼,像是松了一[kou]气,接着他看了过来,道:“你们守不了这里也不必再守了,我们自己人来守!”

  差役们捂着屁股垂头丧气地出去了,陆青山看着他们的背影,随后便招来几名侍者吩咐了一番,又施展轻功飞快离去。

  宵禁未除,城内安静极了,偶尔有几声狗吠[ji]叫的,僻静深巷里隐约可闻。

  乌布舜让舒敖将陆雨梧放到竹床上,又拿过来被子给他盖上,舒敖临着灯火,低头发现他颈项间沾着一层淡薄的水雾。

  再看他的脸也是湿润的。

  “大医,他这是怎么了?”舒敖大惊失[se]。

  “我刚刚给他吃的解药,是在化去他体内的寒气,”乌布舜拿来干净的帕子,给陆雨梧擦了擦身上的水气,“再有一个时辰,他应该就可以醒过来了。”

  舒敖“哦”了一声,转身出去弄炭盆来,用炭火来[bi]陆雨梧体内积蓄的寒气。

  细柳坐在桌边,看着乌布舜站直身体,将帕子扔到一旁的案几上,他转过头来,正好看见细柳在看床上的人。

  他走到桌边来,端起冷茶喝了几[kou],说:“我不该直接将那药给你,幸好,他只吃了三颗。”

  细柳抬眼:“什么意思?”

  乌布舜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他在密光州那样苦寒的地方待了很久,身上多少旧疾我猜都是那个时候有的,若再多吃一颗那种药,就危险了。”

  细柳一下起身:“您没说过那药会……”

  “是,但我不知道他身上有旧疾。”

  乌布舜叹了[kou]气,又看向她:“你别担心,三颗出不了事,他很快就会醒的。”

  “只是你既然担心他,又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早就恢复记忆了呢?”

  乌布舜又问她。

  细柳抿唇,没有说话。

  乌布舜看她是真的不打算开[kou],便摇了摇头:“你这孩子,什么都闷在心里,他又怎么会知道呢?该说清的事一定要说清,你就算不愿意告诉我,等他醒来,你难道还要再瞒着他?”

  乌布舜拍了拍她的肩,往外面去了。

  夜[se]浓黑,细柳临着灯烛在房中安静地坐着,她偶尔会看一眼窗外,但最终视线都会落回竹床上,在冗长的寂静里,只有炭火时不时噼啪作响。

  她在心里算着时间。

  一个时辰应该是有了,可是竹床上那个人依旧静静地躺着,她忍不住拧起眉,走到床前去,昏黄的烛影里,他的面容依旧苍白,浓而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了片淡淡的影。

  细柳在床沿坐下,看着他的脸,片刻,视线又顺着他的颈项往下,被子的一角掀开着,底下他一层青一层白的衣袖翻卷,露出来的腕骨被细布包裹严实。

  好像从重逢之始,他的腕部便缠着这个东西。

  细柳忽然伸出手,手指就要触碰到他手腕细布的刹那,烛焰微闪,她忽然反被攥住了手。

  她一瞬抬头,不知何时,陆雨梧已经睁开了眼睛,昏昧

  的光影里(),他那双眸子黑沉?()_[((),盯住她。

  他的掌心不知到底是水气还是汗意,不那么冷了,反而很烫,烫得细柳下意识地要挣脱,可他却紧紧地握着。

  细柳要[chou]出手,却没挣开,反而因为惯[xing]而一下俯身。

  他的呼吸不再像在棺木中时那么微弱,轻轻拂过她的面颊。

  “放手。”

  她说。

  陆雨梧似乎是在看她的脸,那是一种无声的审视,他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温润和煦的笑意,他依旧沉静,却有一种如积雪般的冷意。

  细柳不知道他想看出来些什么,但他的手仍没放开,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到他的手像是因为用力而有些细微地发颤。

  细柳低头看见他手背绷紧的筋骨,嶙峋而漂亮。

  “为什么?”

  他的声音忽然落来,气息轻擦过她的耳畔。

  细柳呼吸一滞,她本能地想要往后躲,却听见他又说:“你肯告诉惊蛰,却仍要瞒着我。”

  细柳一怔,抬起头来。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方才乌布舜说过的话。

  原来他听得到。

  他知道惊蛰来过,也知道她跟惊蛰说了什么。

  细柳低垂眼眸,与他相视,表情倒也坦然:“我瞒你,难道你就不知道了?陆雨梧,别跟我装傻。”

  陆雨梧看着她,眼睫微垂,视线划过她的颈项,他看不见那根红绳,不知道那只丑玉兔还在不在她身上。

  但她颈侧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他指节稍松,细柳一下[chou]出手站起来。

  不知是不是面前两盆炭火烤的,她颈间有了薄汗。

  她转身走出几步,手才触碰到槅门,却听身后传来他的声音:“我知道。”

  她忽然顿住。

  “花若丹告诉我,你把什么都忘了,你不记得她,自然也就不会记得我,但我又想,你若真的什么都忘了,为什么愿意帮她?”

  陆雨梧看着她的背影:“但很多的时候,我都在担心你若真的忘了呢?你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哪怕萍水相逢,只要你愿意,你便会帮她。”

  “那年达塔人绕过丹岩突袭密光州,罗州的韦添裕非但不肯来援,还想置我于死地,那时我在罗州才着手查了他的[yin]私,便有人及时相助。”

  陆雨梧仍望着她:“细柳,你知道是谁在暗地里帮我吗?”

  细柳没有转身,她盯着槅门的缝隙,硬邦邦道:“我怎么会知道。”

  她推开门,看见外面漆黑一片,檐下连灯也没有,迎面吹来的风里还有没散干净的[chao]湿雨气,忽然有人落在院中,那人快步过来,细柳认清他是陆青山,便立即绕开他出去。

  陆青山回头看了一眼细柳,赶紧进了屋子,看见陆雨梧清醒了过来,他松了[kou]气,忙道:“公子,他们让窦暄代替您主理州署中事。”

  陆雨梧坐起来:“我死了,他们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想做什么都可

  ()  以,花懋如今在牢里,你记得每[ri]让人去盯着他们审案,不要让人对他动私刑强迫他认罪。”

  “是。”

  陆青山低首。

  陆雨梧又垂眸沉思了片刻,说:“青山,你替我磨墨,我要写一封信。”

  陆青山立即找了笔墨过来,陆雨梧走到桌前坐下,才发现细柳的双刀就放在桌边,他看了片刻,才提起笔来。

  陆青山看他握笔有点抖,不由道:“公子,你的手……”

  “不碍事。”

  只是这几[ri]那丸药吃的,他身上冷得厉害,手腕便更疼,连带着左手都有些蜷握不住东西,但此时药解了,笔也勉强握得住。

  细柳才将自己屋中的灯点燃,一摸腰间才发觉自己忘了什么,她立即折身回去,才踏上石阶,便见半开的槅门中,陆雨梧临灯而坐,提笔在写些什么。

  但细柳的目光落在他握笔的那只手。

  “细柳姑娘。”

  陆青山看见她了。

  细柳却没在看他,只是盯着陆雨梧,他原本是在看着面前的纸上,听见陆青山的声音便抬起头看向她。

  细柳几步走进去:“你怎么用左手写字?”

  陆雨梧搁下笔,站起来才想说些什么,细柳却忽然快步过来,一把抓住他才握过笔的手。

  她毫不犹豫地去扯他腕部的细布。

  “细柳……”

  陆雨梧要挣开,细柳立即一招锁住他手臂再度探向他手腕,他见此,手臂一屈,格开她,细柳一愣,没有料到他竟然会这些拳脚招式,一时不察,竟被他挣脱。

  “在密光州跟人学了点皮毛。”

  陆雨梧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这点功夫对细柳而言当然只是皮毛,她神[se]冷冽,几步上前再度出手,不过几招之内便将陆雨梧[bi]至竹床边。

  陆雨梧碰倒了一只炭盆,里面的火星子蹦出来,细柳双手压住他肩膀,他后仰倒在床上,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宽大的衣袖堆叠至手肘,露出来一截因用力而肌[rou]紧绷的小臂。

  陆青山一张冰山脸有了点裂痕,他罕有地露出无措的神[se],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上前去帮公子。

  细柳发现他大多只用左手来接她的招式,右手从没碰过她,顶多用手臂挡她,她忽然像是没站稳似的,俯身朝他倒去。

  陆雨梧立即伸手去扶她的肩膀,却不想她骤然从腰间摸出一枚银叶,寒光一闪,他左手腕部的细布瞬间散开。

  灯火之下,细柳猝不及防地看清他手腕上被一道陈旧伤疤割开的弯月红痕。

  房中忽然一片死寂,陆青山早已退了出去。

  细柳猛地又攥住他的右手,陆雨梧却没有动了,只是看着她,任由她割破右手腕上的细布,他闭了闭眼。

  右手远比左手严重太多,那疤痕更狰狞,更深,他手腕那片皮肤已经不成样子了,还有一处明显的凹陷,除了皮,就是底下的骨,就好像这块地方再也长不出新的血[rou]了。

  细柳握着他的右手,她感觉得到他像是想要回握她的,可是他指节动了动,却根本做不到那样有力地来握她的手,细柳像是听见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好一会儿,他说:“细柳,我的右手已经残废了。”

  他亲[kou]说出“残废”二字,如同一柄利刃刺中细柳的心[kou],她抬起眼看他,不过三年而已,她还记得他曾是怎样一个少年。

  他聪慧,和煦,是如玉璧一般无瑕的天之骄子。

  细柳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她眼眶微湿,咬牙:“谁干的?”

  “陆雨梧,谁干的?”

  她从喉咙中挤出这话来,却不等他回应,便倏尔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就在京中,陆证毁了他的脸,绝了他的路。

  细柳忽然松开他,转身走到桌前去将双刀收回腰间。

  “细柳,你去哪儿?”

  陆雨梧起身,叫住她。

  房中灯烛昏昧,她回过头,那双眸子里浸满冰冷雪意:

  “回京,去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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