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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9 章 雨水(六)


永嘉二年的冬天是近二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哪怕宫人们铲冰铲雪很是勤快,不过一个夜晚的功夫,紫禁城的琉璃碧瓦又被冰雪严丝合缝地覆盖起来,硕大的冰溜子垂挂在檐角,被早上薄薄的[ri]光一照,是一种浸透寒气的晶莹。

  此时下了早朝,百官们结着伴从金銮殿里出来,赶紧从宫人手里接来厚披风裹在身上,好在阶上的冰雪被及时铲过了,不怎么滑脚。

  “这天也太冷了,也不知道咱大燕是怎么了,听说海州府那地方都雨雪不断,积雪足有数尺之厚,那可是海州府啊!本该是个常年炎热的地界!更不提其他地方,雪灾一回又一回地报上来,那么多的百姓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一位官员与相[shu]的同僚一边往阶下走,一边叹气:“如今在这个当[kou]加税,只怕……”

  “慎言。”

  同僚提醒他一声,随即又低声说:“西北打着仗,好几l个地方又有雪灾,朝廷如今是真没钱了,如今也只能苦一苦那些没遭灾的地方百姓,朝廷如今难处大得很,我大燕百姓理应与咱朝廷风雨同担,一块儿将这难关给跨过去才是。”

  “可西北不是暂时停战了吗?”

  那官员想着方才在金銮殿中的情形,抬起头来,纷纷扬扬的大雪劈头盖脸地砸来人的脸上:“哪怕是在苦寒的[cao]原上生活惯了的达塔人,他们也不能抵抗这样骇人的严寒,如今他们与咱西北大军隔着一个万霞关僵持着,看样子,两方都想先熬过这个冬天再说,陛下一定要在此时加税,真的是为了西北的军费吗?”

  他的声音很轻,哪怕是身边[jiao]好的同僚也没听得清楚。

  “秉仪!秉仪你走慢些!小心又滑一跤!”

  忽然这样一道声音落来,官员才回过神就见一道绯红的影子很快掠过他身边,他与同僚赶紧停下,才低下头,又有另一道绯红的衣摆很快拂过,他们二人顺势往底下望去,只见那蒋阁老提着衣摆很快下去,将另一位冯阁老给拦住了。

  那二人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们也没敢多看,更不敢去听,赶紧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你好歹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如今又在内阁当中,你在外头能不能稳重些?”蒋牧被寒风吹得太阳[xue]刺疼,拦下来冯玉典便深深地叹了[kou]气。

  宫人追来将披风恭敬地奉上,冯玉典一把扯过来,遮住自己官服后面被冰雪浸湿的一片痕迹,早上在阶上摔了一跤,他到现在屁股都是疼的。

  宫人很快离去了,蒋牧拉过冯玉典,两个人一道往露台底下避了避,蒋牧这才又开[kou]道:“秉仪,方才在朝上你怎么能顶撞陛下呢?”

  “难道你也认同此时加税?”

  冯玉典声音冷硬:“如今咱大燕百姓过的是什么[ri]子你清楚吗?没遭雪灾的地方不一定就比遭了雪灾的好,这都多少个灾年了,又是旱灾,又是蝗灾,如今还有雪灾,上苍不仁,生民[ri]苦,此时加的不是税,是雪上加霜啊!”

  “你也说了是上苍不仁,天要降灾于

  世,而西北亦有兵祸为患,哪怕如今停战,可谁知道这个冬天过去,又是什么情形?()”蒋牧试图让他冷静些,秉仪啊,先帝爷抄几l个世家勋贵才勉强补齐了之前的军费,可咱们还得未雨绸缪啊,达塔人不会死心的,天灾只会催生他们更加猛烈的掠夺之心。?()?[()”

  “可陛下他果真是为了军费吗?”

  冯玉典压低了声音,他盯住蒋牧:“难道不是因为内帑没钱,办不起皇太后的圣寿节?”

  “秉仪!”

  蒋牧立即按下这话头,二人之间倏尔只剩下风雪呼啸之声,片刻后,蒋牧叹了[kou]气:“你老师已经不在了,你得管住自己的这张嘴。”

  听他忽然提起老师,冯玉典胡须颤动一下,他想起来老师的孙儿还在西北偏远的密光州,这个冬天,燕京都这么冷,也不知道密光州会有多难熬。

  “子放,内阁中的几l位,陛下最忌讳我。”

  冯玉典呼出一[kou]白雾:“这不是我管住自己的嘴就能轻易改变的境况,王固那个老东西如今深受重用,他那个人,满心满眼都是如何将我们这些莲湖洞的给清除出内阁,说不定哪天我……”

  “胡说什么?”

  蒋牧拍了他肩膀一巴掌,板起脸:“我知道你为人忠直,今[ri]朝上无人敢反对加税,你便去做那第一人,可是户部的账没人能说得清楚,税银到了账上再大也是一个数字,六部用一用,数目就少了,以至于亏空多了,要填补这个大窟窿,加税是最直接的办法,户部那些人只要看到能填这个窟窿就能松[kou]气,你跟他们吵,哪里能吵得过?更重要的是,圣上的心在他们那头,他们也不过是几l片云而已,云,都是随风走的。”

  寿康宫中银炭烧得正旺,却没有一点烟,将整个内殿里烘烤得温暖如[chun]。

  姜寰下了朝便过来与皇太后一道用早膳,皇太后用得很少,很快撂下筷子,让宫娥重新给她梳了一个发髻。

  “先帝爷是节俭惯了的,很少宴饮,他的万寿节向来也是一切从简,除了明园之外,吾还没见过他有什么大的花费,连在衣食上也很是俭省。”

  刘太后坐在镜前看着宫娥方才给她梳理好的发髻,手中摸着一支凤鸟衔珠金簪:“先帝爷不仅自己俭省,亦不许后宫奢靡铺张,因此吾便也跟着先帝爷一块儿节俭了半辈子,皇帝你如今有这样的孝心,肯替吾大办今年的圣寿节,吾心里自是高兴的,但吾听说,朝里有人不赞成,既如此,便算了吧,吾也不是非要过什么圣寿节。”

  姜寰看着镜中的刘太后:“这是儿子一早与您说好的,儿子是皇帝,怎能对您言而无信呢?”

  刘太后看着镜前摆了一案的金珠宝饰,她一身衣裳素雅又不失雍容气度:“吾是想有一个像样的圣寿节,可吾也不想被朝臣们戳脊梁骨。”

  “谁敢?”

  姜寰这几l[ri]被郑鹜他们那些人烦透了,但他在刘太后面前还是竭力冷静了点:“您在后宫里吃斋念佛十几l年,从前跟着先帝俭省惯了,如今您是皇太后,您的儿子是天子

  ()  ,我要为您大办一回圣寿节,又有何不可?”

  刘太后唇边浮出了点笑意,但她的目光透过镜面打量着身后的姜寰半晌,却忽然道:“寰儿,你怎么不蓄须子了?”

  姜寰神[se]一滞。

  “记得你从建安回来蓄了很长的须子。”

  刘太后淡淡地说。

  这一瞬,姜寰仿佛在镜中看见自己的下颌冒出来青黑的胡须,他一下拧起眉头。

  “吾记得从前与你说过,你与你皇兄生得很像,尤其留了胡须,就更像了,”刘太后唇边的笑意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她凌厉的眉目多添了几l分愁苦,“你没辜负吾的苦心,知道该怎么样在你父皇面前争。”

  “母后!”

  又是这样的眼神。

  姜寰曾见过这样的眼神,在父皇临终的时候,在母后让他蓄须的时候。

  “若花若丹还在,她做了皇后的位置,花家的那份家业虽不可能填得平国库的窟窿,但至少你的内帑多少也还能有些盈余,别轻看那些积蓄百年的世家大族,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他们能够延续至今,足见其根深树大。”

  刘太后眼里那点温情化为一种惋惜:“这桩婚事本是你父皇留给你的一把钥匙,你却将这钥匙弄丢了……”

  “够了!”

  姜寰猛地打断她。

  刘太后似乎被他忽然的这一声吓了一跳,抬起眼帘正见姜寰那张光洁的脸上[yin]晴难定,他深吸了一[kou]气:“朕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过一个花家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朕说要给您大办圣寿节,便一定大办。”

  姜寰并未在寿康宫中久留,回到万极殿中,他便立即让刘吉捧来一面镜子,他坐在椅子上,久久地盯着镜中的自己。

  目光掠过下巴上冒出的青黑胡茬,他沉着脸:“刘吉,拿刮刀来!”

  刘吉赶紧让宫人去取来刮刀,哪知姜寰并不要他帮忙,而是自己对着镜子刮起来胡茬,越刮,他的神情越[yin]沉。

  他想起父皇临终前的眼神。

  仿佛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就连他的母后也是这样。

  “你们都不如显儿。”

  这样一道虚弱无力的喟叹如魔音般响彻姜寰的耳畔,刘吉忽然惊叫一声:“陛下……”

  姜寰回神,发觉镜子里的自己下巴多添了一道血痕,他憎恶似的看向手里沾血的刮刀,一把将它摔在地上。

  他已经是皇帝了,他是这天下之主,可母后,为什么仍要以那样的眼光看他?

  郑鹜,蒋牧以及王固在恭默室中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见刘吉姗姗来迟,作揖请他们进殿里去,郑鹜却不忙先行,拉住刘吉问道:“昨[ri]的折子,陛下留了?”

  刘吉闻言看向郑鹜,眼尾微挑了一下,尖锐[yin]柔的嗓音懒洋洋的:“是啊郑阁老,那折子不用奴婢批红,昨儿晚上就拿给陛下瞧了。”

  刘吉如今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手里握着批红的大权

  ,又兼着东厂提督一职,哪怕是在这二位阁老面前才作过揖,他亦不减半分傲慢,毕竟如今这位永嘉皇帝也很少上朝,内阁的票拟仍要经过司礼监的手。

  他这一番话好似什么都没明说,但郑鹜心中却略微有了点底,他大约也能明白今[ri]的召见是为了什么,他也不在乎刘吉这分傲慢,只对刘吉点了点头,道:“多谢。()”

  姜寰在御案后坐,郑鹜与蒋牧、王固二人进去便俯身跪拜,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方才听见皇帝道了一声:起吧。?()”

  蒋牧一抬头,目光陡然触及皇帝下颌处的一道血痂,他愣了一下,才要开[kou]说些什么,却见皇帝一手搁在案上,手指在一道奏折上点了点,道:“听说密光州的粮道修好了?”

  “是,陛下。”

  蒋牧忙敛眸,低声应道。

  “这个乔意诚。”

  姜寰睨着折子上的墨字:“他的这道折子,话里话外都离不开陆雨梧。”

  “启禀陛下,”

  蒋牧拱手说道,“陆雨梧是奉皇命在密光州修粮道,那样一个地方,人如散沙,那乔意诚在折子上也说,密光州的人穷苦惯了,除非粮道可以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否则他们绝不会甘心出力,因此陆雨梧要聚起这些人心来实在不容易。”

  姜寰自然知晓陆雨梧想要在密光州那样的地方修出一条粮道根本不容易,人心,耐力,缺一不可,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让陆雨梧留在密光州跟那个乔意诚一起修什么粮道。

  但这粮道还是修成了。

  姜寰不由瞥了一眼站在蒋牧旁边的王固。

  王固心中一跳,忙低首:“也是陛下开恩,才给那陆雨梧这将功折罪的机会,而今粮道已成,可臣听说,那些盐商惧于密光州的凶恶之名,哪怕有了这条道,他们也实在不敢贸然踏足密光州那种地方,那这粮道修来,又有何用啊?”

  蒋牧闻言,立即道:“守元,乔意诚的折子你不是也看过了么?那些密光州人想摆脱穷苦的命运,因此而将所有的希望都寄存于此粮道之上,而今粮道已成,他们有心在藤石筑城,这本是一件大好事啊,丹岩已不成险,但密光州却需要重新筑起来一道天险,以防备达塔人再次绕后偷袭,藤石若能修起一座军事防备完整的城池,也可保我西北大军后方无忧啊!”

  “有了城,亦可有市,密光州的民风可以改易,名声自然也可以改易,天下商人皆为利往来,走密光州的粮道可以让盐商节省时间,他们也不是傻子,能走自然要走,一旦密光州向天下四方开市,聚起四海人烟,密光州人亦可因此而摆脱闭塞,落后之境况,”蒋牧再度俯身拱手,“陛下,此乃惠民利军之策,西北军民都将感激陛下浩[dang]天恩!”

  王固忍住想翻白眼的[yu]望,心说好你个蒋子放,拍马屁真是一套又一套的,挺会捧。

  姜寰手指在那道折子上扣了扣,万极殿中安静了半晌,二位阁老屏息而立,好一会儿方才听见御案后传来皇帝的声音:“诚如蒋卿所言,藤石筑城是一件好事,密光州这

  ()  么一块地方在舆图上都不清不楚的,如今既然可做后方军备之地,自然是好的,密光州那个地方民风彪悍,陆雨梧他能将差事办得这么好,实在出乎朕的意料,如今藤石既要筑城,想来也离不了他。”

  此话一出,殿中一静。

  那王固反应过来,便拱手道:“陛下所言极是,密光州人由穷生恶,而陆雨梧既然有这样的本事可以制得住局面,那么藤石筑城一事自然也离不了他才是,若真换了人主持此事,只怕还真不一定做得到,依臣来看,不若便让那陆雨梧继续留在密光州,如此也好确保藤石城顺利修建。”

  蒋牧一下拧起眉:“这怎么能行呢?守元,你难道忘了,此前陛下已下过一道圣旨说粮道修好后,便对陆雨梧委以他任。”

  “这我自然没忘,”王固说着,又看向御案后的皇帝,他徐徐道,“可正是因为陆雨梧他在密光州的差事办得好,所以让他继续留在那里为陛下效力,这又有何不可呢?这是赏,又不是罚,密光州若真能因此而改变,那就不是吃人的穷山恶水了,也不是什么流放地,陛下这是信任他,是重用他,对他寄予厚望啊。”

  蒋牧神[se]冷了些:“要想改变一个穷恶百年的地方,哪怕是你王守元去了,也得做好耗光你这一辈子的打算。”

  陆雨梧方及弱冠,可御座上的帝王,以及在他面前这个王固,他们就想将这个年轻的孩子彻底按死在密光州遮天蔽[ri]的风沙里。

  “朕免了他的流放之罪,又看他在密光州实心用事,自然是想委以重任的,蒋卿你也说,修粮道,筑藤石城是惠民利军之策,朕看重他在密光州的作为,留他在那里亦是一种重用,乔意诚是藤石县令,朕亦可以让他陆雨梧做密光州的知州。”

  姜寰轻抬下颌,那道血痂在灯烛映照之下,颜[se]殷红。

  蒋牧闻言,心中一紧,他知道皇帝是打定主意要让陆雨梧继续留在密光州了,正是此时,他忽然听见一道声音:“陛下不可。”

  竟是进殿后便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郑鹜。

  一时间,蒋牧与王固,以及在御座之上的姜寰都将目光落在他一人身上,郑鹜上前一步,俯身拱手:“启禀陛下,改换粮道本是为修内令行方便,为的是让庆元的盐商们能够尽快将军粮运送至边关,而今密光州的粮道已成,盐商们即便初时不愿,但节省时间就是节省成本,他们当中只要有人先一步踏足密光州,后面的人紧接着就会跟上去,而密光州所处位置已不能用以往的目光去看,丹岩天险不成险,连大将军谭应鲲亦因此而忧心,陆雨梧提议筑城扩充军备,可以说是解决此祸患的一剂良方,而今藤石筑城的消息已传遍西北军中,若西北大军能以藤石为粮仓,则我西北将士们亦能安心抗敌。”

  “所以呢?”

  姜寰凝视他。

  郑鹜继续说道:“此前陆雨梧在密光州丹岩之下抵抗达塔铁骑九[ri]整,无论是密光州人还是西北的将士们,他们都因此而认识了这个人,您先免了他的流放之罪,又下旨令他在密光州修粮道,他做到

  了。”

  “但您别忘了,他到底还是因为流放之罪而去的密光州,您若还要将他留在密光州,哪怕是做个知州,在天下人眼中,这亦不能算是一种奖赏,而是非难。”

  姜寰脸[se]微变。

  那王固在旁见此,忍不住开[kou]:“郑阁老此言差矣,陛下赏罚分明,实为仁德之举,又何来非难之说?”

  “陛下仁德如天,本无非难之意,”

  郑鹜神情沉稳如旧,抬起头来,“但并非天下人都能懂得陛下这份苦心仁心,我等身为人臣,又如何能让陛下遭此非议?何况……”

  郑鹜顿了一下,才意味深长道:“何况陆雨梧也算身份特殊,先帝曾言,修内令为利国强军之本,陆公虽死,而修内令却不能死,但陆雨梧是陆公之孙,且不说西北军中有多少人看重这修内令,就是庆元的盐商们也指望着修内令颁发的盐引,若陛下还将陆雨梧留在密光州,那他们也许就会心生恐慌,怕先帝一去,修内令便不稳了,再有一些有心之人,则会认为他们有推倒修内令的可能,若真如此,届时乱起来,先帝一生的心血岂非白费?”

  蒋牧在旁越听越心惊,这位郑阁老不愧是先帝选中,直接跃升首辅的人,他语气平平,却字字如刀,出锋凌厉,直指要害。

  修内令非只是陆证的心血,它更是先帝的心血,而他们这几l位亲耳听过遗诏的阁臣都知道,这位年轻的永嘉皇帝是在先帝灵前立过誓的,绝不能动修内令。

  修内令被清清楚楚写在了遗诏之上,足见先帝的未雨绸缪。

  王固的脸[se]有些差,他不知道郑鹜磨了多久的刀,到今[ri],这把刀锋利极了,他显然是做足了准备,无论如何也要将陆雨梧从密光州那摊烂泥里拉回来。

  “陛下善待陆雨梧,便是安定人心,稳固修内令。”

  郑鹜俯身再拱手,沉声说道。

  诡谲[bo]涛在万极殿中无声暗涌,姜寰眼底积蓄雷雨,他怎么会听不出郑鹜在提醒他什么,先帝将修内令写在了遗诏上,而他接过这皇位,若有任何不利于修内令的举动,便是对先帝不孝,再往大了说,便是有损社稷。

  良久,姜寰强压怒意,道:“好啊,那你说,朕该让他去哪儿才算善待?”

  “陛下,如今各处官员任职暂无缺[kou],只有汀州知州上个月致仕,这个缺暂时还无人补上。”

  郑鹜身兼吏部尚书,对这些任职调动十分清楚。

  “汀州?”

  姜寰盯住底下的郑鹜,撑在案上的那只手紧攥了一下,半晌,冷笑:“既然如此,那便依你所言,让他去汀州。”

  郑鹜与蒋牧、王固二人出了万极殿,姜寰便将御案上的所有东西给扫了下去,他连砸几l个瓷器,殿中的宫人噤若寒蝉,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刘吉在旁,心里也有点犯怵,赶紧低声让宫人们收拾地上的狼藉,姜寰一脚踢倒一个正捡碎瓷片的宦官,碎瓷扎进宦官的手掌里,血淌出来,他却连大声呼痛也不敢,忍得浑身发颤。

  忽然间,姜寰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站定,莫名笑了一声,神似癫狂,喊道:“刘吉,让细柳过来!”

  刘吉不敢耽搁,赶紧出去找人。

  细柳是从乾元殿中的密道过来的,但从乾元殿到万极殿的这一路上风雪弥漫,她踏进万极殿,身上积了层薄雪,殿里迎面而来的暖意融化着她鬓边的雪意,水珠顺着她耳边的浅发滴落。

  “陛下。”

  细柳俯身作揖。

  姜寰坐在御案后,手中捧了一碗热茶,那热烟上浮,他在这烟雾中抬眼看向底下那披霜簪雪的紫衣女子,慢慢地抿完了一[kou]茶,他方才开[kou]:“朕有一件事要[jiao]代你去做。”

  “陛下请说。”

  细柳半垂眼帘。

  姜寰一抬手,那刘吉立即将茶碗接了过去,姜寰不紧不慢地开[kou]:“不久之后,将有一人上任汀州知州。”

  姜寰的视线重新落在她身上:“朕要你去杀了他。”

  细柳眉峰微动:“不知此人是谁?”

  “陆雨梧。”

  姜寰一字一顿。

  细柳一下抬起眼帘,迎上姜寰的目光,他眼底似有几l分玩味,又混合意味不清的恶劣,他始终注意着她脸上一分一毫的神情变化:“怎么?认识他?”

  杨雍说,她什么都忘了。

  姜寰此时看着她,发觉她脸上仍旧一丝表情都没有,连那双眼也依旧清冷无[bo],一点涟漪都没有。

  “只是听过这个名字。”

  细柳淡声道。

  姜寰始终没能从她那副眉眼之间发现任何端倪,半晌,他轻抬下颌:“细柳,不要再让朕失望,花若丹至今下落不明,这本是你的失职,你去汀州取这个人的[xing]命,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若你再办砸了这件事,那么朕便会好好想想你是否还担得起紫鳞山这份重任,你是先帝亲自定下的山主,朕自然不会让你卸任,但你做不好的事,朕会让旁人来做。”

  细柳当然明白姜寰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若她不能完成汀州的任务,陈宗贤的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伸进紫鳞山,到那时,她虽还是个山主,可到时紫鳞山谁说了算,却不一定了。

  “细柳明白。”

  细柳神情冷淡,俯身拱手。

  姜寰坐在龙椅上,看着她转身朝殿门外去,她衣摆上沾着湿润的雪水痕迹,外面漫天的雪意很快笼罩她的身影。

  她竟然没有一点犹疑。

  姜寰想起当初在明园当中,陆雨梧曾替细柳喝下的那杯酒,他眼底浮出一分讥讽,外面的天[se]不知不觉暗了下去,姜寰在万极殿中召幸贺皇后。

  子夜时分,贺皇后方才从万极殿出来,她一张脸煞白,被宫娥扶上抬舆,寒风袭来,猛灌入袖,宫灯照见她白皙小臂上[jiao]错的血[kou]子,甚至还有青紫见血的咬痕。

  她一下按住衣袖,垂下一双通红的眼,哑声让宫人们快送她回长定宫去。

  陈宗贤便是在此时趁夜入宫,姜寰沐浴过后,穿了一身

  龙纹常服在万极殿中见他,此时姜寰的心情似乎平复了许多,隔着一道帘子,瞥了一眼跪在那儿的陈宗贤:“陈卿,你真是可惜了,若你还在内阁,朕该有许多差事要[jiao]给你去做。”

  怕冲撞天颜,陈宗贤一如往常那样在脸上裹了一道长巾,他低着头,说:“臣虽致仕,却依旧是陛下的臣子,只要您有旨意,臣必当赴汤蹈火。”

  “你是为朕着想的,”姜寰看着他片刻,不咸不淡,“若内阁当中人人如你这般,朕也就省心多了,朕只不过想给朕的母后风光大办一回圣寿节,那个冯玉典便吵得朕头疼。”

  陈宗贤道:“陛下为皇太后办圣寿节,本是为尽孝道,冯阁老那个人臣是知道的,他是个直脾气,大约是因为内帑没钱,一时情急,才会冲撞陛下。”

  “你还知道替他说话。”

  姜寰心里烦,脸上的神情也不耐:“朕才登基多久这内帑就没钱了?”

  “臣记得,当初修建护龙寺,一部分是户部拨款,另一部分是先帝爷从内帑里掏的钱,”陈宗贤说着,叹了[kou]气,“哪晓得这护龙寺到底也没修成。”

  “臣听闻您已下旨,让陆雨梧去做汀州知州?”

  他又问道。

  提及此事,姜寰脸[se]一沉,隔着帘子,他睨着外面的陈宗贤:“你猜,他去了汀州之后,那块地方会不会很热闹?”

  陈宗贤眉心一跳,听出这弦外之心,他立即跪了下去:“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哪里知道官场上的深浅?即便是去了,不该他凑的热闹,他也是凑不成的,但若他一定要上赶着去凑,臣以为,倒不如将他当成一颗棋子来用。”

  “死棋?”

  帘内,姜寰看着他。

  陈宗贤低着头:“死棋。”

  姜寰满意一笑:“朕已经下令,让细柳去汀州除了他,在那之前,你便做好你该做的事。”

  “细柳?”

  陈宗贤抬起头。

  “陛下,她绝不会杀了陆雨梧!”

  他说道。

  “不,”

  姜寰摇头,意味深长,“她若还想坐稳紫鳞山主的位子,就必须杀了陆雨梧。”

  陈宗贤乘轿出宫,一路灯火昏暗,他整个人都隐在轿子当中,如同一只见不得光的怪物,他怀着幽暗的心绪回到府里,陈平提灯来迎,又为他除去披风,倒来热茶。

  “陈平,让他们在汀州暂时收好手脚。”

  陈宗贤捧着热茶却没喝,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

  陈平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道:“老爷,那陆雨梧真要去汀州?他去了那儿,若是……”

  “汀州不是那么好待的地方,那儿从来都是一滩浑水,无论谁去,也清不了,”陈宗贤摘下脸上的长巾,半边脸颊上的烫伤凹凸不平,“咱们也是没办法,皇太后的圣寿节需要不少银子,内帑里不够,就只能咱们去找。”

  “陆雨梧去了那儿也好,”陈宗贤伸手摸向自己的脸颊,他的神情冷极了,“先帝

  当初定下花家女为皇后,很难说不是因为她背后的花家,花家在汀州是个百年的世族,庆元盐政上也有他们的势力,我们倒不妨趁此机会,借陆雨梧这颗棋子,铲除花家,如此才好掌握庆元盐政。”

  “老爷您的意思是?”

  陈平问道。

  “万一,陆雨梧死在汀州,再万一,他的死与花家脱不开干系呢?”

  陈宗贤哪怕此刻没有照过镜子,他闭上眼也能清晰地想见自己的这张脸:“我让费聪去挑他的手筋,本是想让他也尝一尝我所受的滋味,哪知道费聪这样无用,竟然还是让他毫发无伤地去了密光州,如今还是让他做了官。”

  费聪当初回来,只说他引开了那枕戈营的统领徐太皓,却不知道手底下的人到底得手了没有,那些人都死了,死无对证。

  如今看来,陆雨梧非但手筋无伤,还坐上了汀州知州的位置,正五品官。

  “那就让他有命去,没命还。”

  永嘉二年二月初,密光州仍然冷得彻骨,牧丽河也结着厚厚的冰层,紫金盟的人不得不取冰化水,分给周围的百姓们用。

  朝廷的任命正式抵达密光州之时,陆雨梧正在牧丽河与紫金盟的人一道取冰,他没有穿厚重的披风,一身雪白的衣袍沾了些尘灰,袖子都挽起来,因为取冰而用力的双臂肌[rou]线条流畅分明,水珠沾湿了他右手腕部的细布,原本白皙的手因为长时间触摸冰层而泛起来一层薄红,连指尖都是红的。

  “你爹呢?”

  陆雨梧修长的颈项满是汗珠,他将冰放进岸边小孩的桶里,想伸手摸他的脑袋,但看了一眼自己湿润发红的掌心,还是作罢。

  “我爹在藤石那边筑城呢。”

  小孩儿说道。

  “自己可以提回家吗?”

  陆雨梧问他。

  小孩儿点点头:“可以,我力气可大了,当初抓羊全靠我!”

  陆雨梧闻言,不由笑了一下:“是,全靠你。”

  这个小孩儿正是当初坐在小坟包上等着他死的那些孩子当中的一个,也是后来跟他分食那只烤羊的孩子之一,如今也不过十一二岁。

  小孩儿见他笑,不由也笑了起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南观音山,忽然想起母亲说,这位陆公子就像南观音山上的积雪一样圣洁。

  “恩公!”

  这时,一道声音咋咋呼呼的,很快近了,小孩儿回头望去,只见来人是那位穿着官服的乔县令,他连忙跪下。

  乔四儿跑过来,没防备面前一个孩子扑通一下跪了,他吓了一跳,却顾不上许多,一把将孩子给拎起来,气喘吁吁地喊:“恩公啊!圣旨,圣旨到了!”

  陆雨梧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将衣袖放下来,从冰面上走来岸边,乔四儿放下那孩子,赶紧走过去:“恩公,圣旨上说,让您去汀州做知州!那可是汀州啊!您是正五品官呢!”

  陆雨梧站定,[ri]光淡淡地铺了一层在他身上,鬓边的浅发拂过

  他苍白的脸颊,片刻,他抬起眼帘:“汀州……”

  那双眸子黑沉,深不见底。

  朝廷的任命一到,陆雨梧便要即刻启程,翌[ri]一大早,康禄便带着紫金盟的人,和乔四儿,大武、兴子、线儿他们等人一路将陆雨梧一行人送至藤石。

  路上也有百姓来送。

  康禄早知道陆雨梧会走,但真到了这一天,他心中实在不是滋味,风沙飞扬,他喉咙动了几l下,才发出声音:“早知道不来送了,怪难为情的。”

  陆雨梧面上露了点笑意:“好了康禄,还会再见的。”

  康禄却看着他,好一会儿,说:“雨梧,我要谢你,若没有你,便没有如今的紫金盟,咱们是永远的兄弟。”

  但这话才说完,康禄就有点憋不住鼻子酸了:“咱们说好了,往后藤石城修成了,你得回来看看,到时候,到时候记得带上你那二个心爱的姑娘,我还真的挺好奇的……”

  陆雨梧听着有些不对劲,他眉心微动:“……什么?”

  “恩公!”

  乔四儿却在旁边按捺不住,眼睛早包着泪了:“你放心,我在密光州一定修好藤石城,我和老康两个人,将来总有一天,会将这坟场变成真正的福地!我……我一定会做一个好官!”

  “意诚,你已经是了。”

  陆雨梧看着他,说。

  乔四儿鼻子又是一酸,他笑了一下:“恩公,意诚还记得您在尧县时对我说,‘如有登临意,你自上青云’,如今意诚也盼您重上青云,再也不要……受苦受难。”

  “我心中不苦,便没有难。”

  陆雨梧轻拍一下他的肩:“在密光州做官,虽然偏远,但亦有好处,朝廷里的火怎么也烧不到你这里来,你好好修藤石城,将来有一[ri],去为更多人。”

  乔四儿心胸发烫,他眼含热泪,却是一笑,拱手:“是,意诚在密光州则为密光州百姓,将来无论在哪里,亦为更多人。”

  陆雨梧亦抬手。

  风沙鼓动二人衣袖,康禄与紫金盟中人,以及周围的百姓们都在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彼此相对,作揖。

  陆雨梧被陆青山等人簇拥着走出一段距离,密光州的百姓们仍在原地望着他,他回过头,风沙里,那些面容并未被这样的灰尘淹没,他们并不是吃人的怪物,他们从来都是活生生的人。

  “恩公!”

  乔四儿忽然大喊一声,又飞快地跑到他面前去,气喘吁吁地说:“还有,还有……”

  “什么?”

  乔四儿却又有点踌躇,但到底还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那个,我觉得细柳姑娘就挺好的,虽然我总觉得您根本就不是二心二意的人……”

  “……二心二意?”

  陆雨梧怔了一下。

  “康禄看着您练的字了,有二个姑娘的名字呢,”乔四儿挠了挠脑袋,有点尴尬,“我觉得依照细柳姑娘的脾气,是不会允许您……那个……”

  陆雨梧忽然笑

  了一声。

  乔四儿有点摸不着头脑:“您笑什么啊?()”

  陆雨梧身上披着一件披风,他衣襟洁白,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神情沉静下来,风鼓动着他的衣袖,他垂眼看向自己左手腕部被陈旧刀伤割开的红痕,说:没有旁人。?[(()”

  从来就没有旁人。

  西风凛冽,陆雨梧坐上马车,辘辘声响起来,他思及前些时候寄出去的那封信,算起[ri]子,也许他抵达汀州之前,那封信便能送到燕京。

  可是,她还会记得吗?

  陆雨梧敛眸,神情不明。

  从密光州到汀州是很长的一程,陆雨梧抵达汀州,时值六月初,南方开始进入梅雨季。

  这[ri]正是绵绵细雨。

  “那新上任的汀州知州听说是那前首辅陆证的亲孙儿,先前因为被逆贼姜變牵连所以被流放到了密光州那样吃人的地方!哪知道这人非但没死在密光州,还在那边防住了达塔人偷袭!”

  鸳鸯楼上,茶客们正热闹着。

  “要我说,这位陆大人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听说人是昨儿到的,但咱这儿的其他官老爷还没见过他人呢!这是二请四请的,才好不容易在今[ri]将人请到对面的鹤居楼上,听说是备下了一桌好席面哪!”

  “可不是么?鹤居楼那样的地方,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啊?看来咱这儿的官老爷们都不敢小瞧了这位陆大人!”

  朱红栏杆边上一张桌前,一道纤瘦的紫衣身影背对着那片热闹而坐,她手中端着一只茶碗,吹开边沿热烟,抿了一[kou]。

  随即又搁下茶碗。

  茶客们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边盯着对面的鹤居楼看,有人忽然“哎”了一声:“快看哪!是不是那陆大人来了?!”

  栏杆外烟雨朦胧,细柳循声侧过脸,垂眼往下看去,底下一顶轿子停了,后面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亦停下步履,为首的侍者有一张冰冷的脸,他伸手掀开那暗青的轿帘,里面青[se]的衣摆微动,那个穿着官服的人从轿中弯身出来。

  桌上茶碗忽然被狸花猫碰倒,细柳站起身,伸手却没捞住它,它很快从栏杆灵巧地爬下去,一边叫,一边跳进雨水里。

  陆雨梧听见它的叫声,却下意识地抬眸顺着它跳下来的方向往上看去,鸳鸯楼上,朱红栏杆,那里有一个紫衣女子负手而立,细雨沙沙的,周遭嘈杂,湿润的雨雾更衬她眉目有一种浓烈的艳丽,那是一种陌生的艳丽。

  但陆雨梧看着她。

  狸花猫飞快到了他的脚边,蹭着他的衣摆,亲昵地叫着。

  鸳鸯楼上,

  细柳垂眸与他相视。

  她面前的桌上茶碗翻倒,那茶水浸湿了桌上一封才从燕京送来,将将拆开的信件,洇湿了其上筋骨清峻的一行墨字:

  “山川几l千里,惟有两心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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