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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9 章 立春(二)


天边飞火撕扯厚重雨幕,在乾元殿朱红的雕花窗上闪烁几道冷冽的影,曹凤声浑身湿透,跪在龙床前,水珠顺着他的衣摆淌下去,在光可鉴人的地面留下湿痕。

  建弘皇帝双颊充盈着一种绯红的血气,但那却并非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他体内的蝉蜕子蛊已经逐渐成形,他能感觉得到那个东西像是觉得新奇一般,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疯狂蚕食他的气血。

  建弘皇帝在好似无尽的剧痛中艰难地喘息,好一会儿才发出微弱的声音:“老师他……说什么了?”

  曹凤声抿紧嘴唇,摇了摇头,片刻:“没有。”

  建弘皇帝像是失神似的,望着头顶的幔帐,他浑身被冷汗都浸透了,一双眼布满了血丝:“没有……”

  他喃喃似的。

  殿外雨声淅沥,隐有雷声轰隆,建弘皇帝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根血管都仿佛被那幼虫尖锐的[kou]器扎破似的,血[se]从他的每一寸皮肤透出来,枯瘦的皮囊掩盖不住他鼓动的嶙峋青筋,生不如死,便是他以蝉蜕子蛊续命的代价。

  他像被拆解了四肢似的,躺在龙床上一动不动,久到曹凤声忍不住唤了声“陛下”,却不料下一瞬,建弘皇帝猛然侧过身来,呕出一[kou]鲜血。

  “陛下!”

  曹凤声脸[se]煞白,他本能地想要召来宫人去请乌布舜,却不防建弘皇帝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建弘皇帝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可力道却没有多大,他的手都浮肿着,蜷握起来只会麻木刺痛。

  “大伴。”

  建弘皇帝哑着嗓子喊了他一声,而后喘息着,半晌才有了点力气似的,沾血的嘴唇颤动:“朕,再也没有老师了。”

  宫门夜开,百官伏哭,暴雨也遮掩不住这样天大的消息,吴老太傅正在家里拥着锦绣花被睡觉,听见外头雨声中夹杂管家急促的话音,他猛然清醒过来,一下坐起身,扯下保护胡须的须囊,不敢置信地望向门窗上映出的那道剪影:“你说什么?!”

  “老爷,陆阁老没了!”

  外头管家才重复了一句,房门骤然被人从里面打开,吴老太傅连一件外衣都没顾得上穿,他一把拉住管家:“怎么没的?”

  管家忙道:“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陆阁老他在内阁值房里处理政务,本已疲乏至极,又,又忽听……”

  管家小心地看了一眼吴老太傅,“忽听修内令误国的流言[yu]沸,一时急火攻心,竟就……去了。”

  “听说是连[ri]不眠不休,再加上一时情绪上的激动,所以才这么突然……就死了。”

  管家说什么吴老太傅已经无心去听了,廊外风雨袭来,那只绿毛鹦鹉在架子上扑腾着湿漉漉的翅膀,扯着嗓子重复着管家末了那句:

  “死了!死了!”

  惊雷连劈几道,檐下几盏灯笼骤灭,仿佛被雷电撕扯开的一半天幕都黑沉沉地压了下来,吴老太傅在花厅里坐了约莫半个时辰,几位老客不约而至。

  跟着自家老主子过来的家仆们

  没一个敢发出一点声音,各自在廊上擦拭主子的琥珀衫,花厅里上了热茶,热烟缭绕中,一人率先开了[kou]:“人上了年纪便是如此,说不定哪[ri]忽然就这么没了,年轻人会觉得突然,那是他们还不知道多少轻重,咱们都老了,生死之事,本该如茶饭一般寻常。”

  他身着一身藏蓝团花银纹道袍,一副平和慈蔼的眉目,看似十分的仙风道骨。

  “我看你是道经念得太多,嘴里总是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另一个身材臃肿,青黑直裰,眉目锐利的老者冷哼,“你若真觉得生死之事如茶饭一般寻常,那么你今晚何必来这一遭,咱们这些老骨头眼看着就要散架了,若不是为了家里那些小的将来还能有[kou]好饭吃,谁又至于[cao]劳这些?”

  “若依照老太傅的意思,”

  又一人开[kou],他先看了看坐在那儿半晌没动的吴老太傅,又沉吟,“咱们这还只是第一步,那些流民手里没武器,[kou]里也没有对咱陛下有任何不敬,这便不算是造反,只不过是他陆证在朝政上任意施为,犯了民间众怒,咱们只等这民意之火烧得越旺,到时造起来更大的声势,陛下就不得不亲自来管,可谁又料到这才刚开始,那陆证怎么就……”

  他们这些致了仕的人要聚在一块儿筹谋什么并不容易,人老了都是不大爱挪动的,若不是陆证清吏动了他们家族利益,而那些小辈们又都年纪轻轻,前怕狼后怕虎,没个能顶大事的,他们也不必要冒着暴雨聚在这儿。

  吴老太傅因先太子姜显的缘故,他在朝中一直备受尊敬,而那一副道长样的魏老学士则在先帝在位时,曾栖身内阁,也有过位高权重的时候。

  更不必说那胖乎乎的钱老学士,他也是从内阁里退下来的。

  此间的老几位里,唯有冯老翰林要比这些人家世小些。

  他们这些人,从前与陆证并无[jiao]恶,甚至于吴老太傅在太子姜显在时,曾与陆证也颇有些私[jiao]。

  此时吴老太傅心中不可为不复杂,他接着冯老翰林的话,喃喃了声:“是啊……咱们这才仅仅只是第一步,陆证他……怎么就死了呢?”

  他心中无有分毫快慰,神儿却晃到了自个儿的那间书房里,早年间在太子那儿,他让陆证给他写了一幅字。

  陆证书法极好,自成一家,纵然是吴老太傅这样研究书画的大家,他平心而论,陆证的字确有其独树一帜的风韵。

  他们这些人都是在赵籍倒台前后退下来的,陆证初登首辅之位,按照以往的常理,一任首辅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多半都要烧在已经退下来的前任首辅身上,因为赵籍从前便是如此,在他之前的章忠文落得个斩首的下场,而那些与章忠文共事过的人,只要与章忠文有过一丝一毫的关联,都会被赵籍毫不犹豫地针对,处置。

  而他们这些人,则大都是与赵籍共事过的人。

  但陆证成为首辅之后却并未故意去拿他们的任何错处,反而许他们平安体面地致仕,安享晚年。

  所以今夜此间,一时竟无任何一个人因为首辅陆证的

  死而感到快慰,他们年老,且沉默,兀自枯坐着,直到外面雷声又轰隆作响,飞火闪烁在吴老太傅那张枯树皮似的老脸上,他一双眼望着庭内[chao]湿雨幕,道:“咱们都半截身子入了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但若是保不住咱们自个儿的儿孙家族,就是死了,也闭不上这双眼。”

  他仿佛敏锐地窥见这暴雨之下的一角深渊,他们这些人已经站在深渊边上了,稍不注意便粉身碎骨。

  吴老太傅心[kou]仿佛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来气,他满掌冷汗,嘴唇抖了抖:“陆证的死,绝非偶然,若再留着那些流民,恐生事端,赶,已来不及,要杀。”

  “杀干净。”

  夜半宫门大开,百官冒雨送一副棺木出宫,禁军缀在末尾一路护送,宵禁提前解除,百姓不顾暴雨在道旁连绵聚集。

  陆府挂起来白幡,偌大一个宅院里家仆少得可怜,吏部侍郎冯玉典忍着悲痛将自家的奴仆叫了过来,帮忙料理老师的后事。

  整个陆府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人声比雨声还要翻沸,细柳是第一次踏足这里,里里外外都有人冒雨奔忙,她却在照壁前发了一会儿呆。

  “小公子,我已让人送信往桂平去了。”

  兴伯一双眼通红,躬身在那少年旁边:“虽说从桂平到燕京少说也要个一两月,长圭老爷他们赶不过来,但……但……信寄去了,咱们老爷也不算孤零零地走。”

  陆长圭是陆证同父异母的二弟陆宁的长子,早些年也在京做过几年巡抚,桂平陆家各房就数陆长圭这一支最为风光。

  陆雨梧一身湿透的官服还没来得及换下,他近乎冷静地规整好整个家中的乱局,布置灵堂,停棺,点灯,扬幡。

  此时天还未亮,陆雨梧方才踏入这间花厅,兴伯说了什么他没听清,他抬起眼,那块“松竹长青”的匾高悬在上,灯烛映着漆金的字痕。

  他看见那一张圆桌,上面摆着一桌冷透的饭菜,他走近几步,桌上还有半碗冷茶。

  天河倾泻,暴雨声声,细柳撑着一柄伞,在庭内站定,她茫然地抬起头,檐下两盏灯笼要灭不灭,门内晦暗,那少年忽然摘下来官帽放在一旁,他几步走到那桌前坐下,拿起来一副筷子,夹菜,吃饭。

  细柳与他一起吃过很多顿饭,也许比她现有记忆里的还要多,无论是在浮金河桥下的食摊上,还是在五皇子姜變的小朱楼上,他都有他的教养,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清妙文气,使他做什么都赏心悦目。

  但此刻却不一样了。

  他仿佛只是不断在重复一个动作,将那些冷掉的饭菜一[kou]一[kou]吃下去,他低着头,很沉默,不像是在进食,也没有任何味觉。

  “小公子,您别吃了……”

  兴伯哽咽,“都冷了,都冷了啊!”

  陆雨梧却仿佛听不到他的声音,没有任何礼节,他只是不断重复着将面前的饭菜吃下去,吞咽。

  “公子……”

  陆骧忍不住失声痛哭。

  就连一向过分沉稳的陆青山也红了眼眶。

  雨幕之中,细柳忽然一把丢了伞,她走上石阶,几步入了花厅中,雨珠顺着她的衣摆滴滴答答,兴伯与陆骧等人都不由抬起泪眼来看她。

  细柳什么话也没说,事实上她此刻看着那个少年苍白的侧脸,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

  她走到桌前,在他对面坐下来。

  桌上还有一副没用过的碗筷,她沉默地拿起来筷子,学着他,夹菜,吃饭。

  忽然间,

  那少年乌浓湿润的睫毛动了一下,他抬起一双眼来,里面一点清润的笑意都没有,细柳从来没有见他这样过。

  他鬓边落下来几缕浅发,轻扫过他苍白的脸颊,投下几缕淡淡的影子,眼睑湿润透红,那双眸子黑沉沉的,仿佛透不进一点光。

  伴随周遭压抑的哭声,外面雨势仍然盛大。

  细柳看着他,夹了一片已经冷硬的鸭[rou],轻轻放到他的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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