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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又逢喜贾府添丁


紫鹃一夜未睡,见黛玉进门,立起身服侍黛玉更衣洗漱歇息。黛玉心内感念这个亦婢亦友的女子,有她在此,这寒凉的深秋,也有了一丝暖意。

  黛玉叫紫鹃自去睡了,自己却躺在榻上辗转难眠。那本该有的睡意,被心中诸多烦忧事,搅得无影无踪。宝玉出走,自己虽说要去寻找,却不知该往何处寻。此事并无明显征兆,唯宝玉赠玉一事有些蹊跷,叫自己如何立即领会。且自己若要出府,必要编个妥当的借口。另有这一大院子人,该如何安置?总不能全跟了自己出去。而墨霜墨雪的归处,更是令人头疼。又想到水溶尚在回疆苦战,心里不由又是担忧,这纷纷扰扰,如一团乱麻,须得一件件耐心理清。自己不是圣人,将来究竟如何,终归难测,只得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终究是累极,黛玉渐渐入眠,却是胡乱做梦,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醒来时却又不记得梦见什么。支撑起有些酸软的身子,望向窗前,已是红日满窗。

  待又重新洗漱了,黛玉坐在镜前理妆,只见探春的身影掀帘一现,冲她笑道:“林姐姐难得睡懒觉呢,今儿可知不知道家里有件大喜事?”

  黛玉转身问道:“什么大喜事?”

  探春抿嘴一笑,道:“二嫂子添丁了,是个哥儿。”

  黛玉心中一阵欣喜,脸上笑意渐浓,复又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已过了一两个时辰了。我昨儿夜里睡晚了,也是才起来。咱们快些去那里贺喜吧。”探春拉起黛玉起身。

  黛玉朝身后的紫鹃嗔道:“你这丫头,这样大事,怎不叫醒我?”

  紫鹃一面给黛玉发鬓上插上一支翠嵌珠点翠花簪,一面笑道:“雪雁那丫头早已告知我了,因姑娘才睡不久,便不忍叫醒的。”

  黛玉道:“你倒不分轻重了,理应叫醒我的。”

  探春说道:“紫鹃心疼你,还不好?如今去也无妨的。”

  黛玉便让紫鹃去准备庆贺之礼,紫鹃对探春笑道:“三姑娘瞧瞧,我们姑娘想是睡糊涂了。贺礼是早就备好了的,还用准备?”又对黛玉笑道:“早已送过去了,只说姑娘身子不适,过会子再亲去看望。”

  黛玉不禁笑道:“我真是糊涂了。你倒会做人,我也不多说了。”自己便携探春径直朝凤姐的院子去了。

  二人进了院,满眼一片大红。树枝上挂满红灯笼,显得喜气洋洋。踏过一地的炮仗纸屑,刚走到房门口,便听见小孩儿的哭声。两人相视一笑,悄悄来至窗前朝内看去,只见小红正怀抱着一个百福团花的襁褓,站在屋子中间轻声吟哦;平儿则站在床前帮凤姐捻被;凤姐躺在被里,模样有些疲惫,却掩不住悦然之色,一面对小红道:“你怎么越哄他越哭得厉害,快抱过来吧。”又欲起身。

  平儿忙将她按下,道:“我的奶奶,静躺着吧。小红不会,我还不会么?你如今好生养身子是正经。”说着便从小红手中将襁褓接过。小红说道:“别是饿了吧?”

  平儿道:“才从奶妈那里抱来,哪里又饿了。他是困了闹。”一面轻轻拍着哄他入睡,不消片刻,小娃儿果真不哭了。小红笑道:“还是平儿姐姐能干。”

  黛玉探春离了窗前,一同迈入门内,笑道:“二嫂子大喜了。”

  平儿回头,忙请二人落座。小红又去取水泡茶。二人却不坐,只往凤姐床榻处来。凤姐睁大眼睛,朝二人笑道:“二位妹妹来了。”

  两人问候了凤姐一回,又见平儿仍抱着襁褓,便起身凑上前瞧看,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儿,脸上红扑扑的,正睡得香甜。小眉头微微蹙起,想是方才皱眉哭的,倒更加惹人怜爱。黛玉笑道:“这小娃儿真是好看,眉眼儿像二嫂子呢。”

  探春亦笑:“嘴儿倒像琏二哥哥。”

  凤姐笑问:“这样小也看得出来?”

  黛玉笑道:“自然。哥儿从小便是眉清目秀呢。”又问道:“怎么这里只有平儿小红两个服侍?”

  凤姐说道:“热闹够了,都各有各的事忙。我让其他丫头都出去了,图个清静。”

  探春对黛玉笑道:“林姐姐,咱们来晚了。早先定是许多人来这里贺喜,把二嫂子闹腾烦了。”

  黛玉忙笑道:“对不住嫂子。今儿起晚了,才听见三妹妹说起,方忙忙赶来。还请莫怪。”

  凤姐“唉”了一声,道:“你这样客气,倒生疏得紧。再说这样话,我就不高兴了。”

  说笑了一回,又看了小娃儿一回。他生的十分讨喜,黛玉探春都喜欢的紧。因知凤姐虚弱,又不耐喧闹,二人坐不多久,便告辞离开了。

  黛玉的出走计划便是耽搁了下来。贾赦邢夫人自然是欢喜万分,贾母亦同,只不过心中有事,不若他们那样乐不可支。府里张灯结彩,一片喜庆。众人来来往往,皆笑意盈盈。

  而王夫人处,却是极尽凄清。一边宝玉离去,一边新儿诞生,一悲一喜,倒是对照鲜明。

  到了三朝,府内备了众多喜蛋,并各样喜果,派人分送给东平王府、南安王府、西宁王府和北静王府暨公侯伯各亲友家去。贾赦又到宗祠里摆了祭祀,拜谢了天地祖先,遂给小孩儿取名叫贾芃,取繁茂昌盛之意。这一日,并不请亲友外客,只算自己家宴。里边大家看着洗了儿,也有金寿星的,也有玉如意的,也有手足金银锞子等,都拿出来放在小孩儿身边。大家说笑了一回,贾母因道:“咱们都到外头坐罢,闹了这半天很够了,凤哥儿也累了,让她好生歇息。”众人便都随着出去了。

  热闹了几日,渐渐平息下来。人人各司其职,未有变动。这日午后,黛玉正斜倚贵妃榻上,心中默默计划将来之事,忽闻耳畔有风声,霎时身轻如燕,飘荡于云雾之间。待风静神宁,但见面前一座牌坊,甚是高峻。前面宫殿巍峨,琼楼玉宇。黛玉正在沉凝此处如何这样熟悉,已至牌坊底下,抬头望去,上面横书“太虚幻境”四字。黛玉不由莞尔,遂一路前行。四处瑶台西峙,碧水东流,玉宇迢遥,青成飘渺。正感叹这迥非人间之仙境美景,只见前方荷袂蹁跹,羽衣飘舞,警幻仙子由远及近盈盈而笑道:“等候妹妹多时了。”

  黛玉报以一笑,问道:“仙子姐姐传我来可有何事?”

  警幻仙子语笑嫣然,道:“神瑛侍者远行,妹妹可知去了何处?”

  黛玉便说不知,心中有疑,便直言问道:“既说让我下界了却这段尘缘,如今他却不知所踪,不知何故?”

  警幻却不答,只携了黛玉一同前行。绕过三两个宫门,又见一座宫院,与其它宫院不同,此处甚是清幽淡然,然虽不算轩昂,却也规模整肃。

  从正门而入,又进仪门,两旁瑶树琪花,华丽处不能胜记。二人继续前行,进了月洞门,顿觉一阵幽香飘然而来,比玉桂而尤芳,如娇兰而更馥。靠南一座四方花台,四围白玉栏杆,中间不植杂卉,只有三尺余长一棵芝草,迎风摇曳,韵致嫣然。

  警幻指着那芝草对黛玉道:“你的灵根,已是十分畅茂了。”也不待黛玉答言,又引领她款步上阶。

  门口侍立两位仙娥,此时早已掀起珠帘,又朝二位施礼。警幻见黛玉左右顾盼,笑道:“妹妹不识此处,也是下界一番使然。此处便是你的居所。”

  黛玉随警幻入室,见室中铺陈精致淡雅,暖阁面前紫纱帐幔,两旁银钩挂起。警幻请黛玉入座,早有仙娥献茶上来。黛玉道谢接过,但见杯中茶水色如秋露春云,一品顿觉香沁心脾。

  “真乃好茶。”黛玉赞道。仙家之物,实非凡品所能比之。

  警幻笑道:“此茶乃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外,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名曰‘千红一窟’。”

  黛玉点头称赏,又道:“那日宝玉来此,也是品了此茶罢。”

  警幻道:“正是。”又道:“你们这一段公案,牵连此间几人入世。虽早已注定册上,铁案难移,只是你已非原来的绛珠仙子,如今这金陵十二册,已有变动。原本下界之人,已延缓了归来期限。”见黛玉稍扬眉梢,笑道:“妹妹实乃性情中人,做了许多性情中事。不过此举也并无大碍,无须再提。今日将你请来,却是为神瑛侍者之事。”

  黛玉问道:“姐姐是否要告知他的去处?”

  警幻笑而不答,只将双手一挥,黛玉眼前顿现一副景象,倒像是身临其境一般。

  只见一个背影,身穿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正在城外缓缓前行,也不左顾右盼,只一直往前,见路便走。走了半日,身边风景换了又换,忽一时站定,定睛四望,但见四野广阔,人迹罕至;却又山清水秀,令人耳目一新。日已西垂,正愁无处栖身,忽听清磬一声,从西面林中飘送出来。他便寻声觅迹而去,入了林子,盘旋曲折少时,但见一座茅庵,庵门半掩。推门而入,又见院内不远有一禅房,房门却是大开,一僧正背对于门,在蒲团之上打坐。他趋步向前,朝那僧人施礼道:“扰了上人清修,但请莫怪。只因不觉来了此地,敢问能否在此投宿一晚?”

  那僧人回身,原来是位老僧,却难猜寿数。唯见相貌清癯,衣履古朴。这老僧也朝来人回一礼,说道:“贵人投宿,小庵方便。”便招呼他在一旁竹榻坐下。

  那人落了座,回头而望,黛玉顿觉他正望向自己一般,心神一震:宝玉,已多日未见了。

  又听宝玉启口问道:“上人高寿,在此静修几多载?”

  老僧答道:“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贫僧只记进步功程,不算修行年月。”

  宝玉会意点头,又问:“不知此地为何处,从前倒是从未来过。”

  那老僧一笑,道:“贵人由心而来,只一路往前便到之。”

  宝玉听此话大有禅机,便不再问。凝神坐了片刻,唯见香炉内清烟袅袅而升,不知心内作何念想。

  黛玉正犹自猜测,忽听宝玉又启口道:“弟子立志出家,欲乞上人剃度,不知上人肯赐剃否?”

  黛玉一惊,却听那老僧说道:“贵人出家的缘故,不过是一时意气,并非看破红尘。”

  宝玉深叹一声,也不答话,只是望着那香炉出神。

  那老僧又道:“贵人行走一日,必是腹中饥饿,便随我来后院用斋,粗茶淡饭,聊以充饥。”宝玉确是饥肠辘辘,听见此话感谢不已,遂起身随他去了。

  当下在庵中住宿一宵,次早辞别老僧,便依那老僧昨晚之言,去寻那大荒山。因听说大荒山说近便近,说远便远,并无具体程途,宝玉便只一路向前,依心而行。又不知行走多少时日,但见眼前矗立一山,山中繁花缀树,绿树成荫。正在寻路之时,只听山中有歌传来: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宝玉怔怔而立。飞鸟各投林,家散人亡各奔腾。这曲子,听来何等惊心!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乐极生悲,人非物换。”宝玉喃喃道。有荣必有枯,有宁必有危,那荣宁二府,只怕,终将枯败破灭了。

  默默怔了一回,宝玉却忽然仰头大笑,道三声:“罢了,罢了,罢了!”便径直进了那林子,霎时不见踪影。

  黛玉再要看时,眼前景象顿失,遂转头望向警幻,问道:“莫非,他真要皈依了么?”

  警幻淡淡一笑,说道:“神瑛侍者尘缘未满,六根未净,如何入得佛门。只是他此去大荒山,已是虔诚削发披缁,还须你去导他回归红尘。”

  黛玉待要再问,只听警幻道:“时日有限,妹妹不便久留,后会有期。”说着,黛玉顿觉神思恍惚,飘飘荡荡不知多久,待重又神清气明,睁眼一看,自己仍躺在贵妃榻上,外面日头西斜,已见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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