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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纨绔子诉尽衷肠


水中一弯明月,平静皎洁,与天上月儿遥遥相对。忽然一只孤鹤掠过水面,扑棱一声响,登时涟漪乍起,那水中月霎时化为碎片,余下碎金闪闪,波光粼粼。

  正值多事之秋,一事连着一事。这金玉良缘之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阂府皆知。如今水到渠成,也是必然。宝钗的金锁有些来历,薛家自然希望寻个不寻常的玉来配。然而这玉,本不是指着宝玉那块奇玉。薛家,本是奔着皇帝的玉而来。那才是尊荣。殊不知,世事难料,宝钗才选失落,薛家方又另辟蹊径,退而求其次,顿觉宝玉的玉,也是不凡。

  想起昨日所闻,黛玉嘴角弯起一丝浅嘲。好个娘娘谕旨,好个金玉良缘。那年端午的红麝串,已端正了元妃之态度。祖母,哪里会比母亲亲密。而母亲的意思,总是要顾及的。且无论是亲疏关系,还是家族利益,她都是属意薛家。宝钗现实,尊崇礼教,多次规劝宝玉走“仕途经济”“立身扬名”之道,这也正是元妃希望宝玉走的路罢了。

  自己在这个社会,以世俗眼光来看,终究是太不随分从时了些。

  “林妹妹。”宝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却不如平日的声音清朗,沉闷如压抑许久一般。

  “你也来了。”黛玉回头,却惊觉眼前面容憔悴如斯。仿佛一夜间,他眼底已多出了许多沧桑。

  “你怎如此——”黛玉不由低喃,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妹妹,”宝玉又唤一声,却是十分无力,只垂着头,软软在水边石上坐下。

  黛玉默然而坐于他身侧,又见他偏头看向自己,问道:“妹妹是否觉得,我很窝囊?”话未完,脸上已现出自嘲神色。

  “你自己觉得呢?”黛玉反问,心内却是叹息。

  “我的确窝囊。”宝玉苦笑:“丫环,我无力护得,虽心里不愿,也无可奈何。如今——”宝玉一时顿住,只定定望着湖面出神,良久,方又启口说道:“曾对妹妹说,我此生,定当拼尽全力,也要护得妹妹,哪怕山崩地裂,海枯石烂。”声音渐大,却是十分沙哑,“可如今,为何有个金玉良缘之说!我不要什么金玉良缘,我只要这木石姻缘!为何,为何,她们只想着她们的意思,却不问问我,可情愿?这便是,母子亲情,姐弟亲情?”他沧然而笑。

  黛玉想要安慰,却因自己亦身在其中,只得默不作声,让他犹自诉说一通也罢。

  他絮絮而言:“自幼在女儿堆中长大,我只道女儿是水做的骨肉,都是那么样天真烂漫,不似外面许多男人,表面道貌岸然,内里浑浊肮脏如同烂泥一般。我生在富贵之家,家里看重疼爱,便有些无法无天起来,每日里只知玩乐,乐一天是一天,不去想今后如何。然而虽是每日玩乐,心里却是空的,总觉,我的心事,其实无人能懂。众生相同,在那‘仕途经济’上,就连那水做的骨肉,也沾染了些微污泥气息。那如花的女子,说起功名利禄,也是艳羡。满府,竟无一个能交心的人。”

  “而自从妹妹来了之后,这里,就变得不一样了。”他继续诉说道,似要把心中的话全盘托出,“还记得第一回见妹妹,就觉得,像是他乡遇故知一般。妹妹不似来自人间,倒似从仙境飘然而来,不沾烟火气息。”他的神情美好而向往,似乎回味年幼时最美好的往昔,“我看着妹妹,心中十分欢喜,只觉妹妹和所有女子都不同,只觉妹妹定会懂我。此后,果然我们十分亲近,时常一起玩耍闲聊,而妹妹亦没有那众生秉性,倒真如不染尘埃一般。如今回想,这几年时光,委实是我这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日子。”

  听到这里,黛玉一阵心酸。如何不感动?他如此满心满意的待她,已经重于一切了。

  “妹妹这样聪慧,定知晓我的心思。然而妹妹一直对我若即若离,令我十分不解,我方发觉,我竟是不了解妹妹的。妹妹时不时的提点一些话,让我自己去揣度琢磨,我总是一时不解,待心中细细回味,又是恍然大悟。说到底,妹妹懂的比我多得多。而那回,妹妹的那一首诗,更是让我心惊胆寒。”

  他缓缓念道:“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念完却笑,“我心内十分凄惶,原来在妹妹心中,我是这样不堪。直至那日,在沁芳亭前,妹妹那一席话,我方如醍醐灌顶,心中一片澄澈。”宝玉说到此处,不禁握起黛玉的手,眼望着她,见她眼波流转,微有泪光。

  “我知纵使我有意,这样的心事也是不能说出口的。”宝玉叹道,“于是只能暗藏在心里,因我也知,老祖宗的心意,便也不大着急。母亲,虽偶尔提及,妹妹的身子不好,难以持家,我也无谓。我知母亲中意宝姐姐,然而我心中,却只把她当作普通姐妹对待。无论如何,我的心意总是不变。何况,母亲亦要问及老祖宗的意思。孰料,如今方知,事实并非如此。”宝玉仰起头,似在强忍心酸。

  “我对不住你。”他哽咽道。

  黛玉微微一怔。方才那一席剖心至腹的话,已在她心中扰起许多波澜;而这几个字,却更似几块巨石,霎时在黛玉早已不平静的心底激起巨大浪花,连日来的紧张、隐忍、不安和愤懑,通通瓦解,伴随身子微微发抖泪如雨下。先知又如何?不过是柔弱女子,又怎能挽过任何大局?不过是一些小聪明而已,又怎能抵得过,世事难料?原来,原来,自己不过是一颗棋子,却总自欺欺人,沉浸在救世的梦里。

  宝玉轻轻环抱住黛玉有些僵硬的身子,让她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哭个痛快。

  良久,黛玉已哭得没有力气,抬头看他,他也正痴痴望着她。

  眼底的泪仍是热的,对上他黯然的眼眸,却只有强忍下心中哀憷,收拾了泪水,直起身来。

  “妹妹。”他自责的面容里隐藏了太多无奈,沧然道,“都说我是‘混世魔王’,这婚事,竟由不得我这魔王作主。真是,枉担了虚名。”

  宝玉仰头望那当空皓月,忽然大笑出声,笑了一阵,猛咳起来,眼泪都咳得溢出。而那长久以来的憋闷与痛苦仿如喷薄的泉水一般迸了出来,随之喧泄。

  “本以为自己清醒,却是糊涂至极;本以为的桃源,却是囚笼。”他仍是大笑。大悲无泪。

  “你以为的辽阔,只因你蒙住了双眼。你以为的牢不可破,只因你身在囚笼。”黛玉心内想到,却见他的模样,说不出口。他已悟了,何必再说。

  “我曾梦至太虚幻境,入得那‘孽海情天’,看过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听了那仙音十二曲。当时懵懂,未有所悟,如今回想起,却似乎冥冥中自有定数。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宝玉竟将梦中所听念将出来,“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宝玉幽幽念完,说道,“那样多判词仙曲,我最记得这几句。本不敢信,如今看来,那警幻仙姑原来早有提醒。”

  “你竟记得这般清楚。”黛玉低叹。

  宝玉突然紧紧拉住黛玉的手,那手心因心中百味陈杂而微微出汗,目光满怀期冀,一字一句随着晚风,飘落进黛玉耳内:“我不愿将来意难平。林妹妹,不如我们逃出这个家,寻个僻静地方,过个安稳平和日子,好么?”

  那种空梦繁花般的日子,也是黛玉所期盼的,携手相伴,同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再无世间俗事纷扰。只是这梦远不可触及,太多不能割舍的东西,令她难以脱身。见黛玉轻轻摇头,宝玉的眼神骤然黯淡,显然他也明了,这想法不过是一丝奢望罢了。空气瞬间凝结,黛玉叹息自己的无奈,宝玉感叹自己的幼稚。彼此再无话说。

  不知沉默了多久,直到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原来是紫鹃见黛玉出来太久,寻到了这里。

  “姑娘,回去吧。”紫鹃将一件薄衫披在黛玉肩上,又对轻声道,“宝二爷,你也回去吧,麝月方才已来潇湘馆寻你了。”

  黛玉站起身,又回头看向宝玉,两人四目相对,仍旧无话,唯各自心事重重,别过头去。

  秋风,愈见萧瑟。

  一宵,辗转难眠。

  天色变幻无常。原本半刻前还蔓延的万里白云突然像是被打翻的墨汁染了般,骤然压了下来,眨眼间阴雨坠落,丝丝滴在脸上。

  猛然心中一痛,眼前似有一道五彩光芒一闪而过。黛玉低头,看着静躺在手心里的通灵宝玉,只见它此刻已光芒四起,有五色光晕围绕其中。昨日,宝玉将这块宝贝给了自己,说此物是他的心,定要妹妹收着,方才安心。然后,便毅然离去,那身影,与以往全然不同。宝玉,宝玉,这真是你的心么?我如今的心痛,是因你而起么?想起昨夜勉强入睡后,梦境更是杂乱无章,只是一直追寻,一直一直,追寻着前方一个背影,却总是追不上,心内怅然若失,伤痛不已。

  紫鹃进屋,见黛玉竟坐在院内淋雨,慌忙出去将她拉进屋内,一面拿来干净衣衫为她换上,也并不说什么,只在心内暗叹,亦为之心疼。

  衣裳还未换好,却见雪雁慌慌忙忙闯了进来,眼里尽是惊诧之色,也不待黛玉问起,忙忙道:“姑娘,不好了,宝二爷出走了!”

  黛玉心中大惊,忙拉着雪雁的衣袖,追问道:“哪里得知?”

  紫鹃亦问道:“雪雁你别吓到姑娘,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可属实?可不能乱说。”

  雪雁急道:“可不敢乱说,听怡红院的绮霞说的,真凭实据,宝二爷留书走的,如今那院里已乱成一锅粥,麝月拿了宝二爷的书信去禀告老祖宗和二太太,如今还不知怎么样呢!”

  黛玉一阵目眩,强定了定心神,说道:“去老太太那里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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