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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第二十八章 威名


女真人很爱自己的狗和马。

  他们需要狗陪他们狩猎,  需要马陪他们征战,因此传闻女真人有些针对战败的“勃堇”的特殊处罚,比如不杀他,  而杀他的马和狗——对于许多女真将军而言,  这是极其羞辱,  胜过处死的刑罚。

  他们这样爱自己的马,因此有些驾驭战马的技巧他们可能学,却一辈子也不会用,比如说将缰绳收紧,向后死勒,  就能让战马在快速奔跑时突然站立起来——这也许好用,  但非常伤马。

  尤其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马代替自己去死。

  完颜活女在那一瞬间,左手将缰绳兜住,  又挽上一圈,死死地向后拽,  直拽得战马一声长鸣,  前腿腾空,站了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  一支!两支!三支!

  有惊涛骇[lang]袭来,  贯穿了战马的甲,  贯穿战马的脖颈,黝黑鲜红的箭头透出来,  犹在他眼前一寸之处狰狞震颤!

  他还活着。

  可他还有同袍——那可不是什么契丹、奚族、高丽的贱民,那是他完颜七水部的儿郎,每一个战士都跟着他的父亲一同自雅挞濑水畔起兵,一路走到这里!

  他们全心全意地信任他,  将[xing]命[jiao]托在他的手上。

  此时他们也全心全意地向前冲锋,而后在冲锋途中,战马哀鸣,他们狼狈地跌下马来。

  不要紧,还不要紧,他们都是以一敌百的勇士,他们还能——

  就在那条的路的尽头,第一排的弓手弯下腰去,露出了第一排的重弓长箭。

  那个周身笼罩在鲜血与明光的公主,双目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放!”

  有人扑了上来,将他挡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时间短暂停滞,他像是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但忽然有极远的声音,像是从长白山上传下来的:

  “金人入城了!”

  他们入城了!

  宋军一阵[sao]动,又一阵[sao]动,许多士兵的脸上露出了惧意。

  可只有那位公主像是铁打的一般,她还在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女真人,她的身后,第三排的弓手上前了一步!

  完颜活女挣开了护在他身前的亲兵尸体。

  这消息一瞬间让他的眼前复又光明,可他知道,他还得从这里杀出去,逃出去,爬出去!

  金军跑得并不快,他们在山里忍受着饥寒困窘,因此有了许多非战斗减员,但仍然保留了一支两千余人军队的实力。他们在山的[yin]影里藏了很久,直到太阳向西,照到了他们身上,斥候报告说,清源城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时,他们才按照完颜活女预先留下的指使,向着清源城进发。

  他们花了一点时间,但晋宁军集结又被冲散,花的时间就比他们更久,因此在他们冲向西城门时,那座城门依旧没有被关上。

  但城内并非全无抵抗。

  城门上下,只有一百名女真人,却有比女真人更多的宋军。

  李素原本是收拢不起他们的,他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们,又该如何喊出他们,甚至连赵鹿鸣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也没有功夫细细告诉他。

  这也不打紧,作为一个被正统儒家文化教育过的书生,李素是有觉悟的,不管帝姬[jiao]代的事成不成,他死不就完了吗!

  他扛着旗,手心冷冰冰,又全是汗,嚷了几句,百姓是不见停下的,溃军也没有从房前屋后长出来,他就昏头涨脑,眼里全是泪,一心想着要寻一个女真人,然后一头撞死他,或者一头被他捅死——他死在这里,他对得起先帝,对得起官家,对得起帝姬,他!

  尽忠冷眼看着李素,就很鄙薄地撇撇嘴。

  “一会儿大声点,跟着我喊!”他对李素身边这几个看起来也很无措的小文吏,以及十个保护他们不被乱兵砍死的灵应军士兵大声道,“退敌有赏!重赏!现钱!”

  尽忠这样一边喊,一边从他那个沉甸甸的皮囊里,又一次掏出金灿灿的东西!

  有晋宁军的溃兵就跑过来了,接着是厢军,再接着是缩在门里的百姓,李素怔怔地看着他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是被金子召唤来的。

  可尽忠这时候公报私仇,狠狠地照他的腿上踢了一脚:

  “喊啊!”

  李素忽然从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中清醒过来,他将灵应军的旗杆狠狠地砸在石砖上,砸出了金石般石破天惊的声音——

  “大宋!”

  当他扛着旗帜冲向西城门时,他自然在众人眼中被赋予了不一样的身份。

  “宋人孱弱,”女真人站在城墙上,吃惊地望着城下的一幕,“何时竟有这般勇武?”

  汉人曾有“一汉当五胡”的威名,也曾有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战绩,那虽已经是很久远之前,但汉人始终是汉人,区别只在于朝廷的法度军规,以及统帅的表现。

  现在有丰厚赏赐,有许多同伴,又有一个被他们认为是军官的人身先士卒,擎着旗一往无前。那些并不认得李素的晋宁军士兵、清源城厢军、以及当地百姓,自然心中就生出了无穷的勇气。

  尤其是那些百姓——这里就是他们的家,若是城破,难道他们的妻女能得保全吗?

  女真人是有战斗技巧的,也懂得协同作战,但这座城里有三千多的百姓,现在只要出个几百青壮,再加数百名士兵,女真人自然就陷入了苦战之中。

  但这还只是个开始。

  有帝姬身边的宫女,浑身发抖地跑过来,央求着躲在家里的妇孺一起出来帮忙——不要她们出来打仗的呀,只要搬些东西,什么东西都好!

  她们起先只想躲起来,可外面只要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一个,很快妇孺出来帮忙的也就多了起来——搬些东西,堵在路上!

  有马车堆到路上!把车轮拆掉!

  有木箱也堆起来!拦住他们入城的道路!

  还有什么?有油也倒上去!

  这家有新拉进城的木头杆准备卖吗?拿来削尖,削尖了拿绳子一绑就是拒马!

  自己留些?自己留些也很好!那就有防身的武器啦!

  有人终于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城墙,抱着女真士兵一起摔下去,摔得鼻青脸肿,被围上来的金军步兵立刻戳出了十七八个血洞。

  他的眼睛圆睁着,嘴角里涌出了许多血沫,以及一声声嘶吼——“大宋!”

  有人在嘶吼,有人在惨叫,有人自己都不知道在喊些什么,像是这座城活了过来,笨拙而愤怒地挣扎反抗着入侵者,像是要将所有的悲与愤都嚷出来!

  可是太阳将要落山了。

  外面有太多的金军,正在乌泱泱地往城里进,他们一步连着一步,每一步都踩在尸体上,每一步都溅起无数的血,将城门的地面踩成了一片烂泥。

  城墙下的宋军渐渐又开始退却,使劲洒钱的尽忠也不洒钱了,他胳膊挂了彩,一只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小钱袋,脸上不知道是血还是泪,抬头望着刚爬上城墙的李素:

  “李素!我今[ri]怎么要同你死在一起了呀!”他哭喊道,“我还有钱存在京城没取出来花用呀!”

  李素擎着旗,站在城墙上,火光浓烟之间根本看不清脸,可他的声音像是惊雷滚滚:

  “你这阉宦今[ri]且死不了!”他大吼道,“援军来了!是咱们的灵应军!”

  “援军来了!”

  “大宋!大宋!”

  打头的骑兵像一支支箭矢般冲来,可后面还有极长的火把,蜿蜒如燃烧的星河,一路直上北斗,点亮了北边的整个夜空!

  挤在城门[kou]的金军有人已经进城,可还有人在外面排队等着往里进,他们回头一看,立刻心中就生出了惧意:

  他们不是吃饱喝足,养[jing]蓄锐出来作战的,他们在山里行军,已经挨了几天的冻,体力大不如前不说,眼下跑到清源来,是典型的孤军深入呀!宋军要是败了,天南海北到处都是大宋的城池,他们随便逃,金军抓是抓不完的。可大金要是败了这一场,他们这些在大宋腹地的异族人往哪逃呢?

  金军一阵[sao]动间,灵应军的骑兵已经到了近前。

  “辽宋永为兄弟之盟!”灵应军士兵的声音在入夜时分,显得格外响亮,“契丹人只需离队!大宋既往不咎!”

  统领这支中军的女真猛安一下子就头皮炸了。

  他的威望与完颜活女无法相提并论,为今之计,只有寻到他们的勃堇,还有他身边的女真士兵!

  他们的勃堇还活着,却无法与他会师了。

  那些英勇的女真军也无法过来镇压这场[sao]动了。

  他们前赴后继,一个接一个为了保护他们的主帅,死在了灵应军的长弓下。

  那些流传在军中的,或真或假,被士兵们当成笑话去说的话突然就成真了——

  你没有退路!同样是在绝境战场上,你是要以死相拼的,可你的同袍就不必,他们有退路!他们甚至被俘虏了还会被全须全尾地送回去!

  凭什么?!

  有契丹人保持尊严,沉默地站在队里,这或许是旧[ri]辽国贵族出身的军官,但契丹人并不都是贵族,他们当中也有奴隶,为大金打仗可以,卖命?凭什么?

  可当个别契丹人刚想动一步时,周围立刻喧嚣就起来了!

  有人推搡他们,有人破[kou]大骂,有人甚至举起了手里的刀子,而契丹人不会束手待毙,他们也立刻举起了手里的刀子。

  四面都是火光,马上就要被合围,可他们甚至还要在这里争夺城门——想什么呢?!

  火光[jiao]织下,不知是契丹人先动的手,还是别族的人先动了手,终于有人冲着自己的友军挥出了那一刀,而后立刻被四面八方的刀子砍翻在地。

  “阿母呀!”有人用宋人听不懂的语言哭喊起来!

  他们花了很久才来到清源城下,可在疲惫与绝境的高压面前,哗变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发生了。

  骑在马上,离城还有四五百步距离的李世辅那颗悬着的心悄悄放下了一半。

  他下意识回头看过去,夜[se]中,灵应军士兵跑得气喘吁吁,他们人手一支火把,将队伍拉长了五六倍,这样的队形根本无法进入战斗——可在夜里突然出现,又能实打实的吓对方一大跳!

  城门处的混乱开始了,有灵应军士兵也终于来到了李世辅的身边,他们手忙脚乱地翻出铠甲开始穿戴。

  “儿郎们——”李世辅想要喊一句灵应军很爱喊的[kou]号,什么除魔卫道,无量天尊,可他此时竟然想不起来。

  有城楼上的灵应军旗回应了他。

  “大宋!”

  李世辅浑身一震,“大宋!”

  这场战役开始于一位勇猛绝[lun]的名将,他突入城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城门,甚至以区区几十骑压制住了千余人的守军,称得上是传奇——因它有一个传奇的开头,那悲惨的落幕才显得格外凄凉。

  满山满谷,到处都是溃兵,到处都是战马,到处都是尸骸,到处都是将头发剃成——或是贴成契丹人模样的降兵。

  月明星稀,极柔和的月光铺洒在吕梁山下,将这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完颜活女牵着一匹马,他和马一样,浑身都已经被血浸透,看不出模样。

  冷风一吹,战马就止不住地哆嗦。

  而他似乎无知无识,依旧站在山坡上注视着这一幕。

  他恨那个公主——她竟没有杀了他!

  她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他的一百女真士兵损失殆尽,三千士兵也都尽折在这里。

  若他死在这里,他依旧是完颜娄室的儿子,他的灵魂可以回到白山,去见他的祖先!

  可他还活着,他身边所有的骑兵都护着他,他们用身躯替他挡箭,将战马送给他,那些笑呵呵,傻乎乎的,完颜七水部的老兵们。

  完颜活女在山坡上站了很久,久到下面的喧嚣渐渐歇了,他终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被长箭戳穿的铁甲。

  血已经凝固了,可箭头依旧在身体里,但他也感觉不到疼痛。

  他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完颜活女想,可他须得将这个消息带回去,他须得将金人的这场大败带回去。

  大胜!

  大宋自宋金[jiao]战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胜!

  消息自清源往北,传至太原和石岭关,自南又传到汴京,有骑士骑在马上,高举露布,大声喊着报捷的消息冲进京城,瞬间就让整个汴京上下都振奋了起来!

  怎么能不振奋呢?全歼三千金军——这是实在的战报,进了太原,童太师小手一勾,就变成了全歼六千金军,从太原一路南下,进了汴京城时,那就是全歼了西路军一万女真军!

  一万!女真军!女真一共才多少人啊?!

  消息从汴京再传到东路军的营地里,菩萨太子正在那宁静而端庄地吃着自己的斋饭,他的竹箸用得很雅致,一[kou]菜,一[kou]饭这么慢慢吃,突然之间剃了发的完颜药师就跑进来了:“太子,不妙呀!”

  菩萨太子将一双眼缓缓抬起,“什么事?你慢慢说。”

  完颜药师说:“听说西路军于太原府大败,粘罕都统折了一万女真兵,其余不计……”

  菩萨太子端着饭碗静静地坐在那,突然就将饭碗扣在了帅案上!

  “不可能!”他咆哮道,“绝对不可能!”

  西路军要是真死了一万个女真兵,那他还打什么啊?!他不赶紧收拾包裹跑回上京,还等着宋军从太行山里钻出来,直接给他留在河北当开[chun]的肥料吗?!

  他待佛祖不薄!佛祖不能这么待他!

  “给三清上柱香,”朝真帝姬吩咐道,“要上好的香,厚点儿。”

  佩兰里出外进忙忙碌碌的,听了这话就停下脚,“帝姬且静养一[ri],不要[cao]心了!”

  全程帝姬也没[cao]刀上去干架,但她还是躺下了。

  问就是几十斤的铠甲她根本穿不动,小宇宙爆发穿一回上战场,提振士气是很提振的,但打完仗她就躺下了,动弹不得。

  “完颜活女的尸首找到了吗?”她又问。

  “还不曾。”门外蹲着的李世辅听了就赶紧说。

  帝姬就躺在榻上继续皱眉。

  “帝姬已经全歼了他们三千人,”佩兰说,“也不急于这一个吧?”

  “那,”她又问,“曹家有信吗?”

  佩兰细细的眉毛就皱起来,忽然听到门外有声响,往外看一眼,小内侍跑进来。

  “曹家有信,”小内侍说,“送去了太原,被带来清源,刚收在李大郎处,还没来得及[jiao]给帝姬。”

  佩兰就往外看了一眼。

  就在西路军从石岭关的守军,以及东路军两处分别得到了消息后的第一[ri],完颜活女终于回到了石岭关外。

  完颜娄室几乎已经认不出他那个漂亮的儿子了,他的眼睛已经完全凹陷了进去,皮肤透着不祥的青灰[se]。他身边没有侍从,也没有马,他出发时带了三千兵,回来只有自己。

  他在路上杀了最后一个女真士兵[jiao]给他的战马,吃着冰冷的生马[rou]爬回来的。

  但他始终没有丢下他的铠甲。

  他站在父亲与完颜粘罕、完颜希尹等人的面前,将那具铠甲摔在地上。

  “我当死,”他说,“可我必须将它背回来。”

  他们吃惊地看着那具被灵应军长弓扎穿的铁甲,透过那个黑黝黝的血洞。

  今时今[ri],他们终于看见了一位大宋公主的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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