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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连夜驰骋的石敬瑭,根本都没有稍作停歇,就随同东宫的内侍去见了李存勖。

  再入故地,石敬瑭有些百感交集。

  曾经他在此辉煌过,至亲族人也跟着荣耀过。世事无常,这里见证了他的成长,也同时印证了他坠入深渊的窘迫。

  “末将石敬瑭,叩见殿下。”

  冷眼看着堂下邋遢的都认不出模样的石敬瑭,李存勖默默拿起案桌上的手帕。“石将军这些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多谢王爷挂念,石敬瑭受之有愧。”

  “哼,你可真有意思。”将手里的帕子扔回桌上,李存勖继续说,“知道本王最恨背叛,可你却还是选择叛逃。宁肯不要本王恩赐的身份,也要莫名其妙玩消失。怎么?淮南使臣没有允你在淮南的高官厚禄,你便又夹着尾巴回来乞怜了?”

  “……我!”刚想要解释什么,石敬瑭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他总不会将地宫山下的墓群说出,因为那是他不敢公诸与众的底线。

  李存勖也不想过多牵扯往事,见石敬瑭闭嘴,他便又说,“此番召你去做王彦章的说客,就是你将功补过的机会。”

  “石敬瑭,多谢殿下开恩。”

  ……一直待石敬瑭起身离去,宁夜幽都未移开视线。

  原以为她不会再觉得委屈,以为她会将他忘的一干二净。却在再见时,她自以为是的坚强轰然崩塌了。

  她自改名夜幽起,就一度相信,自己此生用情至深,至始至终都只朱友珪一人。唤自己宁夜幽,便是她思念朱友珪衣衫上浓郁的夜幽花香。

  可这样自欺欺人的信念,在石敬瑭面前,又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或许,她历经这么多,以为自己能分清什么是爱恨。却不明白,她依然还是当年那个天真的女子,只是错把愧疚当成了爱。

  被内侍引出宫门的石敬瑭,马不停蹄回到驿馆休整。

  他看不明白李嗣源的眉头紧锁,以为李嗣源只是不放心他独自回来,会不会又如当年那般接受晋王李存勖的恩赏,再与他李嗣源为敌。

  毕竟他已不是永宁郡主的郡马,也曾有受贿晋王的前科。

  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尴尬,石敬瑭也没有多希望谁要如何对他客气。

  李嗣源不肯先进宫去觐见李存勖,还说要随同石敬瑭去见那王彦章。起初李嗣源只说好奇,直到他们真正见了王彦章,石敬瑭才感知这整件事情的不妙。

  ……被拴在玄铁巨滚上的王彦章,就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

  凌乱的头发,消瘦的面颊,血痕斑斑的衣着,还有猩红的眸子。无不让人联想到王彦章在此被囚,该是受了何等折磨。

  “天雄军七万人,皆已被歼。你又为何还不肯放下?”石敬瑭开门见山的问他。

  王彦章没有回答,好像根本没把石敬瑭当存在。

  看得出,王彦章虽受到了酷刑,却依旧保持着一颗倔强的不臣之心。

  铮铮铁骨,是石敬瑭没有依照惯例,先用刑再问话的理由。这样一个坚韧不屈的神将,也难怪他能在梁军中德高望重。

  “将军赤胆忠心为大梁,可大梁并未感念将军。”

  王彦章依旧不理睬他,还刻意将面对向别处。

  石敬瑭也没有不耐烦,紧随着他转向的方向,说,“承蒙晋王惜才,愿不计前嫌接纳将军投诚,将军何不答应了晋王?生为臣子,能得主君赏识,那是多么难能可贵。”

  “哼!”

  “士为知己者死,将军……”

  王彦章突然打断他的话,“是,士为知己者死。当年李存孝车裂时,我就应该一头撞死在南城。”

  被王彦章这样一声吼,石敬瑭竟不知该说什么。

  “派你一个狗屁不通的小子来做说客!哈哈哈,演给谁看?这般惺惺作态,也就只有你们晋人做得出来。”

  石敬瑭突然变了脸色,站起身,居高临下的对他说,“既已是败将,就要接受现实。”

  “哼,一群小人,卑鄙,无耻。”

  “赢了你,便是小人了?好生霸道的歪理。”

  “你们与那张全义勾结,让其骗我饮下毒酒,以至我掉以轻心,这才使我天雄七万将士没了回头路。别再给我装无辜,你们都是一丘之貉。”

  “原来如此。”石敬瑭收起满脸寒霜,再看王彦章时,眼里的鄙夷又不见了。

  “将军或许还不知,你们的大梁皇帝,已然宣判了你投靠河东的罪行。”

  “这种鬼话,你也不是第一个来跟我说的了。”

  石敬瑭又说,“……还不止是你一人,被定罪为叛军的,还有你整个天雄军。”

  王彦章沉默了,布满血丝的双眼,就这样冷冷的盯着石敬瑭。似乎在等石敬瑭继续说些什么,他好从中找出破绽。

  “想想那些失了男人和父亲的家眷,她们都被打上了叛军的标志,往后余生,甚至生生世世,都会沦为奴隶。将军,你的良心会安吗?”

  见王彦章依旧沉默,石敬瑭乘胜追击,“接受现实吧!七万弟兄已经因你而战死,他们留在世上的亲人,都会世世代代戳着你脊梁骨来骂。将军,何不给自己一条生路,活着去为冤死的人讨回公道?”

  “大梁皇帝如此不信任将军,十日粮草都不肯拨,将军,如此君王,何德何能得将军效忠?”

  王彦章突然就笑了,“哈哈哈,信任?”

  “在哪里为臣,能受君王真正的信任?梁帝如是,你们河东的晋王,不也是?”

  是啊,这个世间,哪里会有完全相信别人的君王?就算有,待江山稳固之后,功高盖主便成了君王的忌惮。

  “……一生不为二主。我累了,不想这把年纪再当别人的鹰犬。辛苦经营了小半辈子,一朝沦为阶下囚,满盘皆输。”王彦章的有感而发,让石敬瑭有些触动。“小子,我看你还有几分良知,我也不难为你。与其在此跟我浪费口舌,不如你回去告诉李亚子,若他还是个男人,就大方给爷爷一个痛快。待我王彦章到了那边,定不会与他记仇。”

  这下换石敬瑭沉默了,话都被王彦章说死,他这个特意指派的说客,也实在有些尴尬。

  有牢头过来献策,请示石敬瑭,需不需要对王彦章用刑。石敬瑭想也没想,径直推诿了牢头的献策。

  屏退牢房里所有的人,石敬瑭搬来一张太师椅,静静的坐在王彦章对面。

  “……真的没有转还余地了吗?”

  石敬瑭确定王彦章在听,可就是等不到王彦章的回应。

  良久,石敬瑭起身离去,充满腐朽糜烂气味的牢房里,终于又回归了宁静。

  出了牢房大门的石敬瑭没有想到,督帅李嗣源竟一直在外面等他。

  夕阳西下的斜阳,余晖映照在李嗣源的两鬓上。竟不知何时起,李嗣源的头发里,掺杂的银色越来越多。

  “督帅?”石敬瑭嘴角一咧,说,“看来,敬瑭是要让督帅失望了。”

  李嗣源关切的眼神,让石敬瑭眼眶有些微红。已经许久没有人,这般重视他了。自从他爹摔死之后,族人死的死,散的散,身后也没有人再管他的死活。

  晋王不远千里召他回来,或许就是一个圈套。

  “看来还真是要毁你功绩。”李嗣源轻拍他肩头,语重心长的说,“劝降王彦章,你成或不成,都会让人记住你的错处。”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不瞒督帅,面对王彦章,敬瑭只是一个毫无阅历和信仰的小子,又何来使人信服的威严可谈。总之,石敬瑭问心无愧……”

  李嗣源眉头紧锁,他其实在来之前就已做好决定。

  若是石敬瑭进退两难,他便插手除了王彦章。只是没想到,他提前做好的决定,这么快便需要他履行了。

  再看石敬瑭一眼,李嗣源心里的答案已经很明显。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他不能再放任不管了。仗着如今李存勖不敢动他,李嗣源心一横,拔刀就往暗牢闯。

  紧随李嗣源身后的几名副将,也同样抽出佩刀,齐齐朝牢门杀去……

  当晚,李嗣源一行被暗卫缉拿。

  待他们都被带到李存勖面前对峙时,李嗣源一人担下所有。并对杀死王彦章的事,毫不避讳。

  正如李嗣源猜想那样,李存勖的确不敢拿他问罪。

  只是,以李存勖的脾性又怎肯如此忍气吞声。自然是要让他这个老大哥,因坏了他的事而吃些苦头。

  不久,梁军中就传开了‘王铁枪宁死不降,河东李嗣源折辱其身,手段极其恐怖’。

  而驻守武陵山脉,还待休整的朱赤军残部,就成了东南一代梁军的眼中钉。

  这是碰了一颗软钉子,李嗣源有苦也难说了。

  而李存勖依照宁夜幽的意思,也没有再继续为难他们,恍若无视般放他们归返。并且路程遥远,李存勖还特意在城头相送,亲眼看着他们离开并州城。

  “怎么说,王彦章都是能与李存孝齐名的神将。就这么潦草的结束其性命,还真有些可惜。”

  “王爷借刀杀人,不但一石二鸟,还帮南鸾出了一口气。就是不知,王爷这次纵虎归山,会不会又是一次掩耳盗铃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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