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傅锦年整个人都懵了。

  太阳落山，只剩下微弱的余晖洒在天际。

  山里昏沉得厉害，只是眨眼的功夫，山坡山便再看不见八皇子的身影。

  “八哥？”傅锦年大声地喊，没得到八皇子的回应，壮着胆子想要顺着八皇子摔落的痕迹前去找他。

  然而他刚有所动作，身后亮起火光，山间响起了霍成哲焦急的声音：“殿——锦年！”

  傅锦年动作一顿，看到黑暗中依稀亮起的几盏灯笼正飞速朝自己移动。

  火光映照出霍成哲的身影，他飞快跑过来，把原本已经趴在山坡上的傅锦年捞起来，担忧地上下打量着他：“您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傅锦年摇摇头，赶紧指着下面说：“八哥掉下去了。”

  霍成哲一愣，举起手中的灯笼依稀从草丛中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压低了声音，诧异地问傅锦年：“那是八皇子？”

  傅锦年点点头，焦急不已：“八哥吃了毒蘑菇，他不想活了。舅舅，把他救上来好不好？”

  霍成哲的思绪活络了一瞬。

  八皇子死在这里，对京城的局势有利无害。

  可看着傅锦年担忧地神色，他没狠心不管，示意跟过来的心腹看好傅锦年后，自己打着灯笼小心翼翼地爬下山崖。

  这片山崖不算非常陡峭，霍成哲身手敏捷，很快就找到了倒在山崖之中的八皇子。

  八皇子七窍流血，了无生机地倒在杂草之中。

  霍成哲身手去探他的脉搏，已经察觉不到脉搏的跳动。

  他手中还捏着没有吃完的红色毒蘑菇，霍成哲认得出这东西毒素发作极快。

  之前在漠北服役时，有战友饿疯了挖到一锅这样的红色毒蘑菇，也是刚吃下没多久就毒发身亡。

  霍成哲长叹一口气，背起地上生机全无的少年，一步步朝山崖上方走去。

  待一行人下了山，八皇子的身子都已经凉了。即使是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

  霍成哲对外宣称是在山中意外发现了个误食毒蘑菇而中毒身亡的路人，等天亮后就去报官。

  村里人原本对此事有些好奇，但霍成哲那边看得紧，他们倒是没能上前近看。

  这村子并非是霍家的产业，也不是霍家二老出生成长的地方，而是霍成哲漠北战友们的老家。

  这些同僚在漠北受了伤，战事平定后便解甲归田。

  军中给的饷银不多，身上有了残疾，这些人不如正常人健全，种田也费力。

  这一年多来，随着霍成哲在天武帝面前得脸，得了不少赏赐，他便把这些东西都分给了这些解甲归田的老兵。

  其中能力不错的老兵，还被霍成哲提拔成了骨干。

  这个小山村地方偏僻，环境倒是不错。

  村中青壮力当年都被征召入伍，如今只回来了大半。

  这大半人现在成为了村中的掌权者。

  那些家中青壮力战死沙场的，霍成哲也自掏腰包做了补偿，因此村中人对霍成哲都很感激。

  这些人跟霍成哲都是在战场上一起拼杀过的，彼此信得过，霍成哲才放心把傅锦年和霍家二老送过来。

  有了霍成哲发话，那些从军中回来的老兵多多少少意识到不对劲，都拘着家里人不要多问，免得惹祸上身。

  村里有老人感激霍成哲对他们的照顾，得知霍成哲打算连夜去做一口棺材，还表示愿意把自己的棺材捐出来，给这个路人入殓。

  八皇子的遗体就被暂存在了村庙之中。

  霍成哲派了心腹守夜，自己则找傅锦年问清楚了全部经过。

  第一次经历亲人死亡，傅锦年到现在还是懵的：“舅舅，八哥是不是真的死了？”

  霍成哲点点头。

  傅锦年眼眶发红：“他……他不是坏人……”

  听他说完经过，再结合傅笙笙对八皇子的评价，霍成哲也多少能猜到这事。

  “他有他的身不由己。这件事我会连夜写信回京，往后殿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此事，不要说您见过八皇子。”霍成哲认真叮嘱。

  傅锦年不是很懂地点了点头，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囔：“八哥也让我不要把见过他的事说出去。他好像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死在这里。”

  朱墙黄瓦的皇宫是多少人做梦都想进去的地方，八皇子却拼了命的想要逃走。

  就连死，他都不想死在那里。

  霍成哲不是太会安慰人，轻轻揉了揉傅锦年的脑袋：“别想那么多了，这不是你的错。八皇子在京城过得太痛苦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木门轻轻被人推开，霍老夫人走了进来：“聊完了吗？锦年怎么哭了？”

  “我没事，没哭。”傅锦年擦了把眼泪，努力挺直了胸膛。

  霍老夫人心疼地上前抱住他，用眼神向霍成哲询问情况。

  霍成哲没说什么，只是道：“娘，你先带殿下去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们便回京。”

  起初被送出京城的时候，霍家二老并不清楚京中局势到底紧张到了哪一步。

  但两人不是傻子，看儿子神色紧张，多少能猜到事态紧急。

  他们俩能力有限，帮不上太多的忙，最大的努力就是不添乱。

  因此霍成哲说什么，他们便做什么。

  先是乖乖回了老家，又悄无声息地来到这座小山村，最后接到了傅锦年，老两口便带着孩子在这里住了下来。

  现在看霍成哲游刃有余地带人过来，霍老夫人便知京中的情况大致稳定了下来。

  白天因为着急去找傅锦年，她还没来得及多问，如今终于有了和儿子好好说话的机会，老夫人迫不及待地问：“贵妃娘娘他们如何了？”

  “都好。”霍成哲示意她放心，看到在她怀中哒哒掉眼泪的傅锦年，他想了想，蹲下身对傅锦年说，“殿下，还有件事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傅锦年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是鼓足了勇气去听：“什么事？”

  霍成哲偷瞄了眼门口，确认门外没人，才压低了声音说：“陛下驾崩了。”

  傅锦年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到了傅锦年这个年纪，对死亡多多少少理解了一些。

  可又不到能够完全理解的时候。

  尽管多次从傅笙笙的心声中知道天武帝命不久矣，傅锦年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早驾崩。

  倒是霍老夫人想得比他多，压着惊讶问：“陛下是病逝，还是……”

  “算病逝吧。”霍成哲说着一顿，严谨地补充道，“可能和被气到也有关。现在消息刚公布，许多地方都已经知道了。这里地方偏僻，消息来得慢一些，最晚后日也该家家披麻戴孝，准备国孝了。”

  霍老夫人先是点点头，随即意识到一件很严重的事：“陛下驾崩，合宫守孝，锦年不在的话，岂不是……”

  “这也是我要叮嘱殿下的第二件事。”霍成哲说着语气严肃地告诉傅锦年，“贵妃娘娘推说殿下在宫变当天溜出宫玩耍，见到宫变后心生畏惧，不敢回宫。这件事殿下一定要记在心里。”

  傅锦年点点头，此次被送出宫前，霍心兰叮嘱过他很多话，他全都记着。

  “我知道，我就说是周公公带着我躲了起来。具体的地方不告诉他们。我是皇子，父皇不在了，我不想说的事，没人能逼我。”

  傅锦年欣慰地点了点头。

  虽然外界都说这孩子不如傅司辰聪慧，但那纯粹是因为傅司辰多智近妖。

  和普通孩子相比，傅锦年简直不要太聪明。

  除了读书，其他的东西都是一教就会。

  就连脑子也很活络，还听话得很，从不添乱。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霍成哲先带着傅锦年和周培回京。

  霍家二老不算显眼人物，另外有心腹送他们回老家就是。

  至于八皇子的遗体，则暂时留在了村子里，由霍成哲留下的心腹看守。

  八皇子身亡的消息先一步送入宫中，傅司辰叹了口气，思考一番后，给了回复。

  既然八皇子想要离开京城，那就不带他遗体回京了。

  他也是以博闻强记而闻名的皇子，对药理略通一二，不可能分不清蘑菇有毒无毒。

  他一向喜欢山林，既然他选择在那个小山村了此一生，那就尊重他的遗愿，将他葬在那里。

  葬礼是由霍成哲去办的。

  简简单单地办完，将人抬上山，选了个风景不错的地方落葬。

  即将刻碑时，霍成哲忽然想到什么，一个字也没刻，只是立了一块无字碑。

  往后八皇子不再是京中的皇子，只是路过山野的过路人。

  墓碑上不写名字，他可以做任何人。

  这事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京城那边仍旧把八皇子按失踪处理。

  尽管他的死亡与傅司辰无关，但新君继位总是伴随着谣言四起。

  现在若是让人知道八皇子身死，不知道多少人会把这个罪名按在傅司辰头上。

  八皇子独自找一个无人之地服毒，恐怕也是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

  天武帝的葬礼忙完之后，便是新君继位。

  以傅司辰宫变勤王的功绩，他继位无人敢提出异议。

  这一晚，阮阅从章台殿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木匣子，恭恭敬敬地送到傅司辰面前：“晋王殿下，这是陛下第一次病重之时留下的诏书。奴才没有看过。”

  因着他最后一句话，傅司辰多看了他一眼，才接过匣子，将其打开。

  里面是两封圣旨。

  傅司辰随手拿起一封，打开瞄了眼，是天武帝写下的传位诏书，继任者便是他。

  只是落款日期是多年前刘妃和三皇子谋反之时。

  那第二封是什么？

  傅司辰困惑地拿起来，刚看了一眼便脸色铁青。

  那是天武帝让霍心兰殉葬的密旨。

  傅司辰紧紧捏着圣旨边缘，几乎能将厚实的绸缎捏碎。

  他抬头去看阮阅，阮阅恭敬地低下头，傅司辰只能看到他的头顶。

  他特地强调自己没看过，恐怕就是因为后面这一封圣旨。

  傅司辰深吸一口气，控制住所有情绪：“多谢公公。”

  “殿下客气了。奴才有一个不情之请……”阮阅小心翼翼地说。

  傅司辰：“公公请说。”

  阮阅恭谦地说：“奴才侍奉陛下多年，如今陛下驾崩，奴才想去为陛下看守皇陵。”

  他在宫中多年，早就看管了勾心斗角。

  从前天武帝在，他这个贴身大太监能够独善其身。

  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哪怕傅司辰一贯温和，阮阅自己也累了，想找个地方休息。

  他为人不错，哪怕是霍心兰失宠那几年，阮阅也没为难过他们母子。

  尤其是天武帝那封让霍心兰殉葬的密旨，阮阅必定是看过的，否则他不会强调自己没看过。

  他完全可以将这东西交给别人，让别人以此要挟傅司辰。

  但他没有这么做，还卖了傅司辰一个人情。

  傅司辰自然也不会在这上面为难他：“公公忠心难得，父皇泉下有知必定欣慰。本王会修书一封，公公可持书信前往。”

  “多谢殿下！”阮阅谢恩，得到傅司辰的首肯后便告辞离开。

  有了傅司辰的手书，他在皇陵那边也不会遭人刁难。

  都说宫里生活难，但与人为善，结个善缘，总不会错。

  傅司辰目送他离开，随手将天武帝让霍心兰殉葬的密旨丢入火盆。

  他也没跟霍心兰提这事，免得平白惹她伤心。

  新君登基之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

  百官朝拜、万邦来朝，傅司辰登基为帝，封霍心兰为太后、傅锦年为亲王、傅笙笙为护国长公主。

  随着新政推开，大应朝一派欣欣向荣。

  与此同时，傅司辰也发现自己听不见傅笙笙的心声了。

  不止是他，霍心兰和傅锦年也无法再听到傅笙笙的心声了。

  他们听到的最后一句心声是：哥哥当皇帝啦，这个世界会越来越好，好像也不需要我再好好努力了呢！

  那一瞬间，母子三人都意识到傅笙笙的出生或许就是为了拯救他们即将万劫不复的人生。

  如今濒死之难消失，一切重回正轨，民生欣欣向荣，老天爷给他们的这一项“特权”也就结束了。

  虽然有些遗憾，但母子三人更觉得欣慰。

  笙笙总会长大，总会有自己的心事，不适合什么都被他们知道。

  而他们也要学着用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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