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归程把最后一个苹果放进竹篓里时，耳边终于响起了系统的电子音：

  【支线任务：摘一筐完好的苹果已完成，获得奖励：3000积分】

  【系统商城已开启】

  终于完成了，宋归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色。灰暗的天空蒙蒙的像一张网，黑暗吞吃着边缘，逐渐向中心靠拢，再过不久，天色就会彻底暗下来。

  储为是第一个交差的，宋归程紧随其后，其他玩家也陆陆续续背着竹篓赶过来，生怕自己慢一步就被抛下。

  一篓篓新鲜完好的苹果摆在格雷森面前，格雷森的脸色却阴晴不定，围着苹果来回踱步，似乎不找出一点毛病誓不罢休。

  “滴滴——”不远处的山坡上，一辆老旧的蓝色卡车摇摇晃晃地行驶过来，冲格雷森按了按喇叭。

  宋归程眼尖地认出那是艾伦的车。

  卡车慢慢停在苹果园门口，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带着鸭舌帽的男人从驾驶座跳下来，正是前天载他们来庄园的艾伦。

  “嘿，艾伦，你来了，”格雷森上前熟稔地和艾伦打招呼，“今天过得怎么样？”

  艾伦摘下帽子，露出一头张扬的棕红色头发：“托你的福，还不错。”

  格雷森指了指玩家们刚摘下来的苹果，“这些得麻烦你送到城里去了。”

  “哦，没问题，”艾伦像没看到宋归程似的，径直从他身边略过，挑出几个苹果掂了掂：“成色不错，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那是当然的。”格雷森说着，阴沉的目光从身旁站着的玩家身旁划过，浑浊的双眼微微眯了下，像是眼冒凶光的饿狼。

  艾伦活动了一下筋骨，说：“这么多我一个人搬可真有些吃力，得来个人帮我。”

  语毕，不等格雷森开口，指着宋归程：“你，过来帮忙。”

  玩家们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宋归程身上，空气静默一瞬。

  格雷森上来推了宋归程一把：“愣着干什么，去啊。”

  宋归程被推得踉跄两步，走到艾伦面前。艾伦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颐指气使道：“看着我的动作，轻拿轻放知道吗？”

  宋归程听话地点点头。

  他跟着艾伦背起一个竹篓，攀着卡车车厢的壁板，轻巧地跃上去，把自己的竹篓和艾伦的挨紧放好。

  “你这么放不对，一会儿别的放不下了，”艾伦忽然拉住宋归程的衣袖，把他的竹篓调了调方向，“你得这样，懂了吗？”

  宋归程眼睛转了下，点点头，虚心受教的样子：“明白了，谢谢您。”

  两人很快就把苹果运上了卡车。

  艾伦擦了把汗：“格雷森，走了。”说完跳进驾驶座，格雷森也不耽搁，紧跟着上了副驾。

  临走前，他回头对玩家们说：“你们自己回去吧。”

  玩家们也不想再和这个面色不善的男主人继续相处，纷纷点头。

  卡车卡顿般在原地颠了两下，排气管发出滞涩的、不规则的咆哮，才缓缓发动，向前驶去。

  远处的天空已经被天空吞吃大半，只剩下苹果园上方小块天空，仍挣扎着发出最后几缕灰白的光。

  山路映在天地相接处，如同一道蜿蜒的细绳，将天空和地面分割开，卡车的影子在山路上一晃一晃。

  谢思有盯着晃动的车影看了片刻，吐槽了一句：“这下倒是不怕把苹果颠坏了。”

  *

  今天的晚饭依然是女主人做的，万年不变的干面包和煮豆子，还有两片烟熏肉。

  李然丽不爱吃豆子，于是把水煮豆子分给了王慧潇。

  她咬了一口干面包，索然无味道：“怎么男主人和女主人做出来的饭这么不一样？这会不会也是一种提示？”

  一般来说，副本里的伙食差得不会这么大，要么一直不错，要么一直不好，口味比较专一。

  “有可能，”郑吉彦说，“而且这对夫妻对待我们的态度差别也很大。”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女主人给我们提供的伙食糟糕，对我们这些玩家是比较漠视的，不提供任何信息，也不发布任何任务。”

  副本里的npc虽然提供的信息真假混杂，发布的任务凶险异常，但这同样为他们指引了调查的方向，提供了获取规则、完成主线任务的抓手。

  而这个副本的女主人对玩家们明显采取了“放养”的措施，所以他们来到副本的第一天和第二天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转，到头来获得的有用信息少得可怜。

  郑吉彦继续说：“但是男主人和女主人的态度截然相反，他给我们提供丰盛的饮食，不准弄脏旅馆，要帮旅馆的苹果园摘苹果，摘下来的苹果也要完好，对我们要求十分严苛。”

  他双手交叉放在餐桌上，给人一种不是在讨论副本，而是在参加某个学术研讨会的错觉。

  吴昊晨喝了一口水：“我还是更喜欢女主人那样的，我希望我老妈就像她那样，别整天管着我……”

  他忽的顿住，没能再往下说。他习惯性地抱怨，却忘了自己已经不在现实世界，也很久没见过妈妈了，更加没人整天管着他。

  一句“老妈”大概牵动了餐桌上很多玩家的神经，烛光跳跃，将旅馆里众人的面容映得虚虚实实，苦涩在空气里翻腾。

  俗世喧嚷，人间烟火，他们不知道有多久没真切感受过了。

  当时只道是寻常。

  宋归程换了个坐姿，在这样的氛围里有些无所适从。

  他对母亲的印象止于她对父亲疯狂的爱，他甚至不记得母亲的名字。

  只记得那个女人一生苦苦追求想要抓住的，是一个男人的爱，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的爱。

  为了得到那个男人，她强行拆散了男人和订婚的女友，为了留住那个男人，她生下了一个孩子。

  他们互相伤害，彼此折磨，空洞地虚耗着对方的光阴，像是一对不死不休的仇敌。

  但是作为一对父母，他们都忽略了，自己感受到的痛苦，只会成倍叠加到自己的孩子身上。

  无论是父亲说不爱母亲，还是母亲说不爱父亲，对于孩子而言，都是他们不爱自己。

  宋归程侧头看向窗外，天空黑沉沉地压下来，烛火将他的脸映在玻璃上，艳红的光舔舐着他的轮廓，却无法照亮那双浅棕色的眼睛。

  他有时候无比庆幸，自己缺失了十年的记忆，不用再多那么多漫长而痛苦的回忆，这大概是神明的眷顾吧，宋归程想。

  记忆的缺失常被认为是一种病症，但有时候它是另一种方式的痊愈。

  宋归程正欲收回目光，一丝清透的月光却突然破开周围沉寂的黑暗，将无边黑夜撕出一道裂缝，强硬地照进他的眼睛里。

  月亮露出的虽是残缺的一角，皎洁的月光已不由分说将暗影驱散得无所遁形，直至填满宋归程的眼睛。

  宋归程静默地没有再动，放在玉珠上的手指蜷了蜷。

  “月亮出来了，”不止宋归程，谢思有也注意到了，他一只手搭在椅背上，神情颇为放松，“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大概是。”宋归程继续低头吃晚饭，好像丝毫没有被刚才的事情影响胃口。

  “其实刚才吴昊晨的话提醒我了，”宋归程瞥了一眼女主人的厨房，声音不自觉放得低了一些，“他们夫妻两人对我们的态度不像对待旅客，反而有点像……”

  他犹豫了一下，说出自己的结论：“有点像对待自己的孩子。”

  以玩家们的角度来看，这个结论有些荒谬，但是代入一下副本世界，这的确像一个家庭。

  疲于家务的女主人，要求严格、小惩大诫的男主人，生活在旅馆里心惊胆战的玩家，分别对应了母亲、父亲、孩子的角色。

  “根据我们这两天的调查，旅馆夫妻一定有一个孩子，不过我们从来没见过，”宋归程眼眸微动，指了指自己，“我们可能就是孩子这个角色。”

  郑吉彦不禁坐直身体，眉头紧皱：“是有这种可能，不过男主人还能说通，女主人的态度实在不太像一个母亲，很少有妈妈会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

  宋归程很想说，我妈就是喽，不过还是忍住了，看向旁边的谢思有，问：“你还记得你今天中午吃饭说了什么吗？”

  突然被提问的谢思有：？

  我说了什么？

  我怎么记得！

  我一天天的话那么多！！

  谢思有迎着宋归程询问的目光，紧急头脑风暴，第一次恨自己长了张嘴，长了就长了，说什么话呀！

  他最后还是想起来零星半点，小心翼翼地说：“一个亲爹，一个后妈似的？”

  “对呀，”宋归程单手撑着下巴，好看的眼睛弯了弯，“不愧是我家小八，这还能记得。”

  说实话，这张脸是好看的，但这语气是有点惊悚了。

  谢思有咽了咽口水，迟疑两秒，把宋归程给他的理智糖拿出来：“哥，你……吃个糖吧。”

  你看起来像是理智值要掉光的样子。

  陈馨可“噗嗤”一声笑出来。

  宋归程也捂嘴笑了，手晃了晃。

  逗小孩儿可真有意思。

  他转头望向郑吉彦，恢复了正色：“如果是后妈的话，这样的态度也不算奇怪了。”

  确实，如果是后妈和亲爹的配置，就能说通了。

  不过究竟是与不是，明天还得再问问农庄里的村民。

  谢思有嘟囔了一句：“这家小孩儿可真惨啊。”

  是真的惨，爹不疼，娘不爱，把地板弄脏了就得一顿暴揍，今天十几个玩家摘的苹果都得他一个人摘。

  陈馨可叹了口气：“不要随便生了小孩，又对他不好。”

  可就是有很多人根本不懂得怎么爱就去生孩子，他们不会爱自己，不会爱身边的人，也不会爱自己的孩子。

  对孩子来说，这也是一种无妄之灾……

  *

  空中的月亮越来越高，由残缺的角渐渐圆成一个完整的玉轮。

  润泽的月光穿过森林，越过山岭，轻柔地洒在宋归程的身上，他背靠着窗户，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

  “哥，这是艾伦拿给你的？”谢思有吃惊地站起来。

  刚才宋归程和队伍里其他三个人说艾伦给他塞了张纸条的时候，他们三人都吃了一惊。

  副本npc主动给玩家送线索这种事太少了。

  本来中立的npc就很少，能刷到npc好感的机会就更少，毕竟npc和玩家本质上不一样，心思不定，难以捉摸，刻意刷好感容易弄巧成拙。

  他们四个玩家聚集在7号房间里，目瞪口呆地看着宋归程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泛黄纸张。

  宋归程没想藏着掖着，直接打开了，纸张边缘沾着些干了的泥巴，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只有简单的三行：

  三天后！

  仪式！！

  跑！！！

  感叹号逐渐递增，“跑”字的最后一笔哔咔划破纸张，留下一片触目惊心，令人的呼吸跟着消失的笔画一滞。

  整个空间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不安陡然弥散开来。

  “仪式？”陈馨可颤颤巍巍地重复，“什么仪式？”

  总不可能是把他们送离副本的仪式。

  宋归程摇摇头。

  他在这个副本浪费了很多时间，目前为止还没得到足够多足够有效的信息。

  宋归程捏捏眉心，心中烦躁一瞬，那一次见到神父给他的冲击太大，扰乱了他的阵脚。

  他不得不承认，他这几天的确有所懈怠，不自觉的犹豫迷茫。

  他仰头看了眼落在自己身上的月光，伸手想要接住什么，然而唯有安静的月光给他覆上一层薄纱。

  宋归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们得抓紧时间调查了。”

  无论艾伦说的三天后的仪式是不是真的，他们都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死神的刀悬在他们的头颅之上，催促着他们力竭地奔命。

  夜晚的静寂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将白天的生命与活力淹没，留下萧索和寥落。

  宋归程和储为一起睡在7号房里，他侧卧在床上，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被窗帘遮上的窗户。

  今晚的月亮温柔得过分。

  他听着手表指针一点一点划过的声音，在心里计算着时间。

  他在等，等更深的、足够掩盖人的身影的黑暗。

  他打算今晚去女主人的厨房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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