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这个复活阵法的时候，宋归程终于把副本内发生的事情和主线任务中元节联系起来了。

  中元节，对人来说，是祭祖、焚纸锭、祀亡魂的日子；对亡魂来说，是一年一度从阴间回到阳间，看望后辈，接受香火的日子。

  从头到尾，他们的方向，都是人怎么去过中元节，而忽略了它其实是“鬼节”。

  永定楼里没有活人，只有鬼怪。

  他们的任务，是送鬼魂回到阳间，让鬼魂过中元节。

  想通其中的关隘，宋归程一直悬着的心放松不少。

  他问：“徐大哥，我们怎么才能把亡魂带回来？”

  宋归程满打满算，和徐崇川说过的话也不超过20句，倒是和时岁已经是能互损的关系了。

  #论e人和i人的区别。

  徐崇川看着年纪比他大，他觉得叫一声大哥不过分。

  徐崇川眉头微挑，对他的称呼不予评价，回答道：“找到他们的寄托之物，破坏阵法就可以了。”

  所以他们离通关副本任务还剩最后两步，也是最关键的两步：一是找到亡魂的寄托之物，二是破坏五行阵法。

  这是他们进入副本的第四天，时间来到8月9日，距离中元节还有3天半，是他们最后的时间。

  陈温屿心头一紧：“可我们现在困在这里，怎么办？”

  宋归程安抚他：“着急也没用，我们现在只能等。等到昼夜开始变化，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就能回去。”

  闻言，陈温屿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刚过3点，夏天天亮得比较早，最迟7点，他们就能回去了，他心下稍安。

  宋归程起身，弯腰拍了拍身后的灰尘：“我准备出去看看，你们刚才有什么发现吗？”

  陈温屿诚实地摇头：“没有，时先生身体不舒服，我们先休息了一阵才开始探查，只知道这栋楼里没人。”

  他点点头，从系统商城里买了新电池给手电筒换上，电子音传来，背包里的积分又被划掉200，剩余1561积分。

  观众打赏的积分不会实时到账，要等到副本结束后才会结算。哪怕下一秒玩家就要死在副本，系统也不会大发慈悲把观看人数和打赏的累计积分发放给玩家，让玩家能购买道具，抓住生机。

  不知道玩家死后观众打赏的积分是部分返还，还是全部侵吞，哪怕部分返还，也肯定是扣除最高比例的手续费。

  活着的玩家赚取的积分也会按一定比例被系统抽取提成，积分会被玩家用来购买生活用品和保命道具，重新流入市场。

  只能说系统是周扒皮，两头赚，只留下伤痕累累的玩家和被割韭菜的观众。

  宋归程把新电池换上，“啪嗒”，黯淡的灯光重新亮起，照亮大片墙壁。

  陈温屿急急忙忙爬起来：“我也要一起去。”

  休息了一会儿，时岁恢复了些精力，撑着徐崇川站了起来，狐皮大衣从身上滑落：“3p。”

  宋归程：……

  陈温屿：……

  徐崇川把大衣收进储藏柜里，默默无言地站在时岁身后，像是随时保护他的影子。

  时岁瞅了他一眼：“好吧，4p。”

  宋归程微笑：“滚。”

  *

  现在的永定楼是真正意义上的死楼，没有住户，没有活人，只留下大片大片被熏黑的墙壁以及高温烤到变形的窗框和门把手。

  宋归程一边走一边用手电筒照亮环境仔细查看：“看来这里发生过一起很严重的火灾。”

  陈温屿回忆起几小时前五楼里的火女小雯，恐怖的鬼怪、炙人的高温、濒死的恐惧令他心有余悸：“火灾从哪里开始烧的？”

  宋归程蹲下身仔细观察了墙壁上黑烟的方向：“还在下面，这些痕迹是从下面往上蔓延的。”

  头顶的灯光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只留下高温烧到发红的铁丝还在灯泡里散发余温，

  几人顺着楼梯往下走，黑暗寂静地将四人包围，却没有那种紧绷的窒息感。

  和他们一开始看到的永定楼不同，这座楼里灰尘弥漫，楼梯的扶栏上锈迹斑斑。

  墙壁上贴满小广告，有房屋出租、有开锁、有招揽客人的，小广告十分顽固，哪怕铲掉也还剩一层白色的胶黏在墙上，坑坑洼洼的墙壁如同未愈的牛皮鲜。

  灯光晃过四楼通往三楼的楼梯，宋归程突然停住脚步：“等等。”

  他轻皱眉头，握着手电筒直直照向刚才灯光闪过的墙壁，灰色的墙壁上糊着一层报纸，应该是为了修补裂开的墙缝。

  永定楼年久失修，氤氲的水迹将报纸上的字湮开，晕染出墨色的边缘。

  “热烈庆祝永定工厂盛大开业！”宋归程轻声念出报纸上加黑加粗的宋体字，然后目光下滑，下面的字晕染得厉害。

  宋归程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迅速读完，简单地总结了一下告诉身后的三人：“1982年工厂开办，主要生产玻璃，厂长叫刘强国。”

  厂长的名字让人迅速联想到住在门卫室的刘大爷，而且他也说过，永定楼本来就是他家工厂给工人起的员工宿舍。

  报纸上还附上一张照片，一家颇具规模的工厂，围栏门上烫金六个大字：永定玻璃工厂。

  工厂前站着厂长和其他管理层以及技术工人，每个人都在笑，本是一张极为喜庆的照片，在惨白的灯光下，却令人身上炸出寒毛。

  厂长的模样和如今的刘大爷相差很大，照片上的中年刘厂长正值意气风发之际，而刘大爷年老体衰，双目几近失明，头发稀疏，脸上皱纹纵横交错。

  这是10年前的报纸。

  10年让一个人的改变那么大吗？从中年气盛变成垂垂老矣。

  陈温屿听了直觉奇怪：“他不是厂长吗？没有自己的房子？怎么还住在员工宿舍的门卫室里，门卫室的条件还不如宿舍呢。”

  宋归程摇头，他从一开始就没想通，永定楼既然是员工宿舍，一个厂长怎么也会在里面一起被烧死。

  陈温屿挠了挠头发：“可能他把自己的房子卖了，用来抵债了，只能住进员工宿舍了？”

  “你觉得资本家都是慈善家吗？”时岁轻声嗤笑，“有这么一栋员工宿舍，这么大一块地皮不卖，先把自己家房子卖了？”

  对啊！

  宋归程捏紧手里的手电筒，工厂倒闭了，为了填补资金窟窿，刘强国作为商人，肯定会先卖掉这块地方，而不是租出去，租出去收益太慢，解决不了燃眉之急。

  “也有可能是有些人技术入股，那些人不愿意搬，这栋房子只能留着。”陈温屿道。

  宋归程否定了他的想法：“那些人的收入不低，应该早早就买好了车子房子了。”

  强行住在这里不肯搬走的，只有那些为工厂打工卖命、当牛做马，被反复剥削的工人了。

  手电筒向下照去，窄小的光柱能照亮被烧成一片狼藉的楼梯，宋归程道：“继续往下看吧。”

  *

  四楼和五楼因为楼层比较高，损坏的程度最轻。

  从四楼的楼梯下到三楼，这里窗户破碎，门扉敞开，灰烬和灰尘被风卷着抹黑了残破的玻璃。

  宋归程走进林子城住的305，用以隔开房间的木板烧毁，家具、电器已然面目全非，留下许多烧焦的残骸。

  他径直走到窗户边，透过破洞漏风的玻璃往外看，烧焦的树在黑夜中呈现出一种令人心头一紧的蜷缩状，似乎在垂头丧气地默哀，让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沉寂。

  那棵树的高度正好只到三楼，火灾过后没再往上生长一分。

  宋归程突然问徐崇川：“另一个时空是凭什么构造出来的？”

  徐崇川指了指他的脑袋：“记忆。”

  宋归程若有所思地点头。

  本以为三楼的场景已经足够触目惊心，没想到二楼更为惨烈，掉落的木框、门板几乎将他们的路堵死，头顶光裸的墙壁甚至能看到钢筋。

  四人记得李峄烧得面目全非尸体，也记得死后将杀死自己的火焰变为武器的小雯，心里五味杂陈。

  宋归程的手指动了动，小雯曾经三番两次地提醒他们搬走，大概是知道这里并不是他们能待的地方。

  她长得很漂亮，皮肤白皙光洁，眼尾飞扬，嘴唇饱满，却是最不体面的死法，连全尸都没能留下。

  宋归程只看了两眼，就收回目光，脚尖一转：“下去吧。”

  与他们想的不同，一楼的状况远比二楼好得多。

  宋归程怔愣片刻后就反应过来了：“水，一楼漏水。”

  平常困扰一楼住户的问题，在死亡到来的时候，却让他们侥幸获得一丝生机。

  时岁很感兴趣的样子，他像只灵活的猫一样四处查看：“也就是说一楼可能还有活人？”

  宋归程：“可能，住在这里的人应该比我们看到的多得多，有人幸存也不奇怪。”

  陈温屿听到这里住着很多人，身体一抖，好像那些人就在身边似的：“那、那些人呢？”

  宋归程看到他紧绷的脸和轻轻颤抖的肩膀，觉得好玩，弯腰凑近他的耳朵，轻声细语：“我那时候让你关灯，是因为感觉到五楼的房间里有很多黑影……”

  平心而论，宋归程的声音温柔好听，压低之后有一种莫名的蛊惑。

  但是陈温屿听到他的阐述，不禁想象出，他那时悄悄东张西望之时，有许多道带着恶意的视线潜伏在暗处将他的一举一动收入眼中，说不定自己还和它们对视过……

  想到这儿，他一把捂住耳朵，物理隔绝宋归程的声音：“我不要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时岁被逗得咯咯笑。

  陈温屿抬头一看，发现宋归程好看的唇角也紧抿着，完全就是一副憋笑的样子，如同一只恶作剧成功的狐狸。

  只有他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缓和许多，他问：“五楼真的有那些影子吗？”

  宋归程也恢复正色：“虽然我没有看到，但是我确实感觉到了，小花应该也察觉到了，当时她偷偷拽了我的衣服。”

  “嗯嗯，”小花趴在宋归程的肩膀上，“有好多人，但是我打不过。”

  陈温屿呆住：“要是阵法成功了，黑影会复活成人吗？”

  空气安静片刻，不知道谁答了一句：“大概率。”

  *

  “刘大爷，不像死在火灾里的啊。”陈温屿在房间里踱步，拉开抽屉，掀开被子。

  所有东西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但是几乎完好无损，根本没有火灾烧过的痕迹。

  门卫室的墙上贴了很多报纸，从厂子建成到生意红火，刘强国跻身成为这个城镇一大有名的富豪，后期因为经营不善，工厂倒闭。

  永定玻璃工厂辉煌但短暂的一生，几乎全被张贴在墙上。

  门卫室里的房间狭小，一张铁丝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几乎就挤占全部空间，四个人很快就翻看完了，没找到多余的东西。

  宋归程屈指敲了敲桌子：“可能原来的门卫根本不是刘强国。”

  陈温屿懵了：“怎么可能！”

  “住在这里的人不抽烟，屋子里没有香烟、打火机和烟灰缸，”宋归程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刘强国是个老烟鬼。”

  “也有可能……是他拿走的？”陈温屿弱弱地说。

  时岁的嘴从来不饶人：“对对对，你逃命的时候还惦记着床头的烟灰缸和抽屉里的香烟。”

  宋归程却对他表示肯定：“提出质疑是很好的，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陈温屿刚刚缩回去的小胸膛又挺起来了。

  “抽烟不是决定性证据，”宋归程指了指门卫室的桌椅，“桌角光滑没有挠痕，这人不养狗。”

  徐崇川道：“我看到的门卫室里的桌角都被挠花了。”

  “这人就算不是刘强国，应该也和他关系不错，甚至很崇拜他，”宋归程指着墙壁上的报纸，“其他人用报纸补墙，这个人却把所有有关工厂的报道都工工整整地按时间顺序贴在墙上。”

  陈温屿更懵了，如果住在门卫室里的不是厂长刘建国，那会是谁？这个人明明没被烧死，为什么还在假楼里？

  “好了，先别想了，”宋归程看到他cpu都快烧焦了，出言阻止他继续烧脑，“这里还算安全，先休息会儿，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说着，他就在门卫室的一张小椅子上坐下，把躺椅和床留给了其他三个人。

  他的状态最好，陈温屿疲惫不堪，时岁身体不行，徐崇川一直照顾他也很累了。

  陈温屿自觉睡了躺椅，夜晚安静，阵阵蝉鸣声伴着晚风，送入耳中，比前几个晚上舒服得多。

  可他睡在躺椅上，辗转难安。

  未解的谜题，紧迫的时间，犹如悬在头顶的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宋归程坐在小椅子上，长腿无处安放，只好靠着墙壁，两腿交叠，有几缕发丝落在眉边。

  他有一种独特的温雅气质，只是随意地坐着，也如同博物馆里陈列的展品一般，沉稳安静。

  他随意地拨动手腕上带着的玉珠，黑色的墨玉衬得他的手腕愈发纤细白皙，极具美感。

  宋归程的动作不急不缓，陈温屿看着看着心头也安定下来，他问：“程哥，你手上戴的是什么啊？”

  宋归程动作停了一下，答：“保命符。”

  陈温屿自觉这个问题不能再继续，既然是保命符，一定很贵重，问多了显得自己贪图这样东西。

  宋归程感受着手腕处的凉意，他本来想回答狗链子。

  神明和信徒之间的联系，可不就是狗链子吗。

  怕吓到陈温屿，他的舌头硬生生打了个转。

  不过既然这东西能让自己找到巫止，巫止也答应了不会再伤害他，说是保命符也没错。

  宋归程动作停住，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为什么他会觉得，巫止答应了不伤害他，就变相承认了会保护他呢？

  他把抚摸珠子的手收回去，觉得自己脑袋坏掉了。

  片刻后，他又把手放回去。

  他的脑子早就坏掉了，他咬破自己任由鲜血汩汩流出，勾画神明的肖像的那时候就坏了。

  或许还要更早一点，他发现自己其实不想死在巫止手上那时候，他的脑子就坏了。

  他从不逃避自己对巫止动心这件事。

  救他的人那么少，巫止是其中一个。

  愿意放他走的人他只遇到过一个，就是巫止。

  为他死，和被他杀死是两个概念。

  他不想死在巫止手上，无论是谁都好，只要不是巫止。

  宋归程交叠的两条腿换了下位置，放任自己上半身全靠在墙上。

  他曾攻读过许多心理方面的书籍，透彻地剖析过自己，知道自己性格的成因，了解自己的劣根性，可他无法改变。

  原生家庭的影响是老生常谈的原因，可他无法否认，也无法割裂，哪怕他竭力想长成不一样的人，也发现，那种烙印随着他长大愈发深刻也愈发隐蔽。

  轻舟不过万重山。

  陈温屿注意到宋归程周身突然低迷的氛围，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话惹他不高兴了，所以换了个话题：“程哥，明天我们干嘛？”

  宋归程听出他话里的紧张，转头对他笑了一下：“明天我们去附近问问这栋楼发生了什么，睡吧，不然没精神。”

  “好。”陈温屿应了，乖乖闭上眼睛。

  两人不再说话，屋里一下安静下来。晚风柔和地拂过发丝，是难得的静谧。

  宋归程刚才的笑还映在陈温屿脑海里。

  薄唇勾起，眼角微微向下弯，是宋归程一贯的表情。

  可是陈温屿看到，他眼睛里没有一点笑意，像烟火燃尽后的天空，寂寞又虚无。

  像要碎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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