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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心字成灰(9)


过了些许时候,她慢慢抬起身,止住抽泣,翠袖拭了拭颊边泪痕,又去擦了擦那人眼角氲出的水珠,呆呆凝视那张俏颜半响,才放下碗勺,叹息着起身。

  正当此时,她却猛然听到院外一阵嘈杂,以及听不真切的隐隐人声。她心中一动,忙走向门口,小心翼翼的打开门闩问道,“侍卫大哥,出了什么事?”

  然而,那几个侍卫竟如泥雕木塑般毫无表情,亦不答话。

  怜音不觉奇怪,又多向那侍卫望了几眼,一看之下心内大惊,忙装作不动声色合上门,一双手却抖得厉害,几次险些丢掉手中木闩。

  原来不知不觉中,门口的侍卫竟悄悄被调换过了!看那神色,怎可能是善于之辈。

  他们...竟连这几日等死的安宁也不留给她...

  约摸到了四更天,果听到门外响声大振,竟是许多侍卫举着火把破门而入,来势汹汹,好不威风。

  怜音心知不妙,慌乱惊恐中忙拉住最前头侍卫的衣袖,急道,“你们要做什么?”

  那侍卫自是十分不耐烦的随手将她推倒在地,正要怒斥几句,却被旁边一人眼神制止,似是忽然想到什么,噤声不语。

  拉扯,推搡,尖叫,哭喊,小小碧沉院瞬时乱成一团。怜音一股鱼死网破之势让这许多侍卫太监心惊膛目,他们似是并不怕惊动皇宫内外,任她大喊大叫,只一味拦住她不让她碍事,抑或被粉拳捶得痛了,便对她一阵拳打脚踢,甚是得势张狂。

  谢玿仍不见转醒,那些人也无丝毫怜惜迁就之意,就那么拖拽着,一路磕磕绊绊顺着宫道离去。

  怜音顾不得嘴角脸颊的青肿,她跌倒在地,怔怔的看着前方,恨得手指紧紧抠进地下的砖石,一股愤懑怨怒涌上心头,竟忽然间“哇”的大哭起来。

  她从没怨过皇帝。她跟随赵元冲多年,知道他定是不得已的。

  但此刻,她再也不愿去细想什么苦衷因由,一个“不得已”...就能抵得上那人所受的百般委屈千般苦楚么?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怎么会不怨不恨?

  她颤颤巍巍的站起身,一步一步扶着墙向外挪去,脚步散乱的洒在积雪。

  她要去等,去宫门口等。她要等着皇帝回来,她要等着问问他,以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究竟是不是君无戏言?究竟是不是君恩淡薄?

  鸿柔在储秀宫急得团团转。

  报信的侍卫刚刚离去,只说来领人的内监手上有景阳宫的令牌,这...这可该如何是好,纵然她有三头六臂,又岂敢公然违逆太后?

  她忽然停住步子,回身急道,“陛下他可说了什么时候回宫?!”

  那被派去三大营传话给皇帝的太监邱宁俯首道,“这...这...陛下只叫奴才现行回宫,说随后便到,这会儿怕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你可有按我原话所述?!”

  邱宁一惊,忙跪地道,“奴才确是说了雁嫔小产,危在旦夕,绝不敢有所隐瞒。”

  鸿柔咬咬牙,凝视盯着他片刻,眉心微动,脆声令道,“再去接应!务必走京中官道,若是见到陛下,你便说...便说陛下留在掖庭想要稍许打磨封刃的那把匕首...大概,要彻底折了...”

  邱宁见她如此紧张此事,不敢多问,应了一声忙出宫去了。

  一切本就发生的太突然,谢玿从昏迷中惊醒,发现已是身处檄狱。

  原本历朝历代都有私设大内监牢之惯例,多关押一些不便外放的皇亲国戚以及秘密要犯。大理寺监狱以及刑部大牢因酷吏居多,已是臭名玿着,然而相比大内监牢的恐怖残忍而言,也不算得什么。

  此处外牢看守虽仍属禁军管辖,但牢内狱卒多为贬罚的太监和侍卫,这些阉宦身有残缺自不必说,又终年处于这暗无天日的大内重狱,早连内里也烂了个一干二净,其残忍变态之处令人想无所想,诡怖之极。而被罚到这里的侍卫,可不像常钊一般淳厚朴实,定然不是良善之辈,更不乏胆大心狠、穷凶极恶之人。

  这些人每月俸领着极可怜微薄的薪禄,仗着内狱无人巡视,便沆瀣一气,只要下狱之人,除非上头特别交代,其余无论男女老少,扒其衣物钱财还是善意之举,更兼随意动刑凌虐也是寻常。

  久而久之,大家对这炼狱一般的大内监牢,便有了一个极为恰当的称呼:檄狱。①

  而谢玿到此,虽说是有人刻意要她生不如死,但除了谋害皇嗣这个“莫须有”之罪外,却也另有缘故师出有名。

  这...说来实在是一件令人喟叹之事。

  当日谢玿将金鞘翠玉弯刀赠与常钊,而常钊自知此生无望再出掖庭,便又将其转赠于自己的至交好友,现仍于静安门守卫的王商,念其家底凄苦,想着靠此换些银钱也好。而王商也是个老实人,便把弯刀连同半枚玉玦交给自己同乡的侍卫刘旭,让其代自己典当换点财务。

  王商和常钊只是个守门的兵卒,并不识得这把刀的好处,而刘旭却是个爱刀的武夫,一见之下,便知此刀不凡,更是爱不释手,因此就留着多把玩炫耀了几日。

  这本也没什么,但刘旭同屋有一个人叫典沛,此人颇有些精巧心思。当日刘旭拿出那把刀时,典沛一眼就认出此刀是昔日恭诚伯之物,他原是刘旭的朋友,然而,刘旭并不是他的朋友...于是,此人细想之下,寻听了胭华殿与谢玿近日之事,毫不客气,当夜便盗得此刀献了胭华殿太监总管汪粤。

  而不出几个时辰,这把弯刀已落入景阳宫景太后手中。

  太后本是要一心除去谢玿的,赵元冲对谢玿如何,她十分清楚,谢玿只要活着,终究是赵元冲身边一大隐患。何况谢玿此人在景太后眼中残忍暴虐满手血腥,正是她所厌恶至极之类,于公于私,她是万万不会留着这种人在后宫的。因此听罢缘由,正中其意,忙令人连夜逮捕刘旭、王商、常钊严刑拷打,必令其供出谢玿贿赂收买大内侍卫,欲图谋行刺之事。谁知这三人与典沛不同,倒都是重情重义的硬骨头,连番下来,三人皆受刑毙命,却从始至终未吐露一伪词。

  然而,纵使没有这三人的口供,对景太后而言,要搬弄区区一个谢玿又有何难。如今物证人证俱在,且是谋害皇嗣、行刺皇帝这两重致命死罪,就算立即千刀万剐下油锅上刀山也不以为过,何况,是景太后这说不出痛楚却生不如死的整治手段...

  看着眼前三具鲜血淋淋辩不出模样的尸体,谢玿胃中翻腾的同时,只觉脸上大滴的泪水往下滑落,止不住的阵阵悲痛涌上心来。这三人皆是因她而死,不知不觉,她竟又害了这三条无辜的性命。

  汪粤在一旁瞧着谢玿面色,不住嘿嘿冷笑两声,他悄悄走到一旁将一袋沉甸甸的物事交给那掌狱的领头太监张轸,又与他耳语几句,便扭头离去。

  那张轸颠了颠手中之物,自是十分满意,将袋中之物与众人分了,又对几个狱卒吩咐一通,招呼道,“内宫的贵人有令,这人就交给咱了,凡事有太后娘娘撑腰,各位兄弟都小心些伺候,别像那几个杂碎一样,死得太早!”

  众人收起了银子,相视一笑。

  随后,为首的侍卫杨进忽然淫笑着对张轸打了一个眼色,张轸点点头。

  杨进看了一眼地上的谢玿,走过来蹲下身,道,“我倒要看看究竟,贵人说的是不是真的。”说罢,他拉了拉谢玿衣襟,衣襟应力而开,里面是层层裹住的白布,是她一直未面世的秘密。

  杨进大喜,“还真是!这还真是,万万没想到恭城伯小爵爷竟真是个娘们儿!”

  说罢,他缓缓托起谢玿无力低垂在地上的脑袋,打量片刻,眼眸不觉微微眯起,已是按耐不住,粗鲁的一手将她强按进怀中,黑糙的手指已摸上谢玿的脖颈脸颊。

  身后一人问道,“头儿,滋味如何?”

  杨进却不答话,他只觉此女抱在手中温软矫柔,指下触感滑腻非常,一张脸蛋俏得跟画里画出来似的,那滋味非之前任何一人所能相比。

  忽然,他觉得后颈一凉,随后连声惨叫大跳而起,在地上翻滚几圈,便身子一弹再无反应。

  身后几人立时一阵慌乱,张轸忙上前扳住杨进查看,不觉大骇。只见杨进颈后插着一支尺许长的铁钉,未偏一寸,直直刺入咽喉。

  那铁钉,正是谢玿方才从那三具血肉模糊尸身上拔来的。

  (注①:参考了明朝锦衣卫的诏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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