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本正经说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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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将军是个五品武将,他值守金门岛已经有十年了,当初来的时候,还是个白面小将,如今十年过去,已经成了一个胡子拉杂,面色黑红,眼神锐利的糙汉子了。
说起来刚刚来金门岛的时候,史将军还雄心壮志,要立功升官,结果金门岛这么个破地方,连海盗都不惜的来,史将军闲的快长毛了。他开始期待皇帝什么时候想起他来,把他调到其他地方去,毕竟成天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也是会腻歪的,再加上海上风浪,鬼知道什么时候来个大的,直接把岛给淹没了。
这一等,等来了被流放的皇子,等到了皇帝特地写给他的信,信上,皇帝推心置腹的对他讲,那些世家权臣过分,他虽然是皇帝,但也难啊,如今他信得过的能臣就他们几个,金门岛虽然地势偏僻,但流放来的重刑犯每一个都不是等闲之辈,史将军的责任很重啊,要看住他们安分留在岛上,不能离开这里,给他们与旧部勾连的机会。
史将军还能怎么办呢?
只能坚强地微笑着把自己哄好了,你看,皇帝虽然高居庙堂,却还记挂着他,和他说心里话呢,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烈风灼阳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大海虽然凶险,但金门岛存在这么多年也没有被淹掉,说明一时半会儿还是安全的!
史将军就这么留在了金门岛,一留就是十来年,这些年来,金门岛上很少有官员来,连金门岛隶属的端州县令都没来过。
所以在听到手下来通报,说是端州新县令还有监察使大人一起到了的时候,史将军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终于被海浪声吵坏了,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大人,那两位大人就在外面。”随从道,“可要属下把人请进来?”
“请,快请。”史将军在确认不是自己产生幻觉后,情绪顿时激动起来,他直觉无视了端州县令,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监察使大人身上了。
众所周知,皇帝会不定期派遣监察使下去,暗中考察各级官吏,有些表现好的能直接呈递到皇帝跟前,破格提拔被重用也不是梦!
史将军心情犹如此时的海浪一样澎湃,这里鸟不拉屎狗都不来,监察使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来这儿,肯定是皇帝派来的,他在这儿驻守这么多年,皇帝终于想起他来,派来监察使考核他,要给他升官了吗?!
史将军搓着手,原地转了几个圈,整理了一下衣裳,又让人准备了一些果子,这才在凳子上坐下,平复自己过于激动的心情。
没有等太久,史将军就听到了外面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抬起脖子往外瞅,就见他的随从走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一男一女一小孩,三个人。
福伯和张满并没有进来。
两厢照面,贺境心和宋钺在打量史将军,史将军心里在犯嘀咕,说来的是两位官员,可这三个人怎么看也只有一个当官的啊。
“史将军,下官乃是端州县令宋钺。”宋钺看出了史将军的纠结,主动上前一步,做了个自我介绍,同时侧过身,将贺境心让出来,“这位是皇上亲封的监察使贺大人。”
顾不得去考虑为什么监察使是个女子,史将军已经挂上了笑脸,“贺大人看起来,可真是年轻有为。快请坐,尝尝我们岛上的果子,解解暑气。”
贺境心见这位史将军还挺会来事,看起来颇好说话的样子,也客气道:“来的匆忙,没有事先和您沟通,打扰了。”
“哪里的话。”史将军不赞同地道,“你我同朝为官,都是为了圣上做事,为了百姓解忧,何来打扰一说?”
贺境心脸上笑容越发真诚了,“史将军大义。”
贺影心在一边坐下,看两人寒暄,随手拿起放在小几上的胥邪果(椰子),他把果子捧在手里,这种果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圆滚滚黑乎乎的,上面被破开了一个口子,插了一根麦管在里面,他凑上去试着吸了一口,清爽鲜甜的果汁入口,贺影心只觉浑身暑气都散了几分,他眸光都亮了。
史将军见贺影心喝了果汁,便对宋钺和贺影心推荐了一番,“此果名为胥邪果,取其里面的汁水饮用,清热解暑,两位大人尝尝。”
贺境心和宋钺也没有拂了史将军的面子,虽然是第一次见这种果子,两人都表现的十分淡定,仿佛眼前从未见过的果子,只是平平无奇的果子罢了。
“史将军,我此次前来,是想要见一见被流放在此地的赵承溶和赵承礼。”贺境心也没有为难史将军绞尽脑汁去想话题,而是直截了当的说明来意。
听到这两个名字,史将军还稍微愣了一下,之后反应过来,这二人是都是被贬为庶民的皇子,他心下忖度开来,这位贺大人到这儿来,要见这两人是个什么意思,莫非皇帝心软了,想知道两个便宜儿子过得好不好?
“这两人此时都在崖边采石,我让人将他们请来?”史将军猜不出来,便也不猜了,反正人到这儿了,他迟早会知道的。
“不用,将军只需派个人引路,和那边的管事说一声就成。”贺境心道,“我们直接过去。”
史将军当即招来机灵的随从,吩咐一番后,让随从领着几人去崖边采石场。
金门岛是个小岛,但占地面积并不算小,采石场离将军的小楼不算近,随从准备了一辆马车,送几人过去。
张满和福伯爬上马车,坐在了还算宽敞的马车车厢里。
行了有两刻钟,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宋钺跳下马车,然后转身去拉贺境心。
采石场就在山崖边上,崖下就是千尺巨浪,黑色的礁石全是被海浪冲刷侵蚀的痕迹,看着有点渗人。
采石场上稀稀疏疏有十来个采石人,管事拿着鞭子,一脸凶相的站在边上监工,若有谁敢偷懒,鞭子就甩过去了。
随从上前去,唤来了管事,管事本有些不耐烦,在看到随从后,一瞬变了脸色,变的十分和蔼可亲,“哟,什么风把您出来了。”
随从却顾不得和管事寒暄,面色严肃地说明了来意,“监察使贺大人,要见一见庶人赵承溶和赵承礼,你把他们带来吧。”
“诶,小的这就去。”管事也不敢废话,听了话后,扭头就朝着那边采石的几个人走去。
张满站在一边,她其实已经看见赵承溶了。
时隔一年多的时间,张满再次见到赵承溶,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因为这个衣裳破旧,面色被晒得黑黝黝,嘴唇开裂起皮,头发干枯的像草一样,怕是谁也无法将这个人,与昔日天之骄子的秦王联系在一起。
张满看着管事走过去,赵承溶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弯下了腰,人也有些瑟缩,他应该吃了不少苦头,以至于一身傲骨全部被折断,活成了他曾经最为鄙夷,根本不会低头去看一眼的草民。
管事很快就带着赵承溶和赵承礼走了过来,两人一边走,一边试图整理一下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让自己看起来稍微体面一些。
赵承溶此时心情很忐忑,管事说有大人要见他,他不知道这位大人是来要他命的,又或者是皇帝心软想要带他脱离这个地方的,前路的不确定,让他的心一直提在半空。
他甚至都不怎么敢直视站在不远处的那几个人,直到走到跟前,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时,正好看到了宋钺的脸,他愣了一下,因为震惊甚至往后踉跄了一步,“怎么是你?”
“大胆!还不见过宋大人。”管事低喝一声,“还有,要找你问话的是这位贺大人。”
贺大人?
赵承溶见鬼似的看向贺境心,他之前并没有见过贺境心,只是被贬到金门岛之后,他一次又一次地去反思,他到底是为什么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的,然后他就发现,这一切根本就是那个丧心病狂的贺大师算计的。
贺大师,贺大人。
他气的浑身发抖,他这么惨,这人竟然还当官了!
“行了,你去忙吧。”贺境心打发走了管事,她看着赵承溶赵承礼兄弟,四处看了看,“这里也没个阴凉,去你们住的地方聊吧。”
赵承溶:就该晒死你!
赵承溶想骂娘,但是赵承溶不敢,眼下他不过是个庶民,对方是官身,他还不知道此人到底为何而来,也不能轻易得罪了她。
“大人请随我来吧。”赵承溶说着,转身,拉了一把木头一样僵在那里的赵承礼,兄弟两个在前面引路。
赵承礼扯了扯赵承溶,低声问:“你认识这个贺大人?我怎么没听说有女的当官的?”
“她以前就是个算命的!”赵承溶低低地应了一句,然后就憋屈的沉默了。
贺境心几人优哉游哉地跟在后面,张满心情有些复杂,“我都不知道,皇帝让他们活着,到底是网开一面,觉得他们不知情罪不至死,还是想让他们活受罪了。”
“不管是哪种,总归活着呢。”贺境心淡淡道,就算是生不如死地活着,那也时时刻刻都在呼吸空气。
“倒也是。”张满喃喃一句,“这种时候就觉得,我此生能当娘的女儿,是我的福气。”
否则她就算侥幸活下来,下场也不会好,好点的被卖成奴婢,糟糕的就是充入教坊。
赵承溶兄弟住的地方离采石场不算远。
走了一刻钟,几人就到了一个小村落,这个村子比他们进来时看到的那个村子,要小很多,这里多是被分到采石场做苦工的那些人家,屋子修的还算结实,毕竟烂船尚有三斤钉,流放的罪犯曾经也是豪富之家,怎么也能藏点东西,这些东西在这里,也能让人帮忙修建几间屋子了。
赵承溶住的地方在村尾,和赵承礼比邻而居。
曾经斗的跟乌眼鸡似的两个人,如今到了这儿,为了活下去,倒是抱团求生了。
赵承溶家中有个妾,他还是秦王的时候,虽然没有娶正妃,但通房侍妾却是有的,后来他被贬为庶民,流放端州,他的这些侍妾通房自然也跟着一起流放了,当然不止有两个,只是有些死了,有些寻了办法脱身,最后留在赵承溶身边的,就只有这一个妾。
海岛上的太阳毒辣,海风伤人,娇滴滴的美人,如今瞧起来也有些狼狈,她端来几碗茶,拘谨地端上来,放下后就立刻退下去了。
“家中简陋。”赵承溶克制着情绪,尽量用淡定的语气开口。
此时他们坐在一张八仙桌边上,宋钺和贺境心坐在一侧,张满带着贺影心坐在一边,福伯则默默地坐在另一边,而赵承溶则坐在宋钺和贺境心的对面。
宋钺目光落在手边的粗瓷大碗上,他端起来喝了一口水,没有说话。
“多日不见,宋大人看起来似乎变了不少。”赵承溶却主动与宋钺说话,“当初在长安城,宋大人刚正不阿,小民要多谢大人,坚持查清真相,洗清我娘杀人的罪名。”
当初,皇帝的意思很明显,他并不在意这个案子能不能查到凶手,毕竟当时皇帝想要做的事已经做成了,是宋钺跪在皇帝面前,求来的三天时间,让一切水落石出,尽管贵妃杀了那么多人,多一条人命和少一条人命,其实没有多少差别。
“你不必谢我,当时皇上令我查明真凶,我就要查到底。”宋钺道。
听到皇上两个字,赵承溶的眼底闪过一抹黯然之色,昔日鲜衣怒马好像已经是上一世的事一样,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长安城他是回不去了。
只是人都会抱有一些奢望,想着万一呢?
“不知两位大人,想问什么?”赵承溶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宋钺和贺境心,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早就捏成了拳头,指甲刺入掌心带来的疼痛,让他时时刻刻保持理智,不要因为愤怒做错事,他如今落到这个地步,已经不能再任性。
赵承溶倒也不是没有想过一死了之,他试过寻死,可是死的滋味太难受了,也太可怕了,勇气只有一次,所以现在哪怕日子过的再苦再难,他都还是想要苟活下去。
“你知道赵长生吗?”贺境心并没有迂回,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赵承溶愣了一下,“我……我不知道……”
“真的吗?”贺境心不信,她一直盯着赵承溶的眼睛,不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你想好了再说。”
赵承溶:……
赵承溶后背莫名惊出一层冷汗,他喉结上下浮动,嗓子里忽然变得很干涩,“我想起来了,这是我兄长的名字。”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如今的自己,只是个庶民。
“是大皇子的名字。”赵承溶道,“只是大皇子八岁那年,死于意外……”
“是吗?”贺境心打断了赵承溶的话,“大皇子真的死在八岁吗?”
赵承溶扯了扯嘴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异常,“自然,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我不是问的众所周知的事,我是在问你。”贺境心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赵承溶,“而你,你现在四肢僵硬,额头上开始起冷汗,你想保持镇定,却不知你此时浑身都是破绽。”
“不可能!”赵承溶脱口而出否定,但他说出口的瞬间就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辩解,“我……我……”
“你在说谎。”贺境心淡淡道,她眼神坚定,带着压迫感,“你知道赵长生没有死,甚至知道他后来为什么死。”
赵承溶的手心一片濡湿,刚刚贺境心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因为心神巨震,竟然把自己的掌心抓破了,此时掌心一片血肉模糊,血顺着他的拳头滴下来。
“说说吧。”贺境心道,“事到如今,我竟然能找到这里来,必然是已经查到了一些东西,找你不过是为了确认,就算你不说,我还是会查出全部,或早或晚而已,但到那时候,你们应该就没有那么好命了。”
张满和宋钺强忍着扭头去看贺境心的冲动 ,两人此时的想法诡异的同步了。
那就是贺境心又开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了,偏她说的跟真的一样,要不是他们全程都跟在贺境心身边,张满和贺影心更是和她一起复盘过全过程,他们都要信了!
赵承溶此时就有点动摇了。
“你应该知道我的本事的。”贺境心又在赵承溶已经开始产生裂痕的心理防线上,用力一击,“当初我能把天翻了,现在我照样可以。”
赵承溶猛地抬起头看向贺境心,目光对上了贺境心漆黑的犹如一面镜子一样,能照出人心所有黑暗龌龊的那双眼睛。
“是,我知道赵长生。”赵承溶忽然就觉得,那些旧事说不说的,已经由不得他了,这世上之事,发生过的就有痕迹,况且十一年前的旧事罢了,又不是所有人都死绝了,这人能找到他,问出这些问题,想来是真的已经知道了一些事的,如此闭嘴不言,不是最好的选择。
“贺大人。”赵承溶看着贺境心,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贺境心示意他问。
“我若是把所有的都说了……他日我若不能活,可以放我妻儿一条生路吗?”赵承溶说到这里,眼神温柔了几分,“青葵跟着我到这儿,吃了很多苦,我虽未曾与她拜天地,却已经将她当做是妻子了,她是两年前才跟我的,未曾跟我享多少福,以前的那些事她什么也不知道。”
张满听到这里,心里五味杂陈,眼前这个人,她说不上是个什么感觉。曾经目下无尘,高高在上的人,如今也长大了吗?
“她不会离开这座岛,不会对任何人有威胁,只希望能赦免她罪人身份。”赵承溶说到这里,反而释然了,原本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紧紧攥着的拳头松开,“她……怀了我的孩子,这是我第一个孩子,可能也会是唯一的孩子。”
贺境心点了下头,语气淡淡:“可以。”
赵承溶面上就露出了一个笑。
这个笑容一出,倒是让人从他脸上看出昔日秦王的风采,怪不得是能引起长安众多姑娘爱慕的青年。
“十一年前,我也不过才十二岁。”赵承溶眼中浮现出一抹怀念之色,“一开始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有一次,母亲带着我去护国寺祈福,护国寺长了不少桃树,那时候是初秋,桃子都熟了,母亲打发我去摘桃子,我尝了觉得甜,就拿了两个,想去给她尝尝,结果却被拦住了,母亲身边的大宫女拦着我,说是母亲身体不适,在休息。”
赵承溶被打发走了,但他却担心母亲,最后想办法甩开了大宫女,悄悄从后面靠近了那个厢房。
然后,他就听见了一些细碎的暧昧的声音,以及除了母亲之外的另一道男声。
“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人挡了溶儿的路的。”
“那赵长生既然早就死了,那就好好的当个死人。”
“若是早个几年还有可能,但他出现的太晚了,不说溶儿,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他们背后站着的人,都不希望他回来。”
十二岁的赵承溶僵在原地,手脚冰冷,大气都不敢出。
赵长生这个名字,在宫中几乎是禁忌,人人都知道,但人人都不敢提及,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当今的长子,是曾经坐在当今战马上长大的,感情与他们这些皇子皇女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不止一次听说,若是赵长生还活着,太子之位早就定下了,皇帝不立二皇子当太子,就是因为在皇帝眼里,他们都不配,后来二皇子在战场上伤了腿,无缘太子之位,二皇子也没有觉得十分遗憾,大概是因为二皇子早就看清楚了这一点。
可是他听到了什么?
赵长生竟然没有死,这一点甚至盖过了当朝左相和他母亲有私情,让他惊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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