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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惊梦


好冷呀!苏若仿佛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冰窟,周身寒意凛冽刺骨,她挣扎着想要离开此处,却浑身绵软无力。她奋力想要睁开眼睛,却不能视物,四周一片混沌昏暗,她似乎在黑暗虚无之中漂浮,已渐渐手脚麻木,就快要冻毙而死。

  苏若感到一阵绝望,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自己是快要死了吗?也好也好,反正唯一疼爱她的娘亲已经不在了,她在这世上再无亲人。她本就生不如死,如此无牵无挂地走了,倒也干净。只是白白便宜了那群坑害她们母子的恶人,大仇不报,死不瞑目。

  苏若觉得一阵阵窒息,喉咙仿佛被铁掌掐住,已感觉不到痛苦,就这样结束了吧。这困苦难言,受尽磋磨的一生,毫不留恋,终于解脱了。

  ——

  苏若出身并不差,她的祖父苏长青,是本朝有名的大儒清流,四十岁为翰林学士,主文翰、掌科举多年,为官清正,坦荡无私,于大节之上坚守正道,为国为民选拔才俊无数,门生遍布天下,深得帝王信任,在百官之中颇有威望。他死后,甚至被皇帝追封为文善公。

  出生在这等高门世家,苏若本应一切顺遂,然而她此生悲惨的根源就在于,她有一个心黑手狠又烂泥扶不上墙的亲爹。

  祖父苏长青有两个儿子,小儿子苏廷柏就是苏若的爹,无才无能,读书不成,又不会经营之道,加之生母刘氏自小溺爱,虽一事无成,却自视甚高。

  偏生他的大哥——苏长青的大儿子苏廷楠,为人精干,极通文史,年纪轻轻便做到了礼部仪制司少卿,后外放金陵膏腴之地为官,官运亨通,深得苏长青器重。

  疯狂的对比令苏廷柏愈发觉得怀才不遇,心中不忿。他一生活在父兄的阴影之下,却无法改变现状,便干脆破罐子破摔,镇日游手好闲,斗鸡走狗,风花雪月。

  苏家的两个儿子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媒人踏破了门槛,却都是奔着名满都城的苏家长子来的,而苏家幼子苏廷柏却是问者寥寥。

  即便如此,翰林夫人刘氏和苏廷柏还挑挑拣拣,不是嫌人家姑娘出身不好,便是嫌容貌不佳,始终没有定下人选。最后还是被老爷子苏长青骂醒:“终日无所事事的男儿,还巴望什么好姻缘,还不赶紧挑个身家清白的读书人家的女儿,若是耽搁了,难道做个高不成低不就的鳏夫不成。”

  刘氏这才慌忙托媒,勉强选了一个祖上做过四品都司世代耕读之家的容氏女为妻。容氏容貌端正,品性淑德,对苏廷柏千依百顺。而苏廷柏却轻视容家这一辈没有官身,对自己的仕途无助,又总觉得妻子相貌寡淡,时常冷落。

  两年后,容氏生下一女,正是苏若。苏廷柏见不是儿子,对容氏愈发不满,对苏若也并无多少父爱。

  虽然夫妻不睦,但这在官绅之家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多少夫妻貌合神离,但还能维持人前的体面。二房虽在苏家无甚地位,但至少吃穿不愁,又不缺下人伺候,若是关起房门好好过日子,倒也安逸。

  偏生苏廷柏是个不省事的,他没有正经营生,老大不小却只能靠苏家每月的月银过日子。苏家虽声名在外,但苏若的祖父掌管科举,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又甚是爱惜羽毛,管束家人极严,绝不肯做贪墨贿赂之事。因几十年为官公正廉洁,苏家所有花销都靠着祖父和大伯的俸禄,还有这十几年购置的两处田庄,远远不够子孙挥霍无度。

  可苏廷柏婚后的花费却越发大了起来,他每每以结交权贵为由,出入酒肆青楼,邀上一群狐朋狗友,花钱如流水,每月的月银到手不过几日便花得一干二净,家中的琐碎支应还要母亲容氏用自己的嫁妆填补。

  就在苏若十岁时,苏廷柏又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不仅当光了屋里的贵重物件,还欠了一屁股赌债。他被赌场的恶棍堵在回府的路上,威胁若是不还钱,便要在街上拦住苏若祖父的官轿喊冤,令都城的百姓都知道,翰林学士苏家的二公子欠债不还,欺压良民。

  苏廷柏登时吓破了胆,若是苏若的祖父知晓此事,定会打断他的腿,将他逐出家门,从此恩断义绝。苏廷柏没有办法,只好又来打容氏嫁妆的主意。

  这几年,母亲容氏为给苏廷柏填补窟窿,嫁妆早已花了个七七八八,如今手里只剩百两纹银,她犹豫地攥紧银票,哀求道:“夫君,这些钱还要留着给若儿置备嫁妆,还债之事还是与婆母商议为好。”

  不想苏廷柏一把夺过银票,嘴脸狰狞地骂道:“我都是娶了你这个灾星,才霉运连连。你又生不出儿子,又无旺夫的命,还留着私房钱何用。”

  容氏懦弱,被无端辱骂,也不敢还口,只是低头垂泪。

  苏廷柏见状,愈加不耐烦:“哭哭哭,整日就知道哭,财运都被你败光了。”

  角落里的苏若见母亲受气,鼓起勇气护在母亲身前,仰头对苏廷柏说道:“爹,您再欺负娘,我就去告诉祖父。”

  苏廷柏恶狠狠地推了苏若一把,怒骂道:“要你这个黄毛小儿多嘴。”

  苏若被推倒在地,摔得生疼,强忍着眼泪不肯落下来。

  容氏连忙将小小的苏若搂进怀里,悲声道:“夫君莫要动气,若儿年纪小,不懂事。”

  苏廷柏急着还债,看都不看苏若一眼,转身往外走:“小门小户出身果然教不出大家闺秀,若是令我听见什么风言风语,我就休了你。”说完,抬腿摔门而去。

  自此以后,容氏手中的嫁妆被花费殆尽,娘家又家道中落,无人能替她出头,她在苏家越发活得艰难,在婆母和苏廷柏面前只得低眉顺眼,一句顶撞的话都不敢说。

  后来,苏廷柏年纪大了,再如此晃荡下去实在丢人现眼,祖父便给他谋了个登仕郎的散官。苏廷柏也对赌场追债之事甚是后怕,有所收敛了一段时日。

  容氏以为自己的好日子终于来了,不想苏廷柏又以母亲无子为名,要纳妾。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容氏只怪自己命苦,不敢反对。苏廷柏遂在祖母刘氏的支持下,纳了一房小妾。

  这妾氏名唤青莲,长得妖娆娇柔,媚骨天成,迷得苏廷柏晕头转向。每日当值回来,便在青莲屋里鬼混,将她视作心肝肉儿一般,甚至将月银俸禄都一并交到青莲手里,早已将自己的妻儿抛到脑后。

  青莲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很快恃宠而骄,对饭菜挑挑拣拣,整日穿了绸缎要丝帛,打了金银要宝石,苏廷柏无有不依的。她对容氏也丝毫不守妾氏的规矩,暗里挑衅下绊,明里又做出一副柔弱委屈之态,苏廷柏只对青莲愈发怜爱,对容氏愈加厌恶,甚至指责容氏阴险善妒,无容人之量。

  容氏对苏廷柏失望已极,便深居简出,只守着苏若过日子。

  很快,青莲有了身孕。苏廷柏狂喜如疯了一般,更是天天围着青莲打转。

  一日晚饭后,青莲的屋里突然闹了起来。原来青莲怀孕嘴馋,饭后又食了两块胭脂糕,不想吃下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腹痛难忍,在床上翻滚不止。

  苏廷柏慌忙请郎中来看,竟查出是中了毒。这毒显然是下在了胭脂糕里,而这糕点就是苏若母亲容氏房里的丫鬟红玉送来的。

  苏廷柏大怒,不由分说,便绑了红玉审问。据红玉哭诉道:这胭脂糕是容夫人命人买回来的,觉得味道不错,便遣她送给苏廷柏尝尝。因苏廷柏每日都留宿在妾氏房里,红玉便将胭脂糕送到了青莲房中。

  一切罪责最终都指向了容氏,她百口莫辩,只会一味喊冤。

  小妾青莲直喊着后宅住不得了,苏廷柏也叫嚷着要休妻,事情最后闹到祖父苏长青那里,苏长青正为即将临近的恩科之事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懒得管二房的家务事,便推给苏若的祖母刘氏决断。

  祖母刘氏一味偏袒小儿子,只说苏廷柏好不容易中年得子,凡事自然要以妾氏肚子里的孩子为重。因此即便其中有蹊跷,也要暂时委屈容氏,先去城外的田庄住一段时日。

  实情是祖母刘氏心里明白休妻有碍苏家的声誉,苏若的祖父断然不会同意。因此只得以给青莲保胎为名,将母亲送去田庄,从此自生自灭。反正母亲没有家世撑腰,又无子嗣傍身,在苏家不过就是个吃闲饭的,怎能与马上要传宗接代的宠妾相提并论。

  然而容氏要被送往田庄,苏若却被祖母刘氏强留在苏宅,苏家的女儿断没有跟随外姓人教养的道理。

  于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容氏被几个粗壮的仆妇强拉上马车,十七岁的苏若死死拽住母亲冰冷的手,哀哭不已。小小年纪,母女连心,却要忍受生离之苦,她求告无门,终于追不上滚滚的车轮,跌倒在雪地里,眼睁睁看着母亲痛不欲生的身影消失在大路尽头,从此便是天人永隔。

  不过半年,便传来了容氏病死在田庄的消息,苏家此时倒是做足了礼数,将母亲厚葬。苏若的母亲忍气吞声孤苦一生,只换来了一场盛大的殡仪和一具冰冷的棺木。

  同年,苏廷柏的妾室青莲喜得贵子,二房众人欢天喜地,苏廷柏更是将青莲扶为正室。

  苏若为母守孝,在这个繁华的偌大府邸里,也只有她记挂着那个唯一给过她温暖关爱的可怜女人。

  苏若十八岁那年,继母青莲说和,为苏若物色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个中年丧妻的员外郎。苏若自然不愿给一个年逾半百之人做填房,奈何苏府无人关心她的终身大事,苏廷柏在青莲的挑唆下,一口应承了下来。苏若只得含恨上了花轿。

  出嫁后,她那个道貌岸然的夫君竟是个豺狼之性,几天新鲜劲头一过,便将苏若丢在一旁。家里略微平头正脸的丫鬟媳妇,都被他拉进房里厮混,苏若不过劝了两句,他便动辄打骂,指着苏若骂道:“你爹欠了我五百两银子,你不过就是个抵债的赔钱货,在我面前充什么千金贵女。”

  从此后稍不顺意,他就将苏若赶到下人房里去睡一宿。苏若只得强忍血泪活下去。

  这员外郎年纪一大把却不知保养,纵欲过度,没过几年就暴病而亡,苏若便成了寡妇。苏若无子,夫家大房为霸占家产,将苏若赶了出去。她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只得中道返回苏家寻求庇护,谁知继母和父亲苏廷柏竟闭门不开。

  苏若只得舍下脸面,跪在角门苦苦哀求。她的父亲苏廷柏害怕事情闹大了丢人,便按照继母出的主意,将苏若送到郊外的云静庵出家代发修行。

  可怜苏若正值韶华,余生只得长伴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那日,她正在打扫庵堂后院湖边的落叶,猛地被人从身后推了下去,冰冷的湖水瞬间灭顶,带着水草腥味的湖水汩汩灌入口鼻之中,苏若熬过了最初濒死的痛苦后,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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