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隆隆声响起，是仙界仅剩的兵力驰援而来。未尘扶着自己的脑袋，跌跌撞撞地拿回飞雪，死死盯着墨千春。

  你跑不了。

  他故技重施，把飞雪深深扎入地底，透支着自己的灵力。墨千春分身乏术，直到冰霜蔓延到自己脚下时，才惊讶地发现。

  可惜，他不是陈骄。冰霜困不住他。

  墨千春提剑飞去，正欲传走，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制住了自己。他回头一看，是无相暮罗、温三九和昊清玄三人施了结界把他困住。墨千春挥剑砍去，震碎了结界，但脚却略显沉重。

  冰霜居然还是蔓上来了。

  仙兵们已经快到了，冰霜转瞬间就爬满了他的腰。

  未尘的脖子上青筋暴突，像一张已经拉满的弓。

  墨千春，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所有为此无辜冤死的亡灵，都因你而不得安息。而你必将为此，付出代价。

  正如陈扬所说，你的因果终将自尝。

  墨千春看着未尘决绝的孤注一掷的泛红的眼睛，同样固执地闭上了眼，深吸了几口气，身体上竟悄悄地长出了鳞片。

  他的体型转眼间就变大了一圈，肌肤上生长出来旺盛的毛发，手指变成利爪。

  “刺拉——”

  他的衣服被撑破成碎布，随风飘扬而去。墨千春眨眼间，俨然变成了一头威风凛凛的巨兽。他咆哮了一声，水中圆月一般的兽眼转了两圈，随后猛地盯住了未尘。

  我就不该留着你这双眼睛。

  未尘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危机感，他收起飞雪转身就跑，却完全快不过墨千春。一只巨大的兽爪摁住了自己，未尘看着他锋利的獠牙在口腔中若隐若现，竟突然之间放松下来。也好，就这样死去，跟徒儿一起，说不定还能遇见。

  他努力偏头看了眼血流成河的大地，目光从师弟，晏华秋，凤怀星，阿喻，陈骄等人的身上一一划过，最后倏地抬眼，跟昊清玄对上了视线。

  那是他第一次在仙尊眼中看到惊惧，也是他最后一次看到。

  未尘的头刚转过来，一阵尖锐的破空声便从头顶落下，谁料意想之中的死亡没有来临，锐利的疼痛居然贯穿了他的眼睛。他下意识捂住双眼，痛苦地发出一声哀叫，再想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一片灰蒙黑暗。

  他看不见了。

  墨千春真的伤了他的眼睛。

  未尘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殷红的鲜血从眼角如小溪般源源不断地流下。他听到墨千春放开他之后撕咬其他仙兵的皮肉分离声，听到温三九和无相暮罗低沉的吼声，听到刀剑徒劳地刺进妖兽身体里的“噗滋”声。可他还能做什么呢？自己离死想必就差一步了……

  他的灵力完全枯竭，身体千疮百孔，就连双眼都变成了两颗废弃的珠子。他这回才是真的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废人。

  突然，未尘的身边溅起一阵沙尘，有某个人重重倒在了他身边。他的意识开始游离，整个人有些飘飘然。

  “未尘，你还能听见吧……”

  是昊清玄的声音。

  “墨千春，马上要逃了……你，咳。”

  他听起来很不妙。

  未尘的意识勉强回笼。他胡乱地伸出手，在地上摩挲着什么，突然，一股冰凉贴在了他的掌心。未尘如获至宝般紧紧攥住它，从昊清玄的角度看过去，能看见一枚翠绿的戒指。

  还没丢……未尘小心地戴上了戒指，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困难。可徒儿切割翅膀的场景又偏在这时一幕幕浮现，叫他痛苦不堪，恍若焚心蚀骨。

  他还能怎么办呢？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连剑都提不动了……所有人都死了，还有谁可以杀了墨千春？谁能为陈扬报仇？谁能带天下亡魂尽归故里！

  不……他不可以死……

  未尘强制自己转动浆糊一样的脑袋，头痛欲裂。突然，一抹熟悉的触感抵住了他的头皮。

  “这是由天冥顽石化成的簪子，你把他插在头上，任何时候都不要取下，关键时刻能保命。”

  昊清玄的声音依稀响起，未尘灵光乍现，挪动着自己的手臂拔下了黑簪。

  然后呢？

  他无意识地抓着黑簪，在地上开始写写画画。他在画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未尘只顾画了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终于，他想起来自己在画什么了。

  时光回溯的残阵！

  还差两笔，他始终没有研究出来的两笔！怎么画？怎么画！

  他仿佛看见陈扬睁开了他那双迷人的眼睛，苏上云拍拍衣袖从地上站起，晏华秋走在藏书阁中，昊清玄又披上了他那件玉蓝色仙袍。

  时光回溯……

  未尘的指尖用力到发白，血液使他的手掌湿滑得有些握不紧簪子。咆哮声仍然在天地间回荡，地狱里才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时光不可逆流而上，生灵的队伍浩浩荡荡。沿着黄泉路走出地府，白驹过隙一眨眼人们又回到了原路。兜兜转转，无穷无尽，岁月漫长，光阴的尽头究竟在哪里？

  时间的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生命自当慨当以慷，歌颂者兴，逆施者毙！

  未尘的手，颤抖却有力地，落在了时光回溯阵的缺口上，一撇一捺，勾画出了光阴的模样。

  “叮当——”

  黑簪落在了地上，未尘已经用尽了他的最后一点生命。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个世界好像终于安静了。

  风不再狂野地呼啸，水不再死板地东流，连血液都不再肆意地流淌。

  刹那间，未尘手下那个扭曲的阵法发出了微弱的银光，紧接着，天冥顽石竟一点点消散在了阵法中间，像是被它吸收掉了。在黑簪消失的那一刻，犹如烈日般的银光从未尘手下骤然迸射，照亮了渠水的每个角落，仿佛天光乍现的破晓，太阳之神的重生。

  在一片灿烂的清光中，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形。

  未尘控制不住地闭上了眼睛，模模糊糊地想，机会和死亡，哪个会先降临。

  他的身体越来越轻，身上的痛楚也慢慢消失，颇有几分飘飘欲仙之感。可变化似乎就发生在某个刹那。他感觉所有流失的力气在一点一点汇进他的四肢，理智开始渐渐回笼，意识慢慢清晰。

  最后，他竟然能掀开了眼皮。

  未尘愣住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回到了一万多年前，与妖皇墨千春的那一战。

  虽然墨千春回到了巅峰状态，但其他人同样也恢复到全盛时期，并且这次妖皇的身边，并没有那么多不世出的奇才。看来敌方的其他人没有回来。

  未尘环顾四周，只见满地仍然是不计其数的尸体，仍然还有很多人在跟妖对抗着。突然，他猛地抬起了头，在一片尸山血海中，看见了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清澈得宛如阳春三月的湖水。

  陈扬……他也回来了。

  再一转头，昊清玄披着他那件蓝色袍子，含着微微的笑意站在那里；苏上云握着他的剑，新奇地打量着自己；晏华秋似笑非笑地看过来，手里把玩着一块兵符；温三九眉眼淡漠地撑着他的大刀，手中不时生出几从鬼火；无相暮罗的手指缠着埙的璎珞，心不在焉地玩着。

  机会先一步到来了。

  未尘还是忍不住把目光投向陈扬，嘴唇颤抖着想说点什么，最后千言万语梗在喉间怎么都出不去。

  “先别叙旧了，解决掉墨千春，应该还有一点时间。时光回溯阵会留给你道别的时间的。”

  昊清玄似乎永远是一个旁观者，在此时理性地出声提醒。

  未尘骤然回过神，调整好呼吸，手中飞雪乍然出鞘，寒光突现。此时，墨千春仍旧是人形，恰在此刻与他们对上了视线。

  呵，真麻烦，居然要收拾你们第二次。

  他两三下解决完身边的士兵便迅猛地冲了过来。

  未尘感觉到一股久违的力量充盈在自己的身躯之中，令他无比兴奋。他的动作居然曾经可以那么轻捷，飞雪可以挥舞得那么有力，灵力可以如此充沛。

  眼见墨千春直直冲向他，未尘转瞬间消失在原地，在他回过头之前已经一剑刺向了他的后背。陈扬在短暂的愣神之后也立刻跟了上来，用流霜剑与未尘前后夹击。

  别人暂时被其他大妖缠住了。万年前的妖，更加不好惹。

  墨千春的身上仿佛有一层无形的结界，二人的剑不能再进寸步。于是他一抖身震开了架上来的武器，无魂剑一挥，堪堪从未尘的鼻尖划过，带出一股极具杀伤力的黑烟。

  “陈扬！”

  陈扬早已回头，一掌回风冽打散了黑烟。而后他快速结了个阵法，用手掌贴上了墨千春的结界。只见得墨千春面色微变，未尘便知道他的结界破了。

  师徒二人最后一次联起手来，在彼此最辉煌的节点上，配合默契，剑影无踪。他们都怀着必胜的信念，抱着牺牲的决心，无论是为了自己，为了他们，还是为了苍生。

  恍惚间，陈扬再度想起万骨林中的那个梦境。真好，在生前死后，梦里现世，他都还能与师尊并肩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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