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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林卡情缘


又到活动日了,洛桑和根柱早早找到一个便于观看的地方坐下。日东过来,两边看看,说:“怎么少一个人?”根柱答跑生意去了。日东今天穿一件深灰色氆氇长袍,镶着白缎边,头发梳得油光,戴一顶金花皮帽,这在当时拉萨是很时尚的装束。

  “哎,你看你们俩,光秃秃的像个僧人,姑娘能喜欢?”

  洛桑只好说这是山南地区的习惯。

  她来了。跟着长一对杏仁眼的侍女和牵马的家丁。一袭黑衣,系一条邦典,乌发盘在头顶,用五色丝带拢住。身材苗条,脖颈修长。身后一片晚霞如千朵桃花,好似一幅无边的背景图,给她原本象牙色的皮肤涂上一层胭脂。

  小伙子们打着五花八门的招呼调情送爱,她一律还以亲切友好的微笑,那似乎总眯缝的眼睁开时,犹如一下子拉开了幕布,双目分明就是一个舞台。洛桑歪头想了想,大概属于汉人故事中描写的“凤眼蚕眉”吧。

  围起圈圈了,洛桑指点根柱:“这里的锅庄是三步一顿,掌握好这个节拍,另外,动作有个基本程式,幅度也比较大。”二人在场外细看一阵,下场去跳,果然跟上了步子。能感觉出这些人出身不一般,但女孩子穿戴并不奢华,给人素雅、洒脱之感,小伙子们虽是大呼小叫,个别出口油滑,但举止倒也文明。

  在一旁观看的洛桑忽然忆起传召法会上的辩经,心中叹道:“人啊,脱了那件衣服与常人何异?可有人却偏偏苦苦追求,真不知所为何来。”

  到下一个节目了,洛桑二人同日东分在一拨。没几个回合,她又被点出来。可能是刚才跳热了,解下了邦典,束一条粉红丝带,打着桃花结。只见那“杏仁眼”走到两排人中间向对方大声下了“战书”,意思是,我们小姐跳一支舞,若对方小伙子能够配合对跳,算小姐输,不用拔河就过去,若对方无人会跳,就算输一回合。接着跑到场边请艺人换曲。

  一听就知道是对对舞的节奏,上回她只是随意跳了几下,今天却像是正式表演,虽是独自在跳,一招一式也有板有眼。对对舞要求动作刚柔相济,发力猛,收时轻,比如抬起腿,看似狠力下跺,待跺下时却似踩着棉花。使观者产生一种揪心、失衡的感觉。

  半天无人应战,后来上去两个人,瞎扭一气,被众人哄笑撵下。

  “这叫什么舞?”日东小声问洛桑。

  “对对舞。”

  “你会?”

  “跳过。”

  “下场试试怎么样?”日东推了一把。

  “好。哎,借给我帽子戴戴。”

  洛桑把帽沿压得很低,分开旁人站到中间。“杏仁眼”和几个女孩子嘻嘻地笑,以为又出来一个捣蛋鬼。洛桑只一瞟即随她的招式跳起来。她心中一惊:这对接天衣无缝,显见是个行家,于是格外打起精神。日东在后边看傻了,没想到这小子有两下子。

  对对舞讲究男随女跳,即女方节拍快,男方要跟上,女方变换动作套路,男方也须配合。只见女方开始由慢到快,不断变换套路,洛桑则从容应对,不出纰漏。

  女孩儿想——

  他是何人?舞跳得如此纯熟?

  洛桑想——

  一个拉萨女孩,能把对对舞跳得这般标准,真有点不可思议。

  女孩儿想——

  就算他是山南人,但套路掌握如此精通,必是经过专门训练。

  洛桑想——

  她的动作规范工整,肯定得过高人指点。

  女孩儿想——

  他的恢谐幽默颇似洛追大伯。

  洛桑想——

  她的调皮风趣仿佛央热师父。

  后来他们才知晓,原是同门弟子。

  舞中甩胯扭臀的动作和双方追逐的样子,逗得大家高笑不已。连日东也瞧出,那小子有几处看似笨拙的模样,正是为着烘托对方,其实双方配合非常默契。看到后来,全场鸦雀无声,仿佛四周一个人也不存在了,只有一对青年男女在火光下欢快地舞蹈。由于双方互不认识,动作中略去了调情缠绵的元素,尽管如此,仍看得众人如醉如痴。

  结束了,洛桑和根柱正要离开,过来几个人拍拍洛桑的肩夸他跳得好,洛桑也为自己今晚的表现高兴。刚走出不远,忽然想起头上的帽子还未归还,忙寻日东。根柱用手一指,只见日东正和一个女孩儿向一棵大柳树暗影中走去。

  “日东,帽子。”

  “送给你吧。”

  听到喊声,“杏仁眼”回头望了一眼,忙拽旁边的人:“小姐,你看那人有点眼熟。”小姐望着也觉好像见过,快到家时才猛然忆起,他不正是在天女节那天,扮演噶玛厦大神的热巴吗?躺下后她回放着表演的过程,这是头一回与人合作,对方动作活泼,善于临场发挥,这是不是洛追大伯说的随心所欲的境界?

  洛桑也是回味了半天才睡着。舞蹈中要注视对舞者的身姿变化,所以自己外表看似自如,内心却很紧张。她一身黑衣,凸现两只素手十指修长,动作柔软、优雅,尤其指花的细腻变化,绝对是她别出心裁设计的,央热师父也教不出来。

  根柱发现佛爷这两天有点异样,在境子前把仅有的两身俗装不停地换穿,有时还自己对着自己发笑。

  洛桑今天穿一件茶色长袍,腰扎黄丝带,戴着日东送的金花皮帽。刚进入林卡,瞧见她正与几个姑娘在说话,看见自己后,她抬起头,迎上来说:“你这几天没来?”

  洛桑有点慌乱:“是、是,还要做生意的。”

  “杏仁眼”说:“我知道,你们朗玛吉朵现在生意可好了。”

  朗玛吉朵?洛桑摸不着头脑,便没应声。

  “听口音,你是山南人?”她问。

  “是的。”根柱接答,他怕洛桑讲的太具体,容易暴露。

  “这位热巴哥哥,你跳的对对舞真好。”

  根柱刚要发话,洛桑揪他一把,他觉得这个身份不错,况且她叫出“哥哥”二字时,是那么亲切自然,相信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也无法拒绝的。

  “小姐才跳得好,可是专门从师学艺?”

  “这里各处艺人都有,各地舞蹈见过、学过一些,跳不好。以热巴哥哥的技艺,肯定跟从高师学过?”

  “我们那里人人都会跳,这位哥哥跳得更好些,哪有条件拜师。”根柱怕他道出央热师父的名字。

  “我们藏人都会歌舞,可像小姐这样的有心人不多。我看小姐跳朗玛,第四步反跳时,有一个侧扭头的动作,眼神随之一甩,很是生动活泼,另外对对舞,你的手指动作,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恐怕不是你师父教的吧?”

  她瞪大眼,半张着嘴,流露出惊讶、佩服的目光。

  中间休息时,“杏仁眼”向洛桑走过来:“小姐请二位过去坐坐。”

  洛桑一下没反应过来,抬头瞧见她正笑着招手。

  “没带吃的吧,来,尝一尝。”她拿出两个圆饼,立着切开,夹进几片薄簿的红肠,又抹了点红色的酱,递给二人。

  年轻人跳了半天早饿了,拿过就咬,啊!真香。

  “这是我姑姑做的肠,可好吃了。”

  啊?洛桑觉得一股辛辣直冲脑门,再看根柱,早已是呲牙咧嘴,吸溜不已。“杏仁眼”掩口偷笑。她赶忙表示歉意,说:“这是阿爸一位经商朋友,从四川带来的郫县辣酱,我以为你们也会爱吃呢。”

  “你阿爸是商人?”洛桑随口一句。

  不想那“杏仁眼”猛地呛道:“你阿爸才是商人。”说得洛桑摸不着头脑。

  洛桑忽然想起什么:“小姐,再过几天,是贡堂寺跳神法会,听说把女神的故事编成歌舞加了进去,一定精彩,你去看吗?”

  她很感兴趣:“去,一定去。天女节我也去了,那个扮大神的人跳得真好,他到大昭寺换衣,摘下面具时我看到了,不过没看清。”说着  ,直视洛桑。

  洛桑有一种被识破真相的感觉,找话搪塞:“还未请教芳名,也不知家住何处?”

  “杏仁眼”很不客气顶道:“哎,你问这些干嘛?打听太多了吧。”

  她发觉对方窘迫,解释说:“在这里所有人都一样,而且互不打听对方,大家都认识,很友好,又不必那么熟悉,我觉得这种关系最好,这是歌舞塑造出的这片雪域高原上的一种人际关系,所以你别有什么误会。”

  洛桑不住点头,没想到她竟讲出这一番有哲理的话。

  休息过后没再玩那个点名游戏,而是由洛桑和她分别教练大伙儿学习对对舞。结束后,她跑过来问,“热巴哥哥,你说跳神法会是哪天?”

  “四月十五、十六。城东十几里,认识路吧?不然我叫这位兄弟去接你。”

  “哎,你这个热巴心眼不少,变着法子打听人家。”她赶忙制止“杏仁眼”继续说下去,随后摆摆手就离开了。

  只见“杏仁眼”和几个女孩子嘀咕一阵,边走边回过身一齐喊道:

  “山南的小伙你别多情,

  林卡的规矩你还不懂,

  就算明日街上相遇,

  只当什么也不曾发生。”

  拉萨河谷的四月,是个暖风花香能醉倒人的季节。

  十四日,洛桑和根柱等四名侍从喇嘛,佳莫、小丽和旺秋提前进入贡堂寺。桑结是次日来的,一到就叮嘱佳莫等人,如果央江来,由她自己去玩,不得张扬。

  贡堂寺坐落在一面山坡之下,面临拉萨河水,风景优美。许是水土格外丰厚,寺后山坡每到四月,鲜花竞放,姹紫嫣红,远看,犹如寺院一道艳丽的花屏障。

  难怪洛桑等人一到,个个发出惊叹之声。大家不约而同跳下马向坡上跑去,近前细观,不但株密茎长,且花朵肥大,行到深处,竟如坠入花海,不辨方向。下来的时候,每个人采了一大捧,佳莫和旺秋头上插了数朵大花,小丽戴着一个花圈,人花相映,斜阳夕照,坡下香客和寺僧望着仿佛自天而降的三位仙女,都发呆了,一位老阿婆竟然跪下,边磕头边说看见度母下凡了。

  “三位度母啦,且慢摘下花,”洛桑先是调侃,接着认真地说,“这遍野鲜花,是山川大地对佛菩萨的供奉,我们不妨将采摘的花朵放于神像之前,佛祖一定喜欢,经中记载,佛祖说法时,手中还拈着一朵花呢。”

  “好啊,少爷的想法确是新颖,其实这朵朵鲜花最为纯洁,正代表了虔诚之心。”佳莫赞许道。

  回到贡堂寺,进到殿内,洛桑久久注视着贡堂拉姆神像。

  “少爷在想什么?”

  “卓尼和赵文成都被封神,进入阿修罗善道,算是修成正果了,可只争取到一年相聚一次的权利,又联想到却央师太的故事,人们要是能够没有任何障碍的相爱,该多好啊!”边说边上前在神像头上插了几支野花。

  洛桑的这一席话触动了佳莫的心事,她心灵深处那份敏感高贵的自尊,使她泰然直面任何严峻挑战,但对于那种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式的流言蜚语却难以忍受,每思之,神情黯然。

  插在香案之上的鲜花,烘托着庄严的法相,殿堂顿时充盈着活泼的气氛。其他人看到,也纷纷效仿,翌日,成千上万的信众将汪洋花海移在寺内外堆起高高的花山。远望整座寺庙,只露着闪光的金顶。众人望着这雪域上的奇观,跪下顶礼,祈祷佛祖护佑,风调雨顺。由于是六世达赖喇嘛倡导,贡堂寺的鲜花供佛节年年举办,至今不废,而且这种方式也渐渐传开,经常有善男信女捧一束鲜花献于佛菩萨之前。据说你若有缘,还能瞅见菩萨微微一笑。

  翌日晨,人们早早起来,给贡堂拉姆“梳洗打扮”,披上崭新的红绸袍子,等候情人的到来。这当儿,桑结领着府中几名侍从到来,说也怪,与旺秋、佳莫虽多日不见,但彼此都很平静,像一般老友那样打着招呼。

  昨天晚上,达瓦就率随员到赤村,检查各项准备工作。百姓们都同情赵文成、卓尼二人的遭遇,当知道今年要抬着神像过河参加法会时,兴致高涨,半个月前就对神像作了“整容”。头天晚上,给大神穿上锻袍,连座下宝马,都打扮得焕然一新,抬神的十二名壮汉则守护在神旁一宿。

  四月十五日,太阳一露头,队伍就出发了,全村每户出一男人,或吹吹打打,或高举旗幡,热热闹闹渡过河将大神送去会见情人。这天的贡堂寺也充满节日气氛,鼓号齐鸣,众僧唪经,贡堂拉姆已在寺门迎候,围观群众人山人海。

  “赤宗赞来了!”人们喊着。

  那十二名汉子虽已累不可支,此时却作出奔跑状,表达急切的心情。

  二神相见了。先是互相打量、端详,然后把二神靠在一起,表示相拥依偎,抬女神的僧人将神像前后轻轻摆动,以示喜极而泣,观众会意地笑起来。中午,众人入寺斋饭,二神被请到偏殿稍事休息。

  下午,一个简短的法会仪式结束后,由周围几个寺院赶来助兴的僧人进行跳神表演,戴着各式面具,装扮成佛经中的护法天神、阎王小鬼及各种动物,表演生动,场面热闹,引来阵阵掌声、喝彩。二神像并肩坐在观众席正中。

  这次跳神,经洛桑和桑结、佳莫商议,由贡堂寺僧人在场地两侧,一边诵经,一边整齐划一地做出礼佛或打手印等动作,使场面更显隆重宏大。

  重头戏是二神跳舞。洛桑戴着赤宗赞面具,身披五花彩袍,小丽戴着贡堂拉姆面具,身披大红袍。为了使这次歌舞法会别开生面,桑结还特意请来朗玛吉朵艺人伴奏伴唱。为此,洛桑特为男女主人公写了两首情歌。

  二人下场后,牵手跳起舒缓的朗玛舞步,女神低下头,好像在羞涩地说着什么。这时场边咏唱:

  “在这人多的地方,

  请不要对我过于殷勤。

  如想表达你的爱意,

  瞅个机会瞟瞟眼神。”

  男神停住脚步,稍微歪过头注视着对方,二人原地踏着舞步。这时场边咏唱:

  “我深情地望她一眼,

  她会意地微微一笑。

  在那长长的睫毛下边,

  是两颗温润的黑色玛瑙。”

  接着,二神男前女后边行边跳,节奏稍快。男神不时向后招招手,仿佛在说:小妹快跟上。女神则弯腰前伸一臂,好像在说:哥哥等等我。然后男神挽住女神跳起来,那喜悦缠绵之情惟妙惟肖。观者中不时传来掌声笑声。

  这时,场上舞者和乐器稍一停顿,接着响起密集的竹板声、小鼓声。只见二人跳起当时人们尚未见识过的一种舞蹈。二人或是对面或是同向,目光平视,双臂或叉腰或相交,上身笔挺,但看那双腿,或前踢或后踢,或左摆或右摆,不停换着各种花样。随着鼓板声加快,二人速度也相应加快,且动作整齐一致,那四条腿竟如生在一人身上似的,直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当晚,赤宗赞和贡堂拉姆的神像被面对面安放在神殿内,轻轻掩上门。春夜寂寂,灯花摇曳,二神似乎在互相诉说着别后的思念,倾吐着海誓山盟的情话。与此同时,一位衣袍破旧、须发苍白的“老人”,绕着寺院围墙踉跄奔走,口中含混不清地念唱着什么。赤村村民告诉别处来人,这老人正是晚年的赵文成,因大昭寺喇嘛不准过河,他风雨无阻,天天在南岸奔跑呼叫,一直到最后爬也爬不动。今天是法会,破例允许老人来北岸,他要把积压多年的话说出来喊出来。天快亮时,“老人”才停下,原来是由朗玛吉朵一位年轻艺人装扮的,沙哑的嗓子,凄凉的吟唱,感动得帐篷里许多人彻夜难眠。

  因府中有事,桑结连夜赶回去了。

  十六日清晨,贡堂镇和寺前广场,笼罩在煨桑的浓烟中。赤宗赞告别送他出寺门的贡堂拉姆,好像在互相叮嘱着对方多加保重,期待来年再聚。赤村村民抬着大神缓缓向河边渡口行去,大神频频“回首”以示不舍。女神则不时侧侧身子遥遥“眺望”。

  这时戴着面具的演员,出场跳最后一段告别舞蹈。

  一下场,洛桑就发觉对方不是小丽姐,换人了,不过也无暇多想,按演出顺序,二人先跳了一段“吉祥九步”,表示感谢佛菩萨的眷顾,动作大方庄重。接着大神向河边方向舞动,欲行又止,恋恋不舍,女神则追随过去,扯住大神袍袖,依依难离。大神回身安慰、劝解,又往前赶,女神作出难舍难分状。

  洛桑看神像离寺已远,心想表演该结束了,不防贡堂拉姆追了上来,看那样子是要再送一程,只好再作流连状,舞了几步。洛桑指了指她身后方向,提示她该回去了,却见“女神”没有反应,伸手去拉时,二人的手握在一起,洛桑觉得那手柔若无骨,十指修长,猛一激凌,松开了手。是她?不可能吧。略一走神,只见“女神”靠过来,以朗玛舞姿,将悱恻之态表现得淋漓尽致。有的人跟过来瞧热闹,纷纷叫好,喊着再来一段。洛桑也不禁暗中喝彩,同时向河边舞过去,作出惜别之状。没想到“女神”舞步紧随,继续追送。

  洛桑停下,欲中止演出,刚要摘下面具,只见“女神”双臂大幅度一摆,接着一条腿高抬,看似猛力的轻轻跺下。洛桑明白,按规矩,这是在邀请对方跳对对舞,而且女方邀请,男方是不可以拒绝的,只可以在对舞中暗示自己没有那个意思,然后再换人。

  两个年轻人在河滩草地上忘情地跳起来,洛桑从她的几个细小动作中似乎感觉到一点什么。一段结束,二人同时停下。洛桑摘下面具,她也轻轻摘下,顽皮地一笑,好像在说:你没猜到是我吧?她浑身冒着热气,象牙色的皮肤就像是刚打过腊一般明亮。

  洛桑还是感到了吃惊:“没想到是小姐,跳得真好,吉祥九步我不熟,若不是随着你的步点,我肯定跳乱了。”

  “热巴哥哥,我听说那两首情歌是你写的?太传神了。”

  她想起刚才与他在舞中扮演的角色,脸一红,害羞地笑了:“热巴哥哥,家里来人接我了,我先回去,面具请你交还寺里。”

  “杏仁眼”和那个家丁牵马过来,洛桑若有所失地望着她走远。

  这一夜,两个年轻人都失眠了。

  终于,又盼到活动日了,洛桑和根柱一进林卡,就看到已经来了不少人,正围在一起,热烈议论着贡堂寺的歌舞法会,有的人唱起那两首情歌,有的人在模仿着踢腿舞的动作,引起一阵阵哄笑。

  洛桑仔细瞧了半天,没有她,自己也无心进场,不由东猜西想起来,她病了?家里有什么事?也可能晚到一会儿?他捶了捶脑袋,或许那天她只是觉得扮神好玩,根本没有什么其他意思。他又忆起握手瞬间的那种感觉。他摆摆头,可怎么也摆不脱这些念头。根柱瞅佛爷今天无精打采,也不敢问,坐一旁陪着。到散场了,她也没有出现,洛桑带着莫名的失落感,拖着脚步离开。

  其实她早来了,推说不舒服,坐在一棵大树暗影下。她细细观察着,瞧见他用目光寻人未果,一付郁郁寡欢的样子,连场子也未下,她内心的喜悦难以言表。望着他垂头丧气地走远,她一把拉起“杏仁眼”往回走。眼角的笑意,轻快的脚步,还有那不知所云的一串串话语,少女的心情是掩饰不住的。

  好不容易盼到下一个活动日,不想一早总管派人传下通知,上密院在小昭寺内的主体大殿完工,宫中喇嘛全部参加开光法会。自然,达赖喇嘛是不可缺席的。开光法会上,洛桑留意察看,密院喇嘛果然神情端肃,僧纪井然,不禁生出莫大敬意。

  上下密院原属甘丹寺,五世达赖时,归宫中直辖,是全藏高级密宗学府,近年区外各地喇嘛前来求学者日渐增多,且诸蒙古各寺堪布、活佛均需入藏学修,房舍拥挤,故将上密院移至小昭寺内,下密院建在木鹿寺附近。

  洛桑听说过密院修习极为严格,从凌晨即开始,光着脚走过一段乱石,冬天亦是,除中间休息,每日还须修习四个时段,风雨无阻。一个僧人不经过数年这般修炼,是没有资格报考格西的。他问过桑结:“阿伯啦,修行首在发心、虔诚,如此苦修,可有必要?”桑结回答:“他们为普度众生,先自刻苦修行,赢得世人的信任、尊重,他们是格鲁的脊梁。”

  法会结束回宫后,看看天色不算晚,洛桑很快换了衣服,拉着根柱从后门前去林卡,老远就望见她坐在他们常坐的那个地方发呆。看着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他竟暗喜,她肯定是找不到我才这一幅落落模样,看似不在意,内心却很在意的。他躲在树后,颇为得意地欣赏着。

  散场了,她懒懒地站起走过来,他却装作未看见似的转身欲出林卡。

  “热巴哥哥?!”她在后面惊叫一声。

  他返身故作惊讶:“哎呀,小姐也在这里玩。”

  “刚才没看见你呀?”她满脸疑惑。

  “噢,有点事,刚到就散了。”

  顿了一下:“白天你来玩么?”

  洛桑作思考状:“白天怕是没时间。”

  “再有几天节期就过了,不少人转了山还会来这里划牛皮船玩林卡,你明天能来吗?”她眼巴巴地瞅着。

  洛桑装作与根柱商议的样子:“这两天活动多,怕是来不了。”

  “杏仁眼”不耐烦了:“不就是少参加一次吉朵活动少赚点钱嘛。”

  她制止住,说:“这几天我每天过来,就在湖东侧。”说着指了指湖东。

  洛桑真要感谢菩萨保佑了,一回宫中就听丹珠尔说,总管发话了,明日放假一天,让大家转山玩林卡。

  第二天正巧贡布来圣城采购,三人随众僧先去药王山转山,然后赶往宗加鲁康。其他僧众有去转经的,也有走亲访友的,但规定了统一返宫时间。一路上洛桑询问了师父近况和家乡的事情。一进林卡,洛桑只管向湖东侧张望,果然见她和几个女孩子在玩,身后搭建了一顶小巧漂亮的帐篷。三人先进到神殿,上楼歇息。快到返宫时间了,根柱下楼找到一个正要回宫的僧人,托他向领班请个假,说还要朝拜龙女色青,晚些回去。

  湖水四周,帐篷连成排,五颜六色的风马旗幡随风起舞,西斜的日光投射到湖面,起伏的水波泛着金光,一只只牛皮船在荡漾,不少都是阖家出游,连续玩数日,准备回城的,已开始收拾行李了。

  换了俗装,洛桑向湖东侧走去,根柱和贡布在不远处等着。

  “小姐,那个热巴来了。”“杏仁眼”眼尖。

  她正整理东西准备回家,听侍女这么一说,急忙跑出,与他几乎撞上,二人都不好意思笑了,接着互相打量,竟如久违一般,“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洛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旁边几个正哼哼着歌的女孩儿凑过来:“哎,这是谁呀?像个小喇嘛。”

  “别瞎说,这就是我说的扮演大神的朋友,那两首歌就是他写的。”

  一个女孩儿说:“那天我也去了,听吉朵班子唱得真好听,可是我们就唱不出那个味儿,你教教我们吧。”说着,她唱了一段,“我深情地望她一眼……”

  洛桑略一思考说:“这是按我们家乡山南口音写的,用拉萨话来唱很难唱出原味,不信你们用山南口音唱,就有了那个味儿了。”

  “你教我们说几句山南话。”几个女孩儿都来了兴趣。

  “我深情地望她一眼”,洛桑用家乡话说一遍,那几个模仿一遍,然后再唱一遍,有个人模仿得怪声怪调,大家一阵阵哄笑。

  “姑娘们走吧,别打扰人家学习山南话。”几个女伴冲她挤眉弄眼走了。

  她提议:“热巴哥哥,咱们划牛皮船吧。”

  把渡河工具改造来娱乐游戏,这是拉萨人的新时尚,牛皮船当然制作精巧,可容四人,一根绳拴着船,另一端绑在岸边树上,由船在水中自己漂,不玩了一招手,有人将船拉回岸,按时计价,当时算一项贵族活动。

  洛桑怕水,有点犹豫,只见她轻盈跳入船中,贡布和根柱想劝阻来不及了,他扶着她的手,蹲着蹭进船里。

  贡布已经想起她是谁了:“根柱啦,佛爷认识那位小姐?”

  “不认识,只是在林卡一块跳过舞。”

  贡布终究年长几岁,在详细问询了情况后,心生不安,暗想,也可能现在没什么事,但照此发展下去,天哪!可千万别……更何况她是……他不敢想下去,觉得想一想都是罪过。贡布的担忧也感染了根柱,二人远远坐下各想心事,这种事不好说也不敢说。

  小船来回摇荡着,她若有所思地说:“刚才你一说我恍然明白了,当今佛爷擅作情歌,满街传唱,可我总觉得声调中欠缺点什么,佛爷也是你们山南人,口音应该一样的。”洛桑心头一紧,仿佛有人用鼓槌在背上擂打一般。

  接着,她又说:“你听我学着唱一首,那个韵味像不像:

  “我和她在密林中幽会,

  不怕有人偷窥。

  鹦鹉你若是看见,

  千万闭住那张巧嘴。”

  他在唱,洛桑只能转头望着远处景色,以此来平抚内心,听她唱完,他才回过头。啊!可那一瞬间,就似中了定身法。她正定定地瞅着自己,目光炙灼,只对接了一秒,觉得浑身血液烫得快燃烧了。他低下头喘了几口粗气,悄悄抬眼,只见她已侧过脸一动不动望着湖面,目光温柔多情,半张着红唇,露出整齐的白玉一般的牙齿。

  “我好看吗?喜欢我吗?”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嗓音带着“气声”。

  晚霞正从她的侧面映照过来,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圆润的耳廓,颈后茸茸的毛发,清晰可见。岸边的景物远去了,模糊了。

  洛桑深情地望着她,徐徐道出蕴积已久的心里话:

  “在这金色的盆地,

  我们誓言永不分离。

  你就好似唐卡上的度母,

  莫非出自第巴大人妙笔。”

  听到最后,她的心猛一颤,偷瞧他的表情,才知是一句比喻的俏皮话。

  这时,湖面上已没几只船了,他们招招手,船便向岸边靠去。

  “你明天能来吗?”

  “实在是有事来不了,嗯,四天以后再来吧。”

  “那好,咱们换个地方,这里熟人多。知道药王山吧?北边有个甲玛林卡,早点去啊。”

  “好,记住了,早些去,甲玛林卡。”

  靠岸后,洛桑先上去,回身伸出手拉她上来,她双手握住,一抬腿跳上岸。贡布和根柱迎上来,神情有点不自然,洛桑装作无事一般冲她摆摆手,同二人回返,她则走向东侧帐篷,走了没几步,洛桑回过头,正巧她也回过头,俩人对视一眼,她嫣然一笑。

  回到宫中,洛桑脸上仍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贡布忽然一下子跪下,洛桑大惊。

  “佛爷,我来时,央热活佛一再叮嘱请佛爷用功读书,刻苦修习……”他只能这样从正面去说,再说下去怕冲撞了佛爷,他不敢。

  洛桑本是精细之人,可此刻胸膛被不可言喻的美妙感充塞,对贡布的举动未加细思,扶他起来后说:“贡布啦,麻烦你明天再给我订做几身俗装,鞋帽配上套,面料要好一些的。”

  贡布喏喏,根柱发现他的面色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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