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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红教宁玛


曲珍的深情让桑结想起在心里放了好多年的往事,这几日一遍遍在脑海里浮现,其人其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一些是益西老总管所讲,一些则是仁钦阿伯所讲。

  朗达玛灭佛后的一百多年间,在藏南地区,佛法的星火一直未熄灭。后来,这一支教派被称为宁玛(古老的意思),因信徒着红色袈裟也称红教。敏珠林寺原来是一座宁玛小庙,在贡嘎县境内,由五世达赖出资扩建后,成为着名的宁玛大寺。

  扩建还未动工时,五世达赖吩咐甘丹寺一位堪布会同错那宗宗本,请几位宁玛高僧来主持工程。名单报上后共五位,为首是觉拉寺主仁钦森格,五世达赖呆住了,目光久久停留在这个名字上,“莫非他是小弟仁钦?”一个多月后,五位高僧来到拉萨。当益西引领他们进入大殿时,五世达赖的心呯呯跳起来,是一种与亲人久别重逢的感觉,“哎呀,转眼离开达旺35年了,仁钦该有40了吧。”

  五人依次行礼、敬献哈达,五世达赖分别回赐哈达,赐座上茶。五人循礼始终低着头,最前边是一位老者。哪一个是呢?他只顾把眼望去,竟忘了讲话。益西咳了一声,他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赶紧坐端讲话。大意是,请几位高僧对寺院外观、布局及内部装饰、塑像、壁画等,提出设计构想,再请工匠绘图动工云云。

  话毕,益西准备引五人退下,五世达赖顾不得了,“觉拉寺主仁钦森格留下……问几句话。”不等其他几位走出门,五世即上前将跪伏在地的人扶起,只一眼就认准了,“仁钦小弟,果然是你!”这一声几乎是喊出来的。

  “在下只是一个宁玛小僧,不敢承受佛爷厚爱。”仁钦仍低着头,很紧张。来前,父亲贡洛一再叮嘱,不可与达赖佛爷兄弟相认,家中的事也不要提起。可是他内心是多么想见到、多么想亲近“桑结”哥哥呀。35年啦,当年“桑结”哥哥的音容笑貌总在眼前浮现。他可以成家但却没有,他刻苦修行并研读黄教典籍,他说不清这股劲是哪来的,后来才明白,他不能给“桑结”哥哥丢脸,待学修有成一定要到圣城拜见哥哥呢。可当这一天真的来到时,他又惴惴不安起来,因为父亲的话还在耳边回荡:“那时他还小,可现在是威名赫赫的达赖佛爷、最高法王,几十年前那点事人家还记得吗?宫中规矩一定很严的,要谨慎。”

  “仁钦啊,你不知道我多么思念你们呀……”

  仁钦觉得佛爷好像在抽泣。

  “仁钦,你忘啦?天冷,咱们挤在一个被窝里睡,半夜饿醒了,阿妈煮一碗糌粑面粥,你一口我一口抢着喝……我一刻也没有忘啊……什么佛爷,我还是‘桑结’哥哥,你是我永远的仁钦小弟……”

  两双颤抖的手绞在一起,两对噙满泪水的眼久久对视着。

  益西在殿角看到这感人的一幕,悄悄退下。

  五世达赖拉仁钦坐下,迫不及待地问起这些年家里的情形。听说婶婶去世,眼圈又红了,当得知婶婶临终还惦记着自己时,竟号啕起来,仁钦也垂泪不止。

  “贡洛大叔可安好?”

  “阿爸做什么事都认真、热心,人们都呼他‘大咒师’,托佛爷福,身体很好。”

  “仁钦,怎么又叫‘佛爷’啦?”

  仁钦为难地说:“佛爷地位尊崇,在称呼上不能私情逾礼,否则以后不敢再面见,其实不管称呼什么,佛爷永远是仁钦心中最敬爱的‘桑结’哥哥。”

  沉默片刻,五世达赖轻声问:“阿佳可好?”那神态仿佛正捧着一件珍贵瓷器。

  “佛爷离开的第二年,阿佳出家了。”

  “噢,在什么地方?”似有略略一惊。

  “在达旺南边百十来里,叫乌坚岭,一个小尼庵。”

  五世达赖不由自主的倾过身子,生怕听漏一个字。

  “开始那几年,阿妈在,我也小,姐姐每年回来两三次帮助下地干活儿和打茶。阿妈过世后我进觉拉寺学习,阿爸又不常在家,她也不常回来了,近些年岁数也大了,很少走动。”

  “阿佳身体可好?”

  “托佛……她身体很好,我去过两次,有四位阿尼,你知道宁玛都是穷庙,不过生活还过得去,吃穿不愁。”

  “仁钦,你抽空回去一趟,去看望阿佳,说‘桑结’小弟请她来圣城,这里附近有一宁玛尼庵乃朗寺可供修行,如……不愿意……长住,来看看也好啊。还有大叔,也好想他,请他来吧。”五世达赖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

  仁钦答应敏珠林寺开工前回去一趟。

  约一年后扩建完成,开光时,五世达赖特地前来参加典礼。法事告成,敏珠林代理池巴仁钦森格请五世达赖向大众开示。五世登上法座,缓缓道:“我们格鲁参加典礼,一是祝贺,二是感谢。感谢宁玛同修在乌云遮日的黑暗时刻,坚持信仰坚持传承,使佛法在雪域得以不坠,当大法弘传的因缘到来,加快了传布的速度。不但格鲁,各教派和众生都应该感谢宁玛,尊重他们。”

  在非常的时空条件下,宁玛被迫采取秘密形式,传承范围在家庭内部,最多不超出家族圈子,多是父子、叔侄、兄弟之间传授,在传法布道的仪轨方面,吸收了若干苯教传统的祈祷、禳解术和密咒。这些特点也使得宁玛没有统一组织和系统理论,因此后起的教坛新贵,对这个一直站在圣坛一角衣着寒酸的山乡小伙子颇为不屑。

  五世达赖在开示中继续说:“新兴教派包括格鲁中有些人瞧不起宁玛同修,这实在是对佛教的无知。佛祖再三讲法门八万四,什么意思?从投胎转世到一个轮回结束,众生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是在因果循环中造业修行,途径不一,但条条道路通极乐。《金刚经》中说:‘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诸位要用功领悟。还有,宁玛的延续使莲花生大师早期的许多重要开示、仪范、事迹得以传承,比如大圆满法,现已被各派所吸收,就是一例。当然,宁玛要发展也需向其他教派请益。”

  五世达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在开示的最后部分,他说:“当法难降临时,为什么宁玛能够生存下来?值得认真思考。地理位置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它扎根民间,扎根在这块土地上。它不像有的教派、寺院、僧人,依附于某个势力集团,因此不受时局动荡转换的影响,当别处的佛教消声匿迹时,它仍能薪火相递,代代相传。那年我在处理唐白事件时就在色拉寺讲过,什么是大乘佛教?大乘就是大众,大乘佛教就是大众佛教。宁玛做到这一点了。我十五岁时,因逃避藏巴汗抓捕,曾在山南生活过半年多,对此深有体验。正因为在家庭内部传承,所以无需高谈阔论,更不会冷冷冰冰,而是带有浓浓的人情味,温暖贴心。”

  典礼结束后,五世达赖在寺内住了几天,一是推荐仁钦为敏珠池巴,二是就招收僧徒、学修方法、管理制度等方面进行商议。当天下午,二人在寺外散步,仁钦不等佛爷发问就说:“这次回去没见到阿爸,听说他去洞嘎朝圣了。我去乌坚岭了,阿佳还是老样子,身体挺好,那天她们刚从邻村做超度法事回来,听说咱们见了面,她开始都不敢相信,她打听您的身体,我转达了您的邀请,她好半天没说话。”

  五世达赖停下,似乎脚步声会打扰仁钦思考似的。

  “开始她好像同意了,后来又摇摇头,再后来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最后一边笑一边哭。怪不得门巴有句谚语:活佛也猜不透女人的心啊。”仁钦忽然觉得此刻说这句话有些不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静默之后,他又接着说:“晚上我住下,阿佳和我说起了过去那些事,说阿爸阿妈,还说到你在的那段日子,一直说到天快亮了。我一再劝她跟我上路,她反而平静了,说:‘你回去转告他,阿佳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山林小庙里,每日念平安吉祥经,祈祷桑结兄弟、达赖佛爷健康长住、雪域安宁。’”

  七月的雅鲁藏布,江面开阔,水流湍急。

  五世达赖不言一语,只是再也抑制不住,一任热泪奔流。

  自从敏珠林寺建成后,仁钦每到圣城必去拜见五世达赖,平时也常有书信往来。

  有一次,五世达赖说:“仁钦啦,我想让你到哲蚌寺密宗扎仓去授课。”稍顿,“目前宁玛僧中,对红黄教义均有甚深学修者不多,法门众多,但不是各自封闭,彼此必有相通之处。格鲁长期受压,与众生交往受到限制,小藏巴汗当政时更是被束缚在寺内。我想请你讲一讲生活中处处是修行的道理。”

  “佛爷,小僧也要向格鲁学习,不要叫授课吧,互相交流。”

  “也好。可胜利者能看到自己存在不足非易事,交流未必都会顺利。”

  果然,对于仁钦在哲蚌的讲课,有的格鲁僧人很不服气。听完开示后,马上就有人发问:“法师,你刚才是讲生活就是修行?”

  “是的。人的一生就是在修行。”

  “吃饭穿衣呢?”

  “当知寸布粒米来之不易。”

  “睡觉呢?”

  “人由五蕴和合而成,土为安息,可维持五蕴平衡。”

  “和老婆睡觉呢?”

  经堂中一片哄笑。

  “在家修行,难免男女之事,然同样重在守戒,故佛祖只说‘不邪淫’。男女交合作为一种修行,亦有次第高下之分,譬如莲花生大师娶二女为妻,最终证悟无念、无别之心,一般众生亦能由此体验去除杂念、心安一境的快感,增强修行的信心。”

  这时,下面已经开始七嘴八舌:

  “我们也信宁玛,体验体验和女人睡觉的快感。”

  “娶两个老婆就可以当大师,哈哈。”

  “宁玛算什么教?居然来讲课!”

  “我们格鲁今天站在台上,靠什么?不听他的。”

  “下去吧。”

  ……

  仁钦看到自己的满腔热情和认真态度,竟换来这样的回报,很气愤也很失望,于是大声吟诵着宗喀巴弟子、哲蚌寺缔造者江央曲结一首诗中的几句离开了经堂:“采集百花酿成蜂蜜,汇聚百家创出新宗,伟大的宗喀巴,向你致敬!”

  这次交流虽遇挫折,但也有100多名高僧自愿跟随仁钦离开哲蚌。

  返回敏珠林后,仁钦痛感宁玛教义缺乏系统,现有的《喇嘛漾提》和《如意藏》等七大藏论,内容庞杂曲晦,影响传播交流。后经过梳理精简,他写出了《宁提撮要》,成为宁玛普及读本,并制作了西藏佛教护法神、地方守护神谱系。后来在本寺的一次法会上,仁钦开示道:“莲花生大师的成功,是由于他对藏土原有宗教的改造、吸纳,而不是压制、消灭,体现了佛教的宽容、慈悲。正是大师组建的这支护法神大军,充当了众生与佛菩萨之间的中介,以密宗实修为特点的西藏佛教才真正成熟、完备,才能深入普及到世间。大师还传授了圆光法,人神之间通过巫师进行沟通,使众生感到佛菩萨虽然高高在上,却并非高不可攀,次第修行便可达极乐世界。”

  几年过后,宁玛法会上僧尼诵经如歌,绕佛似舞,柔婉优美,令观者耳目一新。仁钦的名声很快在拉萨河谷鹊起,色拉寺池巴贡嘎活佛经与各扎仓堪布商议,决定请仁钦前来传法。这一天,全寺僧众列队欢迎,法乐奏鸣,仪式隆重,活佛请仁钦坐在大经堂法座之上。

  “——宁玛能够在灭法期生存,正是秉持莲花生大师化异为同之精髓,吸收了信众熟悉且易于接受的苯教诵咒、禳解之术和火葬习俗。”

  “——达赖佛爷颁布的《十三法典》,以遵行佛教戒律为总要。如果众生视生活为修行,事事守戒行善,雪域岂止安宁,那就真正成为雪域佛国了。”

  几番开示,众僧无不欣喜。贡嘎活佛代表全寺挽留仁钦,并支持他组建扎仓。仁钦以跟随他的原哲蚌寺的100多名高僧为骨干,创建了强大的切巴扎仓,后来他因此被尊为“色拉滚钦”,意即色拉大贤。五世达赖因此特封其为敏珠活佛。

  消息传到藏南,宁玛信众奔走相告,无不欢欣鼓舞。觉拉寺池巴同僧众一致决定,将寺里珍藏的莲花生大师从邬仗那(今阿富汗)带来的马头明王神像和金刚橛送给切巴扎仓,年近七旬的老贡洛主动要求给儿子送去。

  仁钦非常感谢乡亲们和父亲的支持、鼓励,念及老父亲还是头一回来圣城,要留他多住些天,可第二天一早贡洛却执意要走,“仁钦啦,阿爸住下去定会惊动佛爷,让他为难的。”

  老人背着一小袋糌粑面上路了,过了仲麦村是一小片树林,路边停着一顶深灰色普通藏布小轿,几个人站在轿旁。贡洛刚走过没几步,后面有人叫“大叔”,他回头瞧了一眼,只见一个人正从轿中钻出。他未在意,接着前行,“大叔”,后面又叫,他四周张望,并无第二人,“莫非叫我?不认识呀。”正迟疑间,那人走过来,拉住老人双手,激动地说:“大叔,不认识我啦?”

  突然面对眼前这位四十来岁的僧人,老人实在想不起来:“多有得罪,打搅师父啦。”

  “大叔,我是‘桑结’呀!”

  贡洛眯着眼瞅着,“是,是,是桑……”话还未说完,脸上的表情和伸出的手臂猛然僵住了,仿佛一尊雕像。接着,老人好像缓过呼吸,全身颤抖着,低头慢慢跪下。

  五世达赖大吃一惊,喊叫着:“大叔哇,快起来,‘桑结’承受不起呀!”

  老人的身子有如铅块一般拉扶不起,五世达赖也随着慢慢跪下去,几位侍从欲上前搀扶,益西止住,示意一齐下跪。

  “佛爷啦,万万……老僧全家……下地狱……”当贡洛发觉佛爷竟也跪下时,顿觉惊恐慌乱,伏地叩头。

  益西爬起去扶贡洛,“老人家,您不起来,佛爷也不肯起来呀。”

  几名侍从上前将二人搀起,在林子里放置两个卡垫,贡洛不肯坐,益西恳切地说:“老人家坐吧,佛爷对那段时光始终念念不忘,多次提起,今天是专门过来迎接您老人家的。”

  贡洛坐下后,益西和侍从退到林子边上。

  “大叔这些年……可好……”

  “嗯,嗯,好……托佛……”

  五世达赖抓着阿叔粗糙的大手,反复摩挲,两人泣不成声,半天,五世达赖才强忍激动的情绪,说明要接大叔到宫中的意思。

  贡洛抹抹泪,倒冷静了,“昨天我从外面观看了,拜了36个长头呢。想想啊,佛爷能在我们家住半年,这是多少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啊,知足啦,太知足啦,宫中我就不去了。”

  “阿佳她……好吧?”

  “唉,看我这记性。听说了仁钦的事,她可高兴了,专程到达旺,知道我要来圣城,她一再叮嘱让仁钦努力修行。”

  “阿佳没说……来?”

  “我说了。曲珍的脾气你也知道,她不来,再说也没用。”

  五世达赖一时发呆,若有所失。

  “天不早啦,我上路吧。”贡洛略一停顿又说,“雪域今天富裕安宁,众生都感谢观音菩萨保佑,每天祈祷佛爷平安。”一边说一边站起要下拜。

  五世达赖上前一把扶住说:“那年要不是大叔相救,早就没有了‘桑结’,您的大恩大德,永当铭记。”

  “别这么说,是缘分吧。”贡洛像个老父亲一样,端详着久别的孩子,“其实,仔细看,你没什么大变,还是那时的样子,”用手掸了掸“桑结”身上的土,“这次来是又想见你,又怕见你,好,好,总算见到了,大叔高兴,也放心了。”

  望着大叔远去的背影,五世达赖久久站在那里,泪水模糊了双眼。

  相传,莲花生初入藏土,骑一匹红色健马,手持佛门神器金刚橛,驰骋雪域,无坚不摧,以十二女仙为首的众妖终于皈依大法,藏土获得安宁。故大师的护法神,称为马头明王,被认为是观音菩萨猛相化身。金刚橛是一种带柄的三棱尖锥形器物,通体雕有各式精美花纹,更加神奇的是,不但插石如泥,还能钉住人和各种东西投在地上的影子,从而使真身不得动弹。

  后来,五世达赖将贡洛到色拉的那天即十二月二十七,定为朝拜金刚橛的节日。马头明王成了色拉全寺第一护法,金刚橛被视为镇寺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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