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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仓央嘉措


第二天,洛追将寻找灵童并确认的过程从头至尾很详细地给洛桑讲了一遍。听完。洛桑拉着师父的手感动地哭了。

  “洛……佛爷……”

  “师父,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单独在一起还是像过去那样称呼。”

  “也好,也好。”洛追只好答应下来。

  “这几年,多亏师父教导,洛桑才有点长进,这次远离家乡,实在舍不得师父。”

  “我听说,您今后的经师将由第巴大人担任,跟着他精进修习会大有成就。方才讲了大人与您前世的关系,他会尽一切力量辅助您的。”

  “师父,您五明精通,学识渊博,我真希望还能得到您的开示。”

  “洛、洛桑啦,如果说第巴大人是一座山峰,我不过只是一个土丘而已。”

  听了师父的讲述,洛桑的心理发生了奇妙变化,他准备或者说已经开始接受这个至高无上的身份了。

  洛追让侍从请来塔布,塔布一进屋先合十顶礼。

  “总管大人不必拘礼,咱们来个约定,除了公开场合,仍按平时的称呼,旺秋姐姐是我的好朋友呢。”

  洛追使个眼色,塔布喏喏。

  塔布是来通知五世班禅明日莅临并举行受戒仪式的。

  二人退出后,丹珠尔领几名侍从进来替佛爷更衣,崭新的紫绛色僧袍,系由河南彰德府生产的细布面料加工制成,外罩明黄缎面马褂,足蹬绣有雪山狮子的缎面云纹靴,腰束嵌玉桃红丝带。

  “领班啦,根柱随我几年了,把他留在侍从班中吧。”

  “是,佛爷。”

  丹珠儿等人退出后,诺尔布进来大礼叩拜。他是专门来给新达赖喇嘛讲解各种礼仪的,身材较胖,圆圆的脸,留着两撇小胡须,表情丰富,举止恭顺。一一讲解后,诺尔布问:“佛爷心中有事?今后老僧将在宫中服侍佛爷,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

  洛桑轻叹一声:“事情来的太突然,就是现在我与副总管大人讲话,仍觉得如梦如幻。看得出,别人见到我无不紧张惶恐,其实我更怕见到别人,手足无措,浑身冒汗。”

  “佛爷能做到现在这样,已诚属不易,若换成别的孩子,怕不知会怎样。”

  “明日就要见班禅佛爷,接着要见第巴大人、举行坐床大典,我都不敢想这一关一关怎么过……”

  “老僧能理解佛爷此刻心情,若是给一段适应过程,会更加从容一些。”

  洛桑又叹口气,“说是说,来不及了。”

  诺尔布眼睛滴溜溜一转,似不经意道:“佛爷至今仍是俗身,不受佛律约束,尚可回旋,若明日一经受戒,那就不好说了。”

  洛桑好奇地问:“黄教不是也允许还俗吗?”

  诺尔布下意识四下望望,向前挪挪低声道:“佛爷年轻,又一直生活在山南,怕是对全藏情况不甚了解,既然问到,老僧当以实相告。”

  洛桑感激地点点头说:“还请大人多多指教。”

  “西藏佛教有四大派别,就实力而言,却相距悬殊。历史上曾经掌权的萨迦和噶举,被赶下台后只保留了主寺和零星属寺,实力微弱。藏南是宁玛传统教区,信众虽多,但力量分散,形不成一个中心。其余广大地区属黄教势力,一个普通黄教僧人若退寺返乡务农也倒罢了,若想加入别派却不容易,每个寺均有僧额,第巴府会稽查的。地位高的僧人活佛若欲改投门庭,将在社会上难于立足。我听说第巴大人正在制定—个法令,全藏所有僧俗官员必须从格鲁派中遴选。”

  “是不是第巴大人很严厉?”

  “不不不,大人礼敬属下,亲切和蔼,才艺过人。治理一方土地,有时不严厉也不行啊,您说是不是?”

  “听说大人擅长藏戏、歌舞?”

  “大人是宫中歌舞团团长,还亲自上台演出呢。”

  一位地位高高的第巴,懂得歌舞,还参加表演,洛桑一听顿时生出几分亲近。

  诺尔布准备告辞,临出门时忽然又回身跪下,洛桑不知为何,正欲发问,诺尔布抬头道:“佛爷切记,人们在您跟前下跪或顶礼时,把头颈伸过来,就是祈求您摩顶赐福。佛爷应满足众生请求,每给人摩顶一次,也会给佛爷增加一份福田。”

  “这摩顶可有讲究?”

  “佛爷,这正是老僧今天要讲解的最后一项礼仪。”

  洛桑不由对这位副总管做事的灵活、到位,暗暗赞赏。

  “是摩顶,而不是摸顶。”诺尔布站起身,一边说一边用手悬空做来回抚摩的动作。

  洛桑也照着比划。

  “摩顶的同时要口诵吉祥祝福咒语。给活佛高僧摩顶时可将经书置于头顶,给一般僧人摩顶时可使用法器,给妇女摩顶时可垫一块哈达,给孩子摩顶直接用手就行。当然这并非固定不变,视情况而定。只要能传导法力,其他方式也可以,比如前世佛爷路经安多,信众太多,只好手持长哈达一端,侍从手持另一端,从信众头顶擦过。”

  洛桑专注地听着,没想到看似简单的摩顶,竟有这么多名堂。

  诺尔布说完跪下,“请佛爷为老僧摩顶,一来是实际演练,二来老僧能获佛爷头一个摩顶,也是莫大福分。”

  摩过后,诺尔布带着极大满足告辞而去。

  屋内剩下洛桑自己了,他试着在室内来回走动,模仿着戏中大官出场的步子,一会儿他笑了,觉得这分明就是在演一出戏。他按照诺尔布说的,有事就拍拍手,果然手一拍,就进来一名侍从喇嘛,低头、吐舌、弯腰,两臂前伸,恭听吩咐。

  “根柱,你不是根柱吗?换了衣服差点儿认不出来了。过来呀,你看我这身衣服怎么样?我整天闷在屋子里,你和我说说外面的情况。”一边说一边过来拉根柱。

  根柱头也不敢抬,连连后退,“洛……”他叭地用力搧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佛爷,不敢开玩笑,让副总管大人知道了是要挨罚的。”

  “不怕,我去跟他说。”

  根柱跪下了,“过去是小僧不知道,现在不能也不该再像从前那样了,佛爷饶了我吧,不然我会下地狱的。”

  洛桑长叹一声,刚才的那点兴奋一下子消失了,望着脚下与自己同窗数载的小伙伴,好似陌生人一般,他鼻子发酸,俯身去扶根柱,不想那根柱竟如触电似的,惊叫一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出了门。洛桑慌张地望去,只见诺尔布倒背双手,目光严厉地注视着几个侍从喇嘛。他只好回屋,呆坐在床上,心里空荡荡的,他觉得好像忘了一件事,好半天才一拍脑袋想起,于是拍拍手,对进来的侍从说:“我想见师父。”

  晚上,五个人商议明天受戒仪式的细节。

  议定后,洛追说:“天黑前,佛爷召见我,提出一个要求,说这次去圣城要带上阿婆。”马上又补充说,“阿婆叫曲珍,是达旺那边一个小寺的阿尼,八十岁了,敏珠活佛的姐姐,佛爷父母去世早,他是跟着曲珍长大的,感情很深。”

  诺尔布皱着眉说:“佛爷此行是去坐床,带上这位老人怕是不大方便。”

  洛追无奈道:“我也劝佛爷,答应他典礼过后再接来,他就是不听。我清楚佛爷,平素脾气很好,可拧劲一上来,谁也没办法。那年,他头一回从达旺寺放假去看阿婆,和贡布两个人一匹小马,一百里地连骑带跑一整宿赶回去,当时他才10岁。”

  塔布想了想道:“临来时,大人一再叮嘱,灵童15岁了,不比小孩子,方法上要灵活,务必保证顺利坐床。我看就带上老人吧。”

  诺尔布应道:“这样也好。第巴府已发布乃琼护法神喻,十月二十五是坐床吉日,时间上来得及。”

  “可是谁去呢?”塔布说。

  洛追说:“这些年我和老人很熟,多有交往,别人去还怕说不动她。”

  “洛追啦,辛苦你了,叫旺秋跟上,每天扎针不要停。”塔布说。

  洛追看看佳莫,佳莫会意,“总管大人,我和小丽也去吧,我们认识阿婆,多个人多份照应。”

  塔布点点头。

  这是洛桑知道自己是五世佛爷灵童后的头一个夜晚,他失眠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独自来到羊卓雍湖畔,月光隐晦,雾气迷漫,一阵风吹来,他竟像驾云一般向湖中飘去。突然,风住了,他向湖心坠去,惊叫一声醒来。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10年后,这个梦境那么真实地重现了一遍。

  第二天天已大亮,太阳才吃力地爬上东山,一露脸,立时将万道金光射向羊卓雍,粉红色的烟云氤氲,犹如神秘的童话世界。

  除两名侍从陪同洛桑留在寺内,其余人都列队道旁恭候班禅法驾。同时迎来格鲁两大活佛,这在桑丁寺是破天荒的,所以全寺上下早几天就开始清扫庭院,擦拭佛像,今天所有僧人一律新衣,按照扎什伦布寺习惯,熏香唪经。浪卡子宗政府官员也早早前来迎候,附近民众换上节日盛装也聚集在寺前广场。待远处传来呜呜的法号声,寺内外经声大作,法鼓唢呐齐鸣,经幡佛旗有节奏地摆动,民众载歌载舞,热烈的气氛达到高潮。

  五世班禅在客堂落座,侍从奉上酥油茶,塔布敬献哈达后禀告了各项准备工作。

  “坛场既已筑起,不妨只在今日就举行仪式,途中第巴大人传话,希望灵童身份的确定程序尽快完成。”

  塔布躬身道:“那就有劳佛爷了。”

  “总管大人,那我先去拜见灵童,请命人布置坛场,我随即过去。”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会意。班禅活佛的崇高地位是由四世奠基的,而班禅系统在格鲁派乃至在西藏政教合一政权中的地位、作用、身份究竟如何,则是由五世班禅确立并形成了后辈遵循的惯例。五世班禅在其75年生涯中,经历了极其复杂甚至是险恶的政治风云,几次关键时刻,他都苦心孤诣作出了时人或许难以理解但后人却感念不已的正确选择。

  洛桑正在床上打坐,听门外侍从说道:“佛爷,班禅佛爷前来拜会。”

  洛桑对五世班禅敬仰已久,跳下床刚说出“请”字,只见贵客已站到门口,恭谨地合十顶礼。进屋后,互相敬献哈达,行碰头礼。一个年少才俊,一个中年老成,两双手情不自禁紧紧握在一起。

  望着身体健壮、约摸三十六七的五世班禅,洛桑笑了笑说:“佛爷啦,我还以为您是位白胡子老头呢。”

  五世班禅爽朗地大笑,一见之下,他对面前这位充满灵气、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颇有好感,但直觉也告诉他,这是一位有独立见解,不易按传统要求重新塑造的达赖喇嘛。他招招手,侍从端着几只大木盘进来,上面摆放着金银、绸缎。

  “佛爷,初次拜见,这是本僧和扎什伦布众僧的一点心意。”

  可对于洛桑来说,长到15岁,别说拥有,就是见也未见过这么多耀眼夺目的贵重物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洛桑手足无措时,五世班禅将礼物放在桌子上,“本僧先告辞,稍顷举行仪式,佛爷请准备一下。”说毕,退出。

  仪式在丹增大殿举行,乐器吹奏,旗幡招展,寺僧面朝外绕大殿数圈诵经。洛桑身着俗装,坐在一顶小轿内,头发已由剃度师剃去,只中间留下一撮。他感到紧张,真希望师父、佳莫或旺秋、小丽,来个人聊聊天,可副总管大人说这段时间要静思,不可与外人接触。他隐隐感到以后不会再有过去那种自由自在的时光了。

  大殿内光线很暗,稍停才适应,中间十几个僧人围一圈,看见洛桑进来,闪开一道缝,丹珠尔领两名侍从手捧匣子随着一同进入圈内。洛桑低头瞧见一座圆形的一尺多高的台子,上铺一块黄缎,这就是曼陀罗,俗称坛场。密宗修习时,为防外魔侵入和内魔搅扰,以土筑坛,可方可圆,迎请诸佛菩萨护佑,登坛修法可获圆满。后来重要人物的即位或剃度也在坛场举行。

  在诵经声和法号声中,洛桑看见五世班禅全套法衣披挂整齐,手持燃香,念念有词,向四方合十顶礼迎请十方诸圣,数十名喇嘛举着绘有佛菩萨、度母、护法神像的唐卡,将坛场团团围住,原先那十几名围成一圈的僧人悄然退下,仿佛有人指挥似的。经声、号声嘎然而止,与此同时,上千盏酥油灯几乎同时点燃。大殿内立刻充满金色、柔和、神秘的光芒。

  司仪官由诺尔布担任,只听他朗声宣布:

  “五世达赖喇嘛转生灵童,已经寻访确认,前日再经乃琼护法指认无误,今由五世班禅喇嘛为灵童剃度授戒。”

  “请灵童进入坛场。”

  丹珠尔轻触一下,洛桑上前,在黄缎上跪下。

  “一。剪发。”

  五世班禅用剪刀将留下的头发剪去,对洛桑说:“你已经出家为僧。”

  “二。换衣。”

  侍从帮助洛桑脱下俗装穿上袈裟,套上黄缎马褂,戴上黄色桃形尖帽。

  五世班禅道:“你已经是黄教僧人。”

  “三。取法名。”

  “洛桑仁钦。仓央嘉措。”接着,五世班禅极其郑重地宣布,“从此刻起,你就正式成为第六世达赖喇嘛。”

  “四。授戒。”

  “今为你授沙弥十戒:1、不杀生;2、不偷盗;3、不邪淫;4、不妄语;5、不饮酒……”

  每授一戒,洛桑则回答“遵行”。授戒毕,五世班禅语重心长地说:“格鲁历来对戒律要求甚严,守戒要求发大愿心皈依,皈依佛法僧,皈依上师、本尊、空行母。切记,切记。”

  “五。六世达赖佛爷退坛拜师。”

  五世班禅在众人恭祝声中,登上大殿法座,洛桑退出坛场立在下面。接着,两位大活佛互敬哈达,互赠礼品。洛桑向五世班禅磕头行拜师礼,五世班禅下座磕头还礼。

  塔布代表布达拉宫和第巴府向五世班禅赠送了礼品,并在桑丁寺熬茶,给每一位僧人发放布施。宴会的时候,浪卡子宗本专门让人从冰库中取出羊卓雍特产风干牛羊肉,切成薄片。洛桑连吃几片,赞不绝口。因此这风干的牛羊肉以后作为贡品,每年都要给宫中送去,成为定例。

  寺内是庆贺大法会,寺外是欢祝的歌舞,一直到深夜。

  次日早饭毕,塔布入禀:“第巴大人传来话,行营已扎在拉萨城郊东嘎寺,请示佛爷何时启程。”

  “不急,我想等阿婆来了一齐前去。师父不是已经去接了吗?”

  塔布退下后,洛桑抓抓头,他觉得自己开始变了,刚才说话那神态、口气仿佛是另一个人似的。

  接下来的日子,是洛桑终生难忘的。先是给寺内僧人及随同人员摩顶,一开始他是完全按照诺尔布教的方式,可进度太慢,天黑了还未结束。这期间由侍从不断喂茶,后来他竟手扶椅子把手打起盹来。诺尔布让余下的人依次上前用前额碰触洛桑的手,这一夜洛桑连衣服也未脱就被抬到床上沉沉睡去。可此时的他还不知道,正有成千上万的人向羊卓雍,向桑丁寺涌来。

  乌坚岭寺永远是老样子。其实它也在慢慢变老,却央父亲盖的那两间房子还在,墙体已发黑,一下雨,更明显,一块一块像是老年斑。天色微明,房檐上还滴哒着昨夜的雨水。

  达玛都60多岁了,看师父还在沉睡,轻轻带上门,与甲娃和格桑披上厚厚的毡袍,开始念早经。直到大上午,曲珍才醒。格桑把她扶起,喝下一碗酥油茶,用手帕擦擦嘴。达玛发现师父最近经常张着浑浊的两眼,四处张望。她召集师妹说:“师父虽不说,能看出她是思念洛桑师弟了,我看也别等集日捎信了,格桑啦,你去借匹马,明天一早就走,不等天黑就能到大寺,你对央热喇嘛说说,给赶生放几天假。”

  格桑点点头,出去借马,下午回来又和两位师姐趁天晴磨了一袋糌粑面。干活时格桑讲:“去村里找马时正遇上一个云游咒师,说五世达赖佛爷的转身找到啦,就在咱们错那,也叫洛桑。他还说谁家有十五岁的叫这个名字的孩子,快去大寺报名查验,说不定是灵童呢,真要是啊,全家都搬到圣城享福啦。我还想呢,咱们洛桑不正是15岁吗?”

  两个师姐听后笑笑,谁也没在意。

  秋日天短,吃过饭天就黑了,三人坐在卡垫上念诵平安吉祥咒,这是师父要求的功课,几十年如一日。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在这荒僻的山野显得动静很大。格桑跑出去,不一会儿,朝正向外走的两位师姐喊:“央热喇嘛来了。”

  洛追他们昨天下午赶到达旺寺,立即安排庆贺法会,考虑到曲珍的身体情况,抓紧特制作了一顶小软轿。做好小轿,就立即出发了,走了一整天。

  曲珍被吵醒,听说央热喇嘛来了,吃力地坐起来,打过招呼后眯着眼四处瞧。

  洛追说:“阿婆啦,洛桑没有回来,我们是特地来接你去看望他的。”

  “这孩子,他跟上你们一块回来不就行啦。”

  “他本来想回来看你,可寺里安排他去拉萨演出藏戏,所以接上你老人家顺便也去圣城逛逛。”

  曲珍好像一下清醒许多,“来了就说话,快坐下,这三个姑娘上次来过,长得真俊。格桑啦,烧上奶茶,端上糌粑,跑了一天饿了。”

  “阿婆,我给你把把脉。”一会儿,旺秋扭头对洛追说,没什么,就是体虚。佳莫、小丽帮着把带来的糌粑、酥油、肉干搬回来。

  “央热啦,阿婆不糊涂,他一个小徒弟说句话,你们就这么远连夜赶来?有什么事你就实说吧。”

  路上,洛追与佳莫商量过,在乌坚岭寺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实情,因为老人会对这件事做何反应,无法预料。所以洛追说:“阿婆别多心,孩子是一番心意,再说仁钦师父也几次托弟子接阿婆去看看。”

  “赶生还回来吧?”

  曲珍猛一问,洛追一下子结结巴巴了,“回,当然回来。”

  “央热啦,天不早了,你们也累了,吃完睡吧。”停了一下又说,“我呀,身子弱啦,可一时半晌还死不了,洛桑一回来,你就打发他来看我,我等他,能等上。”

  第二天,几个人一起劝,连达玛她们也加入进来,可老人干脆什么也不说,闭着眼,打起了呼噜。眼看一天要过去了,洛追急得团团转。

  吃晚饭时,听见门外有人大声喊“阿婆”,格桑出去一看是贡布,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洛追感觉又出了什么状况,没让贡布进屋,直接拉到院角。

  “师父,塔布大人让我告诉你们,洛桑,哎呀,佛爷在桑丁寺不走,说一定要等阿婆去了才肯去拉萨。大人还说,第巴大人已在城郊东嘎寺设下行营等着呢,催师父带上阿婆尽快上路。”

  也由于连日劳累,洛追听完,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一晃,贡布赶紧一扶,才没有跌倒。缓了一下神儿,洛追又叮嘱贡布:“你就说是从达旺来看阿婆,别的什么也不要说。”

  趁着贡布问候曲珍并和大伙儿说话的机会,洛追示意佳莫出来。

  天色昏暗,山里的风寒气逼人。佳莫听了洛追转述,紧紧抿着嘴唇,她能想象出此刻的塔布和桑结该是何等心急如焚,一旦错过定下的吉日,哪怕一天,都将在这片高原雪域引起何等的震动。

  她迅速地在脑海中回忆、对接一些零散的片断,并在当中寻找因果,作出推测,不知不觉向寺外走去,洛追下意识跟上。她忽然停下,低着头好像在看什么东西,又猛然抬起头,说:“央热活佛,我听到过阿婆和五世佛爷的一点传闻,想必师父更了解,白天我问过达玛,她们还未将五世佛爷圆寂的消息告阿婆。事到如今,只好从这里下手了。”

  佳莫细说了她的设想。

  “行,咱们试试吧。”

  大家都睡下了,佳莫换了格桑,同老人睡在一屋。

  “阿婆,听说您老人家十六岁出家,能坚持修行到今天,晚辈实在是敬佩。”

  “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依我们宁玛修习,只要能够‘心安一境’就可成就大圆满了。”

  “阿婆,我也听说过‘心安一境’,只是不明白,心安,心安,到底安什么?”

  曲珍的眼睛忽闪了一下,看着屋顶缓缓说:“安心安心,有什么安什么,因人而异吧。”

  佳莫心中佩服老人的精明。稍停一会儿,她又说:“阿婆啦,其实我们此行来接你去拉萨不是为了洛桑,这只是个借口。”

  曲珍惊奇地扭过头问:“什么?不是洛桑要我去,那是为什么?”

  “是敏珠活佛委托央热喇嘛来接您去的。”

  “难道是我兄弟病重?”

  佳莫连忙否认,因为假称别人生病是很犯忌讳的。

  “那是为什么?孩子你说吧。这个央热也真是,他怎么不自己来说呀。”

  一直在门外听着的洛追,这时掀开毡门帘跌撞而入。

  “阿婆啦,”洛追用力在地上磕了个头,“达赖佛爷圆寂了。”

  佳莫收回了目光,缩了缩身子,二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的来临,时间好慢啊,二人都快绷不住了。

  “什么时候啊?”那声音平静得瘆人。

  “十五年啦。”

  她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什么?十五年了?我算算……那年他六十六……我想起来啦,那年我病了多半年,差点也……”

  洛追张开口,佳莫立即示意不要催问。

  “央热啦,快起来。我看算了吧,他都不在了,我去干什么呀?”

  佳莫接上道:“阿婆,佛爷的法身在安置到多宝灵塔之前,要放在大昭寺供众生瞻拜,阿婆去尚能最后再见一面。”

  曲珍木木地盯着屋角,干瘪的嘴唇微微张合:“去看看?瞧瞧他老了是什么样……”不一会儿,发出微微的鼾声。洛追和佳莫俯过身子,昏黄的油灯一闪一闪,两行泪水从老人眼角溢出,填满了脸上纵横的沟壑。

  次日一早,老人郑重表示今天就随央热喇嘛上路。洛追决定让格桑跟随老人,以便照顾。—切准备就绪,寝室门开了,老人在弟子搀扶下稳稳走出,一绺阳光正投射过来,满头银发梳理的整整齐齐,身上穿着那件压箱多年的蓝色僧袍。转变太快,加上这身打扮,所有人一下子都愣了,曲珍却笑说:“都楞着看什么?走吧!”脸像一朵怒放的秋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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