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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圣旨问罪


多尔济的第二封密奏已呈放在乾清宫御案上,皇帝一览之下,龙颜顿怒,但还是决定先听听朝臣的意见再作处置。首席大臣索额图、明珠,会同大学士阿兰泰、陈廷敬及礼部、理藩院议定:

  1、达赖喇嘛圆寂已是不争事实。

  2、前次京城三大喇嘛奉旨往视,明知已故,谓之尚在,欺君难恕,拟秋后绞杀,家产充公,亲属没为奴。

  3、济隆喇嘛纵噶尔丹逃窜,殊为可恶,宜押解进京,斩立决。

  4、第巴桑结嘉措对达赖圆寂长期隐匿,通好噶尔丹且阻班禅进京,应予惩处。但在处理第巴桑结的问题上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废王号,撤职查办;一种认为,先加严词切责,听其申诉,再作处理。

  5、再召班禅朝见。

  可谓肃杀之气,溢于言表。

  数日后早朝,康熙颁下口谕,由阿兰泰据此拟旨。内容如下:

  1、朕已得实据,达赖喇嘛久已脱缁,前所差三大喇嘛,不明实情,从宽免死,均革去主持之职,抄没家产,徒众分遣各寺。

  2、旨到即押济隆喇嘛进京,既然第巴代为求情,朕自当宽宥其身命。

  3、责第巴匿达赖之丧,阻班禅之行,今达赖身故,以班禅主喇嘛之教,继宗喀巴之道法,命第巴遵旨,使班禅成行。

  可以看出,康熙对第巴的处理很慎重,采纳了第二种意见,听听对方怎么说,再作决定。

  圣旨很快送达拉萨。这回桑结接旨后,却产生了一种忽然而至的轻松。是啊,这15年自己何尝不是天天如履薄冰,好啦,总算熬过去了。可心情马上又沉重起来,轻松?面临的麻烦事多着呢。

  桑结命人带来济隆喇嘛,由钦差派其随员先解送京城。为不使钦使生疑,由诺尔布陪同一块往见班禅,宣读圣旨。五世班禅接旨后,安排客人歇下,陷入沉思。正巧多尔济以探望师父的名义来到扎寺,他已得知圣旨内容,知道自己的密报发生了作用,想尽快得知班禅这次能否成行。

  多尔济为达目的,设计了两套方案,一是正在进行的,利用噶尔丹事件直接扳倒桑结,引起黄教混乱,再见机行事。二是抬高班禅,取代达赖,他在密奏中不显痕迹地流露出一鳞半爪,皇帝果然中了道。自己父子两辈与两世班禅均有深厚交往,第巴不倒也被架空,若三大寺不服,黄教分裂,正好乱中取利。

  “佛爷,皇帝两次相召,在本朝还是从未有过的隆恩,可喜可贺,这回京城之行,无论从何角度看,均是大好事,佛爷有什么需弟子效劳之处,尽管吩咐。”多尔济说出的话很“正面”、很在理。

  五世班禅略带惊讶地说:“多谢王爷好意,我还没有作出决定,进京朝觐关系藏土全局,须听从第巴大人意见。”

  “佛爷说的是,弟子敬佩师父虑事周全。”

  召见五世班禅的圣谕中,并未明讲五世达赖的状况,却流露出对第巴上次阻拦班禅进京的不满,并有尊班禅为黄教首领之意,这让五世班禅惶然,他明白,稍一不慎,将引发内部“地震”,后果不堪设想。他当晚即派人去请示第巴。

  桑结深知康熙的用意,更能预料到此时班禅进京,会给藏区甚至蒙古地区造成怎样的局面,可是不退让一步,惹恼皇帝,降罪下来,又承担不起,于是向班禅使者指示,让班禅仍以未出过天花婉拒眼下赴京,答应3年后再前往朝见。若皇帝急于一见,敢请御驾亲临安多塔尔寺,班禅也赶赴那里与皇帝会见。

  五世班禅遵从第巴之意亲书一信,内中就入京一事说,圣旨下来后,“第巴亦曾遣使相促,但臣所学者浅,不能有功于道法,且未出痘疹,是以不往,并非第巴阻止”,并说现在每日闭关静坐,不宜远行。

  这封信既重诉了不能赴京受召的原因,解除了对第巴的误解,又婉转拒绝了皇帝让自己主掌黄教之意。康熙看过后也就作罢。

  桑结知道该是披露五世达赖消息的时候了,除了其他因素外,皇帝连番召见班禅的动向也促使他立下决心,保不住会不会再次召见,或者干脆下旨遥封,但只要灵童一坐床,自然会打消皇帝那个念头,允诺班禅三年后再赴京应召,也是这个考虑。

  桑结请钦使向皇帝上呈一封密信,其中说道:“众生不幸,第五世达赖喇嘛已于水狗年示寂,转生静体今十五岁矣,前恐唐古特(即西藏)民人生变,故未发丧,今当于牛年十二月出定坐床,求大皇帝勿宣泄!至班禅因未出痘,不敢至京,济隆当竭力致之京师,乞全其生命戒体。”信中还说,随后将遣一特使进京向大皇帝详作解释。

  可派谁去呢?这件事能否圆满解决,人选是个关键。思量再三,桑结决定派塔布前往。桑结已疑心上次与济隆的谈话被人窃听,故这次在家中约见塔布,并命大毛在四周布置便衣游哨。

  家人回避后,桑结开门见山说明了意图:“塔布啦,你在宫中任职,诸事知晓,请你作为特使进京向大皇帝说明佛爷相关情况,释开疑虑。事关重大、任务艰巨,你是一个忠诚热血之人,雪域众生的命运就托付你了。”

  桑结说到此离座下拜,塔布赶紧上前扶住,慨然允之。

  “塔布,你向皇帝主要讲三个问题。一是为何没有发布佛爷圆寂的消息。当时黄教刚上台执政,教派之间关系尚未理顺,各项施政举措有待落实,特别是拉达克收复战刚结束,数千蒙古兵驻在境内,若公布消息,恐生变故。这些情况你也经历过。”

  塔布点点头。

  “皇帝必定会问,后来上述各项逐步解决,为何仍不公布,一拖15年。”

  塔布仔细听着,觉得这个问题确是不好解释。

  桑结长叹一声说:“其实我一片好意,反被皇帝误会了,相距万里,奏章上几句话又难以说清,这回你正可当面陈述,一扫多年的误解、流言。”

  桑结站起在屋内踱了几步,缓缓道:“因果乃宇宙大法,人们据此可上溯过去,预知未来。观察问题,只须将相关事件依时间列表即一目了然。塔布,咱们不妨列个表看看:水狗年,佛爷圆寂;两年多后,噶尔丹以缉凶为由兵出安多;再两年多后,外蒙土谢图汗抢夺札萨克汗之妻,后者兵败引准噶尔骑兵为援,噶尔丹乘机大掠喀尔喀,与朝廷发生乌兰布通战役;又三年后,双方第二次交手,发生昭莫多峡谷伏击战;前年,皇帝亲征到宁夏,去年噶尔丹兵困自尽,此事才算告一段落。”这是桑结的表列分析法。

  塔布边听边在脑中将上述片段往一块联缀。

  “在三次交手的间隔,噶尔丹动作不断,可以说这15年几乎从头至尾贯穿着噶尔丹与朝廷之间的争斗。”

  塔布似有所悟。

  “对于噶尔丹的最后失败,在朝野一片称贺声中,有一点人们似乎忽略了。试想,当初噶尔丹手握数万剽悍骑兵,以建立蒙古大汗国为旗帜,不能说没有号召力、诱惑力,若内外蒙古或起而响应或被潮流挟裹,今天会是何种结局?而十数载内,噶尔丹从安多到内蒙古再到喀尔喀,竟无一骑相助,所经之处,唯有抢掠牧民牛羊以为食,最后坐困待毙,试问为何?”

  塔布两眼放光,恍然大悟地说:“对,朝廷运用文武两手,借助佛爷安抚内外蒙古,致使噶尔丹始终孤军作战,不败待何?”

  桑结给塔布续上热茶,颇有感触地说:“我听说当今皇帝曾讲过这样一句话:一座喇嘛庙,能抵十万兵。不愧一代圣明之君呀。”

  桑结又踱了几步,猛然转过身子,激动地说:“塔布,这十几年中,我们以佛爷的名义派出多少使者、发布多少法谕,你心中有数,皇帝需要佛爷帮他收拢人心,后来这些年,是形势已经不允许发布有关佛爷的真实消息,皇帝责我匿丧,可正是匿丧才帮了朝廷大忙呀!”

  桑结长出一口气接着说:“当然还有另一层考虑。我太了解噶尔丹了,他的野心恐怕不止建立一个大汗国,还有第二步、第三步,他在哲蚌学习多年,绝对清楚拿下西藏有如囊中取物,原来我想局势稳定后,过个三四年就公布佛爷圆寂的消息,一拖这么多年,谁能不生疑心?可噶尔丹在安多一用兵,我就改变了主意,我知道有佛爷在,他是不敢胡来的,这是我们阻止准噶尔铁骑踏入的唯一办法。”

  塔布如梦方醒,站起走上前,紧紧握住桑结双手,“桑结呀,难为你的良苦用心,雪域众生应该感谢你,连大皇帝也应该感谢你。唉,可就怕朝廷不明白你的一片忠心。”

  “塔布,这正是要你向大皇帝奏明的第一件事。来坐下,奶茶味道如何?这还是我跟其其格学的呢。”桑结有意缓一缓。

  “第二件呢,你向皇帝奏明这些年来,我们在各方面采取的重大举措,现在生产发展了,民众负担减轻了,教派团结合作,藏土安宁。请大皇帝放心,我们会坚持当年佛爷对顺治大皇帝的承诺,并希望大皇帝有机会来这片高原藏土看看。”

  桑结又站起来,步子加快,紧抿双唇,过了一阵,走过来,双手按在塔布肩上说:“塔布,你先冷静听着,别急着发问。下面是要你奏明的第三件事,非常重要,关系到黄教和全藏命运。”

  说要冷静,但塔布的心已咚咚地跳开了,他已经意识到桑结要说的问题,既然公布真相,接下来谁是灵童?找到没有?在哪里、怎么找的?等等等等,自从15年前知道了佛爷已经圆寂,他就在不停地考虑这个事情,并非单纯好奇,是他对黄教和老朋友未来的担心、关心,桑结不提,说明自己不该知道,那就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他觉得双腿有些发软。

  桑结的语调很平静,“塔布,我给皇帝写了密奏,定下灵童坐床的日期……”尽管有心理准备,塔布听到这里,脑袋还是一阵轰鸣,下边的话竟没有听清楚。桑结知道对方心理受到的巨大冲击,停下话头,冷静冷静。过了好一会儿,桑结似乎语带歉意地说:“塔布啦,这么多年一直没跟你提起过,决不是不信任你,因为……”

  塔布突然站起打断了桑结的话,一把抓住他的双手说:“桑结,不用作任何解释,我明白你的处境,你这也是为了我好。说吧,我会冷静的。”

  桑结感谢菩萨保佑,给了他这么好的同学、助手。他将寻找灵童的前后过程详细说给塔布,最后强调:“要奏明是依五世达赖的指示寻找灵童的,符合仪轨,确有灵异,十五年来秘密供养,学修精进。还有,塔布,我已经预料到,公布真相后会出现的猜测、质疑、发难,别有用心的人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兴风作浪,所以,务必请大皇帝颁旨认可,明令册封。切记。”

  室内的空气沉滞、压抑,桑结将窗户推开一道缝,冷风立即灌满屋子。一点一点滤去15年压在心头的重负,两个人都有一种胸腔里空荡荡的轻松。

  “夜长梦多,真相一宣布,灵童坐床越早越好,回去尽快准备一下,大毛带卫队随你去。旺秋是我和洛追之间的密使,是个好姑娘,你一走半年多,上回提到旁多那个小伙子,如果行,可以先订下。”

  “我那个妹妹,想法稀奇古怪,管不了她。我在想,洛追这15年真不容易,他也该轻松轻松了。我走前,再去帕崩卡看看。”

  “佛爷法体保存完好,真是幸事,不然如何向僧众交待,多亏你呀。”

  “桑结,如果说我和洛追担的是一座山,那你担的是整个藏土高原。请老同学放心,请第巴大人放心,塔布此去,纵然千难万险,决不负所托,说服不了皇帝,塔布就跪死在午门。”

  两双泪眼相对。

  这一年的冬季格外寒冷,刚出正月,塔布一行顶着从唐古拉山口冲过来的厉风出发了。桑结一动不动站在宫顶平台上目送,任由寒风吹乱头发和衣衫。

  “大人,下去吧,会冻坏的。”一身男装的旺秋奉召进宫,听说桑结在宫顶,也跑了上来。

  桑结好像没发现身边有人,仍然眺望着早已看不见的人影。

  旺秋不由自主紧紧靠着桑结,挽住手臂,也默默眺望着远方,她似乎感到要发生什么大事,如果自己的渺小身躯能帮助大人支撑一下,她甘心情愿付出一切,她甚至想就这样一直站下去,两个人冻成雪人、冰人。

  “大人,下去吧,看你,连袍子也没有穿。”旺秋轻声说,摇了摇桑结的手臂。

  “旺秋,上来啦,看把你冻的。”桑结忽然生出一种奇异幻觉,面前这张通红的脸蛋,仿佛是彤云雪峰之中,一朵盛开的美丽鲜艳的格桑花。桑结爱怜地笑笑,说,“你穿上这身衣服真好看,象个英俊少年。旺秋,一晃,从第一次看到你,有十几年了吧,要是小妹愿意,咱们就结……”

  旺秋顿感天旋地转,天天想,夜夜盼,当幸福忽然降临时,那种滋味笔墨难以描述。她扑上去抱住桑结,低声叫着:“真的?大人、大哥、大……”思维一时有点儿错位了。

  “当然真的,你要愿意,我和塔布说一下,咱们结拜为兄妹,举办个仪式,请亲友们……”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旺秋差点儿跌倒,瞬间她想,自己嘴说只要每天能看见他就满足了,可内心深处何尝不渴望能与他肌肤相亲,朝夕为伴,难道此生只有兄妹缘分?真若如此,我宁愿选择原来那个理想——每天能看见他就满足,以后呢?我会拉着他的手,同时转世到下一轮回……

  进入室内,桑结从侍从手中接过茶壶倒了一碗递上,“旺秋,你脸色不好,没事吧?来,坐下喝口茶。”

  旺秋果断一摆手,“大人,请交待任务吧。”

  看旺秋那架式巴不得立刻上路,桑结只得说:“这是交给洛追的信,你告诉他,你哥哥去京城了,你一路小心。”边说边伸手去试试旺秋衣服的厚薄,旺秋一退闪开,说一声“没事我就走了”,扭头噔噔噔下了楼。

  桑结从窗户望下去,只见旺秋从宫门值班喇嘛手中接过皮袍,戴上拉萨年轻人刚流行的四沿皮帽,跨马扬鞭,很快拐上一条弯道,从视线中消失了。

  自从那天在街上一起吃饭,桑结就意识到这个小妹妹的目光中,有了一种让他心跳的东西。他努力回忆她是从什么时候以及怎么会产生这种念头的,显然徒劳,倒是那张纯朴清秀的脸庞总是在眼前晃动。说实话,他很喜欢这个小妹妹,但宫顶平台那一幕来得太仓促,他还未想清该不该以及如何将原有的感情转换成……他不是没有七情六欲,况且梅朵因为多年来只生了一个女儿,主动劝过他再娶,可是这种事除了要有感情,还需要一份儿闲情逸致。

  桑结在婚姻上比较保守,怕旺秋把事情挑明,于是想出了这个认兄妹的有点儿俗套的办法,但看来效果不佳。他站在窗前瞧着旺秋,跨马的动作干净利落,浑身透着健美。他突然想,真要是同这个小妹妹结婚,能生出夫妻之间那种男女情欲吗?他猛地拍了扁头两下,心里责备自己怎么也胡思乱想起来啦,眼下正是关键,前景难料,要考虑的重大事项太多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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