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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流言


噶尔丹自上次乌兰布通兵败求和后,过了两三年,自觉羽翼又丰,按捺不住野心,再行挑衅。先是,他派使进京,提起陈年旧账,要求清朝交出土谢图汗和哲布尊丹巴活佛,朝廷当然不允。再是,员外郎马迪奉朝命出使西北,在哈密被噶尔丹手下杀害。此事刚过,朝廷又得密报,归化城掌印大喇嘛受噶尔丹煽动,互相勾结,欲作内应。康熙速派人将大喇嘛抓至京城,当着诸王、大臣、王公、喇嘛,将其凌迟处死。

  对于噶尔丹的反复无常,康熙大为震怒,深知早晚不免一战,乃暗使土谢图汗假降以诱其进兵。土谢图汗遣人往厄鲁特,称因抢夺美人之事,屡遭皇帝斥责,惊恐不安,愿双方合力共图大事。噶尔丹信以为真,率数万骑兵驰往喀尔喀。康熙得报,派大将军费扬古统兵出宁夏断其归路,自率六军迎敌,并命东三省出兵夹击。行前下诏,内云:“各路大兵,分道并进,务期剿荡,为塞外生民除患。”

  噶尔丹原本以为朝廷不备,当可一举掠下喀尔喀,兵行至克鲁伦河,突然发现河南岸大兵云集,旌旗蔽日,中间黄伞龙旗,知道中计,趁夜色拔营逃遁。第二日,众军渡河追击。噶尔丹狂奔五昼夜,在宁夏昭莫多峡谷遭遇费扬古伏兵,进退失据,局面危殆。准噶尔骑兵果然训练有素,并不慌乱,看山谷前方巨石堵道,然两侧地势不高,遂列队纵马斜剌上冲,杀向清军。清兵据险死守,推下滚石,又连放火枪,才将将杀个平手。

  这准骑不愧百战精兵,迅速调整战术,全军分为两部,一部继续催马仰攻,一部下马杀进敌阵白刃格斗,费扬古眼看不支,督兵死战,幸好此时后队将子母连环炮运到,随着炮声轰隆,只见山谷烟尘弥漫,血肉纷飞。战斗持续五六个小时,中午时分,山谷一片死寂,日光透过扬尘惨淡照射着一堆一堆倒毙的人马。这一仗,数万准骑几乎全数葬身谷底,最后只逃走了噶尔丹及三两千残兵。

  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厄鲁特,僧格与固始汗小女阿明达热所生之子阿拉布坦即刻纠集人马占住老营。老营回不去,噶尔丹只得在阿尔泰山以东来回游荡,康熙遣使召降,却倔强不至。

  桑结嘉措闻知此事,闭目仰面,久久不语。达瓦轻轻推门进来,他知道大人正为近来突然冒出的“第巴暗助噶尔丹”谣言烦恼。

  “大人召属下有何训示?”

  桑结似乎未注意到达瓦的进来与问话,自语道:“性空缘起,缘起性空,老同学啊,你忘了佛爷的一番嘱咐,自寻绝路。”后才转过身对达瓦吩咐,“你去安多传佛爷法谕,和硕特各部修缮器械、整备人马,然不得擅自出境行动,噶尔丹若南下,务将其人马拦住,不放一人一骑。同时通知藏北民兵作好拦截准备。”

  达瓦迟疑了一下道:“学生追随大人数载,深受教诲,今有一言不知当讲否?”

  桑结没说话,只拉达瓦坐下。

  “大人,那年噶尔丹兵犯安多,后经调解退军。学生作为副使,佩服大人谋略高明。现今噶尔丹穷蹙,观朝廷之意,还是欲使其归降,若大人于此时出面相劝,学生以为成算甚大,既拉了老友一把,又可取信于朝廷,更使那些恶意流言不攻自破。”

  桑结拍拍达瓦的肩膀,他很赏识这位年轻人的才干。

  “你说的我也想到过,甚至还想过亲自去劝说,但是流言的出现使我改变了主意,再三思虑,决定不同噶尔丹方面发生任何联系,稍有不慎会危及藏土安宁。”桑结有一点不便明言,那就是隐隐感到皇帝已然对自己产生了猜疑。

  “学生明白,这就去做准备。”

  过了年,康熙率军第三次亲征,对于噶尔丹这样的一代枭雄,结局只能是或死或降,否则皇帝睡不好觉。噶尔丹也着实让人刮目,手下二三千人马,缺吃少穿,没个固定地盘,但居然在将近一年的时间内,占据着喀尔喀以西方圆千里的一大片草原。春天,皇帝率军队渡过黄河抵达宁夏,声威所至,形势陡变,阿拉布坦和回部也相继起兵助剿,噶尔丹部粮草难继,局面危困,不断有人逃离或投降清军,到后来已是庐帐俱无,掘草为食。

  康熙让降将返回劝说,噶尔丹也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夜深之后,他叫过小儿子塞卜腾,并唤来一名跟随多年的亲兵,嘱其二人连夜南行,逢人只说去拉萨朝圣。“儿啊,但愿佛爷慈悲,第巴念及故交,收留下你。走吧,一路小心,阿爸为你祈祷。”说至此,一生厮杀的硬汉也止不住泪水潸然。可他不知道,第二天,塞卜腾和亲兵就被回部人马抓获送到清军,好在康熙也未难为孩子,赏了一个虚衔,编入了察哈尔旗。

  这是噶尔丹的最后一天,他打发走仅剩的300多人马,帐中只剩一个死活不肯走的女儿和堂弟。

  “我听说,皇帝已下旨,只要投降,不会为难大哥。”

  “如今弄到这般结果,还有何面目去投降。”他目光呆滞,似自言自语,边说边一口吞下毒药,然后走出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周围景物逐渐模糊,那个从少年时代就萌发的宏图抱负,犹如一缕轻烟飘入灰色的云层,逆势崛起,缘起性空……告别了这个世界,终年46岁。堂弟将其尸骨焚化,携噶尔丹骸骨及其女儿出逃,途遇阿拉布坦,绑至御驾前,蒙诏特赦,从宽发落。

  大漠平定,六军凯旋。皇帝高兴,回京路过归化城,御制平定噶尔丹纪功碑,一式两通,分立于小召寺和席力图召,至今犹存,并游览了昭君坟等名胜,又将噶尔丹后来占据的土地也纳入版图,喀尔喀扩充为55旗。

  这一年是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

  桑结最近更是寝食难安,他越来越预感到离揭开真相的日子不远了,必须通知洛追有个准备,千万不敢在这时出丝毫的差错。他把写好的信交给旺秋时,这才注意到她一身男装,俊俏中透着雄纠纠,不由多打量了几眼,旺秋脸一红,说:“大人,这身装束还行吧?”

  “好,好,真精神,跑在路上没人能看出是个姑娘。对了,昨天你哥哥说提了一门亲事,想带你去会个面,不巧,要去达旺,就等回来吧。”

  “大人,请告诉我哥,我是不会去会什么面的。”

  “听说小伙子在经商,很能干,家在旁多,有一个牧场。你也二十几了,该成个家。”

  “大人,你嫌我老了吗?”旺秋嗔笑道。

  “看你这丫头,说哪里话?”桑结用手指冲她点了点。

  “大人,你告诉我哥,我早有意中人了,让他别瞎操心。”

  “你呀你,还用我转告?你早该说明白,让你哥嫂去说说。”

  “大人,其实我只要每天能看到他就满足了。”

  桑结摸摸扁头,自问:“谁呀?”

  “我走啦。”旺秋飞快瞥一眼,一蹦一跳下楼了。

  旺秋持有第巴府公文,沿途有指定馆舍可吃住换马,十多天后抵达旺。

  洛追看完信面色凝重,半天才问:“临来大人说了什么?”

  旺秋想了想说:“也没说什么,噢,说让我在这儿玩两天。每次都是匆匆忙忙,这回大哥带我好好逛逛。”旺秋当然记得十几年前洛追同桑结到家的情景,知道他和哥哥是好朋友,所以毫不拘束。

  “旺秋,累了去休息吧,还在老地方,又来了两名阿尼,与你年岁差不多。明天正好学僧们有一个活动,你也参加。”

  晚上,洛追将信又看了几遍,放在灯上烧了。他几乎整夜未睡,14年了,每天揪着心,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可当事情快要临头了,却毫无解脱之快,反更觉焦虑、紧张,犹如面对一张黑色大幕,不知拉开后会上演什么戏。谣传他也听到一些,大人一定处境困难,信中仍未点明人选,会是谁呢?到时候会如何揭示真相,以什么方式迎请呢?又怎样向僧俗各界解释呢?他觉得脑子里真成一锅粥了。

  第二天一早,洛追带着四名学僧四名阿尼和旺秋来到一处田庄。路上。洛追对旺秋讲,这里人们世代信奉宁玛,僧人娶妻生子,从事生产,大寺虽是黄庙,有的方面也要顾及当地传统,比如推广果木蔬菜培植,帮助了农户,寺里也能得到布施。此次去的田庄,主人是大寺老施主,今天是应邀去做启耕法事的。

  主人在地头迎接洛追一行,另有家眷、雇工等20余人,插了两根旗幡,偎桑的干柴已点燃。先由洛追领众僧唪经,然后八名学僧绕柴堆走圈诵咒,洛追在圈外手持法铃摇出节奏。旺秋忽然觉得这不像法事,倒像舞蹈,与锅庄相仿,舞步活泼自由,四名阿尼甩袖飘洒,四名学僧间或模仿出劳动的姿式,脸上扮出吃力的表情。一会儿,庄园里的人也随节奏击掌加入行列,出身农家的旺秋对眼前的一切倍感熟悉亲切,也情不自禁跳起来。

  中午,主人在庄园斋饭供养,洛追介绍说,“旺秋现正在加波日医校学习,哥哥就是全藏知名的金针塔布,众人顿生敬慕。只见主人拉洛追到屋外说了些什么,饭后,洛追小声对旺秋说:“主人的太太卧床半年多,想请你给诊诊。”旺秋故意噘嘴说:“都怨大哥介绍的,空手出来,怎么诊啊?”一边说一边随主人来到寝室,推开门扑鼻一股异味,主人不好意思地赶紧让丫环端出尿盆。旺秋扫了一眼,接过来仔细察看,还凑上去闻了闻,又用小姆指一蘸同大姆指搓了搓,连屋子也未进,对主人说:“太太病在殖脉,隆气郁结,为何不及早诊治?”

  “唉,这里没有个正式的门巴,虽有僧医、游医,女人的病检查不方便,开点药也不顶用。”主人无奈地说。

  “不用着急,按方拿药,我教给丫环熬药、用药的方法,每天晚一次早一次。”

  主人拿上药方骑马到镇上老贡布商铺去抓药了,洛追领着一行僧徒来到了庄园附近的一小片林子旁。旺秋不知何树,洛追告她这是核桃树,是寺里帮田庄栽上的,四年了,今秋就能结果,又向旺秋介绍:“主人叫边巴,40岁,是这一带最大庄园主,少时在桑耶寺出家,有文化,我们还一起到川西跑过马帮,这些年试验新农具,移栽新品种,他都带头,你看这犁,就是我二人共同琢磨制作的。”

  原来高原无霜期短,播种要早,但耕地还未开化。所以,传统方式是用两头牛拉一个犁,犁头用青冈硬木制做,耕地非常费力,但好处是可以翻开冻土便于撒种。洛追动员两户庄园买了铁犁,却未坚持使用。原因是铁犁虽锋利,但只能划开冻土却不能翻土,犁一过,划开的冻土又像盖子一样盖住下面,无法撒种。这个问题不解决,精耕细作必然大打折扣,他决心改进农具,最终制成了比较实用的犁。

  旺秋蹲下打量犁头,只见犁板宽大,中脊较高,两侧各铸有两片立刀。

  “大哥,立刀是碎土的吧?”

  洛追点点头,又领大伙儿到处转了转。

  院子很大,收拾得井井有条,东侧一大片闲地,是菜园。

  不大一会儿,边巴就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洛追让学僧阿尼和丫环一起观摩药材加工。那时藏药往往是连根带须,旺秋一边讲解一边示范,最后嘱咐丫环文火炖半个时辰。旺秋待人亲切随和,大家都愿意和她交谈,问的最多的是圣城的吃、穿和布达拉宫,总之对什么都好奇。

  “阿佳,刚才的诊断是依据《蓝琉璃》中提到的尿诊吧?”一名小学僧问道。

  旺秋笑着点点头,“你们学过?”

  “师父说今年开始学习医方明,所以简单介绍过。阿佳,你在加波日医校一定见过第巴大人吧?”

  旺秋觉得这学僧有趣,就继续讲下去。这引起了洛追的注意,原来是洛桑。

  “见过,他经常给我们讲课。”

  洛桑好奇地问:“第巴大人讲课?一定很严厉吧?”

  “不,对人很和蔼。”

  “阿佳,人们叫他扁头第巴,真是扁头吗?”根柱傻傻地问。

  旺秋大笑,“那等你见了他,好好看看吧。”

  根柱一吐舌头。

  这时丫环出来说药熬好了。旺秋进去让丫环看着擦洗了一次,叮嘱明早续水加热后再擦洗,一付药用二天四次。第四天上午,边巴特意赶来大寺向旺秋道谢,说擦洗两天已感到病痛有所缓解。镇上人听说了,当天下午就有好几位妇女找到寺里,旺秋一一给她们诊断开药,答应以后还会来。

  十年后,她果然来了,再也未走,将她全部的学识都奉献给这里的众生,死后立庙塑像,成了这一带妇女儿童的守护神。

  康熙皇帝的一道圣旨到了拉萨。

  桑结嘉措接旨后谢恩站起,感到不寒而栗。流言可以不理它,让它止于智者,但当它左右甚至转化为皇帝的意志时,就变为一潭深不见底的漩涡,或是一片不晓厚薄的冰面。这个散布流言的人太可怕了,他从不凭空捏造,而是模棱两可、捕风捉影、似是而非,利用事物的表象,混淆视听,不动声色、不露山水地进行推导,即使最后证实是虚言,他的诚信也不会受到怀疑。

  皇帝在圣旨中明谕:

  1、济隆喇嘛在乌兰布通战役中阴助噶尔丹,应将其交付朝廷,明正法典。

  2、特派京城旃檀寺、东黄寺、崇福寺大喇嘛丹巴色尔济、阿齐图、巴扎尔前往拜见达赖喇嘛,勿阻相见。

  3、班禅与达赖道法不二,勤修不倦,诵经行善。特召班禅喇嘛进京陛见,同时赏黄金200两。

  桑结清楚,以上三条必须有个明确交待,事态比他预想的要麻烦、复杂得多。就拿第一条来说,两军交战,济隆正在噶尔丹军中,后来济隆持信代为求和,噶尔丹则在夜间逃走。本是济隆力劝未果,后受噶尔丹欺骗、利用,被当作缓兵工具。若硬说成济隆对噶尔丹不加劝阻甚至怂恿,并助其潜逃,从表象看,好像也能说通。虽然两种解读都很难甚至无法取得济隆口述以外的证据,可皇帝连起码的求证之意都没有,就独断认定,倾向性是明显的。解释吗?有口难辩,只能招致进一步的猜疑。桑结忽然想,要能去京城同皇帝推心置腹好好谈一谈该多好呀。唉,可目前只好……

  第一条是这样答复的:济隆衔命,然劝阻不力,有负圣恩,故返藏后革去住持大喇嘛之职,发往偏远之处,目前正在其家乡养病,若仍需解送进京,当遵旨,并恳请大皇帝恕其死罪。

  对于第二条,桑结考虑事出突然,各项准备尚未就绪,若对来使以实相告,陡生混乱,于是暗派塔布预作安排,隔日亲领三位大喇嘛前往帕崩卡。三人登石到得洞口,甘珠尔撩开缎帘,只见达赖佛爷身披法衣面壁而坐,丹珠尔悄声道:“佛爷入定已深,请勿前往打扰。”三人返京后将所见上奏皇上,康熙仍是存疑。

  第三条影响最大。皇帝已然对佛爷的在世和自己对朝廷的忠心产生了怀疑,于此时召班禅佛爷进京,其动机、目的何在?结果更难预料,或许黄教内部的团结由此瓦解,进而藏土安宁不保。“菩萨在上,我桑结对班禅佛爷向来尊重,出此策实乃万不得已呀。”他暗自祷告,密派宫中基巧堪布诺尔布赶往日喀则扎什伦布寺。

  三十出头的五世班禅,举止干练,待人亲切,虑事深远,沉稳明慧。

  诺尔布拜见后献上哈达,五世班禅特起立将哈达回赐,并让座。

  “堪布一路辛劳,师父可安好。”

  “谢佛爷垂问,安好。小僧此次拜见是因皇帝钦使已到圣城,传旨邀请佛爷进京,第巴大人遣小僧前来询问佛爷之意。”

  “全凭第巴大人意思。”

  “大人认为佛爷朝谨大皇帝本是好事,但虑及佛爷尚未出痘,故还是以不去为宜。”

  “堪布代我谢大人关爱美意,我自当遵办。”

  过了几日,钦使到扎寺宣旨。五世班禅亲笔回书,曰:“皇上宠召,理应趋赴,但国俗大忌痘疹,不能上副皇上之意。”痘疹即天花,在当时几是不治凶症,一旦染上即性命攸关。

  在给康熙皇帝的回奏中,桑结写道:“臣庸流末品,蒙皇上俯念达赖喇嘛,优封臣为土伯特王,臣正思仰答皇恩,焉敢违圣旨而附逆贼噶尔丹乎?况臣之荣显安乐,皆皇上所赐,臣苟背皇上而向他人,必当寿数夭折。总之,谨遵圣旨而外,更无异词。”

  钦使同三位大喇嘛走了,但桑结知道,事情还远远未完,或许只是刚开了个头儿。

  其实,在平定噶尔丹一战出征之前,康熙接到多尔济密报,言第巴命各部整备兵马,用意不明,于是马上忆起了上次乌兰布通战役,当时有人以济隆在噶尔丹军中,故疑其不加阻止甚或怂恿,兵败后又施缓兵计纵其逃去。当初因无实据,未加追究,现在噶尔丹又跃跃欲试,前后联想,恐非妄测。不久又有传言,谓噶尔丹欲投达赖、第巴避难,紧接着各地纷纷上报,漠西、安多、内外蒙古风传达赖喇嘛久已脱缁,人心惶惑,莫知所从。噶尔丹一战刚刚结束,康熙终于由疑转怒,加急快递带着大皇帝严词责问的圣旨日夜驰奔拉萨。

  有关钦使前来传旨的消息,多尔济第一时间就掌握了。

  下人发现,十王爷又恢复了在室内绕圈子的习惯,但这回有点儿不同,一是双臂不停舞动,二是口中念念有词。每到吃饭,总要催促几次,哲木兰拽他才肯去。她凭直觉认为,第巴大人说什么也不像个阴邪之人,丈夫不过是胡乱猜想,她知道劝说无用,干脆不加理会,自己一心用在学习佛经上。

  有一次,她问正在转圈子的丈夫:“外面传言很多,你说万一皇帝知道了,会怎么样啊?”

  “什么‘万一’,迟早会知道,至于结果,我哪能晓得,这事以后在家中千万不要再提,更不可在旺秋面前说起。”

  “用不着你说,我知道。”

  哲木兰也觉奇怪,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开始担心起第巴大人的命运了。

  旺秋父母去世后,哲木兰又提起旧事,塔布老大不情愿,桑结知道后说“好事嘛”,于是哲木兰在家摆了两桌席,请了梅朵、佳莫等亲友,塔布一家三口和其其格是自然要来的,算是个简单仪式,此后旺秋改口叫哲木兰为阿妈,称多尔济阿叔。旺秋常去探望阿妈,她为人朴实厚道,手脚勤快,深得府中上下好感。

  哲木兰有一次在侍女金花陪伴下,登上加波日山看看医校,正碰上桑结下课。桑结赶忙趋前行礼说:“不知王妃前来,怠慢怠慢。”

  “大人客气,闲着无事,听旺秋讲这里风景好,来转转。”

  “王妃说的对,是该出来多走动走动。”

  “大人身为第巴,精力、才华非常人能及,今春我去观看了商神庙开光典礼,听了您的开示,讲的真好。”

  “王妃过奖。”

  “大人啊,您别这么客客气气,我不过也是一个普通女人罢了。”

  “怎敢。”桑结边说边抬起头,不禁一愣,哲木兰目光中流露出那种只有女人才具有的真诚、执着。

  多尔济得知妻子在加波日山见到桑结,再联想她这段时间的变化,终于悟到,单就隐匿佛爷圆寂一事,即便暴露真相,也已不足以致命,当线人报告了桑结与济隆的秘密谈话后,他清楚,机会等到了。可过了两三年没有动静,这次钦差到拉萨时,他本以为有场好戏看,最后却还是失望了,于是又开始转圈子,转得哲木兰头晕。

  旺秋自认了亲后,与哲木兰甚是相得,时间一长无话不谈,有时天晚了就住在府里。多尔济对这位干女儿倒也不慢待,有时还说笑几句,但旺秋觉着这个阿叔好像戴着面具,看不透。道布登见了面点头哈腰,每离开时,那双贼眼总要在旺秋身上扫两眼,旺秋虽是气恼,又说不出口。

  那天,旺秋来通知阿妈达瓦和央金邀请她参加婚礼。哲木兰高兴地答应了,她很愿意同这些正直、诚实的朋友交往。“旺秋,你的婚事呢?”哲木兰拉着她的手关心地问。她也喜欢这双手,厚实、柔软、温暖,她记得小时候,奶妈的手就是这样的。

  旺秋叹了一口气说:“阿妈,我不愿意随便嫁个人,如有中意的,能嫁求之不得,不能嫁,我宁愿陪伴着对他的爱度过一生。”

  哲木兰没想到这个老实孩子会有如此坚定的信念,她不由想到自己,婚后夫妻还算恩爱,可后来这些年丈夫变得性情古怪,对这个家好像失去了兴趣,对自己也是言不由衷,乏味的生活快把人闷死了。

  旺秋见她发愣,问:“阿妈,你说我想的对不对?”

  哲木兰盯视着说:“我猜你已经有中意的人了,是不是?”

  “是,已经有了。”旺秋干脆地回答。

  哲木兰拍拍那双丰满的手说:“什么时候你想说了,就对阿妈说,我给你做主。”

  后来旺秋又一次去,哲木兰若有所思地说:“想想你上次说的也对。我认识一位师父,慈祥柔和,善解人意,每句话都能说到你的心里,你从他湖水一般的目光中,能感受到他对你细致的体贴和深刻的关怀。其实只在一起呆了三二天,可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想过,只要能在他手下做个弟子,每天听他诵经就心满意足了。”

  哲木兰的这一段隐情,在心中憋了好几年无人可诉,今天终于一吐为快。

  女人是瞒不住心事的。

  旺秋觉得挺有意思,“阿妈什么时候想说了,就告诉旺秋,我一准把话给传过去。”

  母女二人相拥而笑。接着是沉默,只见哲木兰咬着嘴唇,似在下天大的决心。

  中年妇女更是瞒不住心事。

  声音很低,“阿妈告诉你,现在就告诉你,他是达旺寺池巴……”

  话还未说完,旺秋耳畔一声轰鸣,身子抖了一下,视线也有点模糊了。

  “阿妈,你是说洛追大哥?”

  这回轮到哲木兰耳畔轰鸣、视线模糊了。

  “阿妈怎么认识的?”

  “前几年,去达旺办事认识的。”

  “阿妈不知,第巴大人、洛追大哥和我哥是同窗好友,当年号称‘哲蚌三高足’,大哥尤擅歌舞,故有个‘央热喇嘛’的美号。”

  “他会歌舞?”

  “上个月,我去达旺,还和大哥一块到镇子上跳锅庄呢,一上场,他就像个小伙子。他在哲蚌毕业时,写了本书叫《彩琉璃》,专讲歌舞……”旺秋突然停住,空气仿佛凝滞,二人都意识到讲出了不该讲出的话,双方慢慢抬起头,互相凝视,然后手紧紧握在一起,心照不宣。

  越是秘密,女人越是渴望与人分享。

  可是这一切,侍女金花听到了,通过总管很快传递给多尔济。

  “上回三拳没有奏效,那就接着再来三拳,不信……”一边转一边嘟嘟囔囔,“利用老喇嘛这件事,上下夹击,推倒这堵墙,趁黄教混乱,群龙无首,到那时就……哈哈,等着瞧吧,唉,只是那个侄子太不争气。”想到这里,多尔济双手握拳,在空中停了半天。

  他精心拟了一份奏章,内容是针对上次圣旨中责问的三个问题:

  1、济隆活佛已回到功德林寺,仍主持寺务,说他并无怂恿帮助噶尔丹之事。

  2、上回在钦使面见五世班禅之前,第巴暗遣人通知以未出痘为由拒绝大皇帝之请,班禅佛爷只得照办。

  3、达赖佛爷从十四年前闭关之时即已圆寂,第巴却一直欺瞒朝廷与僧众。

  对于第三条,多尔济特附上证据,有道布登在怡和堂帮工时偷抄的药单和女修这些年提供的情报及采集的物证等等。

  奏章通过汗王府转奏渠道,快马送往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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