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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灵童


安置好佛爷法体之后,桑结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但轻松了没多大一会儿,一些暂时掩盖的问题就纷纷冒了出来。

  面对这些问题,他的思绪忽远忽近,总定不下心来,这才深切体验到有个靠山是多么重要,佛爷到最后即使不能下床,说话也费劲,但就是静坐在那里,也仍然是一座巍巍的巨大靠山,给了他无穷的信心和勇气。再困难的事情,一想到他老人家,桑结心里就踏实,就敢于面对,就能感到身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他。现在位置变换,自己成了“靠山”,他已经感到越来越大的压力,所有人遇到困难都要向他寻求力量、方法,压得他身子向后倾仰。他有时想挪转身子缓缓劲儿,但回头一看却惊出一身冷汗,身后就是无底的万丈悬崖。

  现在最让桑结放心不下的就是洛追加措那边了,还有二个多月就是雪顿节,真不知寻找灵童的事筹划如何?

  三月是拉萨最富变幻的季节,拉萨河畔是拉萨最富变幻的地方,河水浓绿而丰满,夹带着一冬天的沉积物,像着装臃肿的老年妇人缓缓行去。半个多月后,经过减肥瘦身,那河水一似双眸清澈的少女,对着岸上的小伙子抛去一个个俏皮的飞眼,还没等你反应过来,她便留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拐个弯儿跑远了。

  不知从何时起,河谷两岸绿茵茵的草坡里出现了点点黄斑,一天多似一天、大似一天,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就齐唰唰铺了一地。那是美丽的格桑花,她们像天神献给圣城的黄缎哈达,又像哪位少女披着黄丝巾,放慢脚步,端详着岸上,寻找意中情郎。

  啊,这风情万种的拉萨河畔,这孕育、催化爱情的磁场。

  “唉呀,差点忘了,”透窗远眺,沉浸在美丽的拉萨河春景中的桑结,忽然一拍脑袋,自语道,“答应这个月送汗妃一幅画,现在还未动笔呢!”可是画什么呢?他想了想,拿出纸笔开始打草样。[雨林木风1]  很快,作为生日贺礼的水彩画完成了,原本想打发一名执事送去,后来想了想,桑结决定还是亲自去一趟。

  对于达莱汗,桑结这二年有意在社会生活中淡化他,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位置,举止不要越界。他看得出,这个汗王心机不深,开导开导他,如果肯合作,对双方都是利好。

  桑结带了一个随从骑马前去。暖风拂面,仿佛带着春姑娘的体味和气息,他微微闭目深深呼吸着。二三里地一会儿就到了,趁随从上门通报,他四顾欣赏着眼前的建筑和周围环境。汗王府是蒙藏合壁式建筑,上面是一蒙古包形状的屋顶,坐落在拉萨河北岸,风景优美自不必说。桑结心想,这还是伯父赤列嘉措担任第巴时主持修造的。大门开了,达莱汗亲自迎出来,揖手道:“不知大人光临,有失远迎。”

  “你我老朋友了,不必客气,怎么样?近来还好吧?”

  “唉,谈不上什么好不好,还是老样子。”

  这位汗王尖颌鼠须,二目无神,身子软塌塌的,似乎对周围一切都提不起兴趣,说话也是有气无力。

  院子很大,精心种植的花草,令人赏心悦目。

  进客厅落座后,达莱汗恭敬地问:“佛爷可安好?”

  “年纪大了,不胜俗务,闭关静修,为众生祈福。”

  “好在有大人主持政教,一样的。”

  “桑结只是代理,重大事务还是要面陈请示的。”

  这时侍女送上奶茶,只觉一股混合型香味扑鼻而来。蒙藏民族喝茶习惯不大一样。蒙古族叫奶茶,是将砖茶放入奶中,加少许盐熬,熬好后加一勺黄油,再抓一把炒米放入,这样不但茶有了一种特殊的香味,那米一泡也很有嚼头。桑结之前也喝过,他很爱喝,自己也学着熬过,总觉口味不大正宗。

  “前些日子老管家巴雅尔说起王妃这月过生日,听说王妃雅好绘画,桑结草就一幅献上,算是寿礼,请笑纳。”一摆手,随员取出画呈上汗王。

  两个侍女将画卷展开,画幅长三尺许,高一尺多。

  这时,门外传来跑步声,一少妇喘吁吁地掀帘而入:“汗王,听说把画送来了,我看,这就是?”

  “其其格,第巴大人亲自送来,还不快谢。”

  进来的正是汗王小妃,嫁过来才两年多,看来也就刚二十岁。桑结不由多端详两眼。她双眸清澈,眉毛浓密,微微上扬,显示出草原女子的勇敢执着;面如凝脂,一头金发仿佛特意染就;由于身着居家常服,头发随意披下,平添一种亲切、妩媚。

  其其格这才注意到屋里还有客人,大窘,一边行下蹲礼一边赔不是,粉颈前垂时,一吐舌尖做了个小怪样,待抬头,才发现第巴居然是位青年男子,双眸遂向下摆个来回,耸了耸眉尖。

  桑结忙说“不碍事不碍事”宽慰几句,倒觉得这个王妃毫不做作,清纯本色。

  再看画,画上只有两个人,一个蒙古贵族打扮的青年骑在马上,回过身双手合十,一个袒右臂的中年僧人,头微仰,也双手合十。众人不解其意,其其格眼快,看到右上方有蒙文“送别”二字。

  “大人也懂蒙文?”

  “粗通而已。”

  “请大人开导,讲讲这幅画。”

  “不妨请汗王讲讲。”

  达莱汗看明白了,却推说不懂,请桑结给讲。

  “老汗王去世后,令尊大人遵嘱返回安多老家,这画的正是佛爷为其送行的场面。”桑结说。

  其其格和几个侍女拿着画左看右看,达莱汗也是边看边皱眉头。

  桑结笑说:“水彩画乃西洋技法,近看洇濡,远观效果方佳。”

  侍女将画挂到墙上,众人站远观之,赞不绝口。人物表情惟妙惟肖,衣服线条也清晰可见,远处朦胧如烟的桃红柳绿,说明正是眼下的季节。汗王和其其格都没有说话,他们在欣赏绘画,更在品味其中的味道。

  桑结说宫中有事,要告辞。这时,其其格突然说:“汗王,我要拜第巴大人为师学画,行吧?”这话冷不丁一出口,使汗王和桑结都不知如何对答。其其格目光越过二人望着窗外,头略扬,那架式令对方无法说出不允。

  “大人公务繁忙,哪有时间教你学画。”汗王说。

  “说的是,不不不,待有闲暇再说。告辞告辞。”桑结竟有点结巴了。

  “好,那就等候大人有空。”其其格抿嘴一笑。

  按照惯例,活佛圆寂后,寻找灵童,要经过查看法体、打卦、诵经、观湖、出访及摸取旧物等一系列程序,而最高活佛达赖喇嘛的灵童,寻找、确认的仪轨更为复杂。桑结在哲蚌寺学习过这些,对寻找灵童的仪式非常熟悉,但此刻,他想都不敢去想,在不能透露佛爷圆寂的一丝风声的情况下,只好从简了。他向佛爷祈祷过,请求原谅,并保证一定在现有条件下严格认真去做。

  他每天在脑子里构思、模拟,几近废寝忘食,几天下来,照照镜子,形容憔悴的模样把自己吓了一大跳。他经常在睡梦中惊醒,浑身冒汗,因为他心里非常明白,只要一步不慎,后果无法想象,至于他个人的下场,那就更不用说了。

  雪顿节终于到了。达旺歌舞队一到拉萨,桑结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洛追进宫,紧握着他的双手,还没进屋就说:“洛追,怎么瘦成这样?”随即又招了几下手,侍从端上茶和糕点。

  “住那儿了?”

  “住在雪村工匠坊了,那儿安生。”

  “你到宫里来住吧,谈个事也方便。中午我叫上塔布,咱们还是老地方聚一聚。”左右看了看,桑结压低声音说,“佛爷的事塔布知道了,他可帮了大忙。但那件事,只有你我知道。”

  中午时分,三人相聚。老同学相会自然高兴,塔布对洛追说:“我们听说当地人把你称为‘门巴央热喇嘛’(意为“门巴族能歌会舞的喇嘛”),达旺寺的法会人山人海,连印度、不丹的信众也纷纷赶来观看,僧人做法事就跟歌舞一样。哎,桑结呀,咱们什么时候也去达旺开开眼吧。”

  洛追并没有接塔布的话,只是面容悲戚地转向桑结,说:“桑结,明天演出就开始了,一结束就得返回,还要沿途演出,只有今天下午有时间,我要去看望佛爷。”

  “好吧,咱们和塔布一块去,我也该去看看了。”桑结能理解老同学的心情,佛爷对他可谓恩情如山。

  这些天是拉萨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围着大昭寺的转经路上人流拥挤熙攘,人们转着经筒口诵六字真言顺时针一圈一圈地转着。其中不少人是举家来的,带着孩子、牛羊,路两侧坐着许多流浪艺人、乞丐、外地朝拜僧人,等候人们布施,除了市民前来施舍,不少转经者挎着口袋,里边装着糌粑等干粮,也一边转一边施舍。有的转经者从寺庙拜佛出来也一屁股坐在路边成了乞讨者,等候别人布施,因为刚才在殿内将所带的钱财全部布施给了寺庙。

  一个老太太正抖着袋子,向一位看似外地的汉子碗里倒糌粑面,瞧瞧已剩不多,老人不好意思地说了句什么,汉子宽厚一笑道:“阿妈啦,菩萨保佑。”

  “孩子,菩萨也保佑你。”

  桑结、洛追、塔布三人明白,通过刚才这些简单的动作,这二人已经完成了一次互为布施、双向修行。桑结仰了仰头,缓缓道:“这就是雪域民族,这就是我们慷慨的雪域民族。布施就是互助,是物质和精神的互助,靠了这种互助,雪域的人,才一代一代生存下来。”

  塔布有所悟地说:“所以佛经中的‘六度’首推布施。”

  洛追目光幽幽地说:“佛爷讲,众生离不开佛教。”

  三人沉默片刻,继续向娘热沟行去。

  尽管路上桑结一再叮嘱要控制感情,可洛追还是无法自制,刚拐过弯儿看见那座巨石时,他一下子滚落马下,百来米的碎石小路他是磕着头过去的,尖利的石头、刺人的荆棘全然不顾。看着洛追流着血的乌青的额头和被扯破的袍服,塔布想上去扶一把,桑结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他知道洛追只有这样才能略微表达他对佛爷的崇敬、感恩和怀念。

  来到巨石下面,洛追从包中掏出一条哈达、一把香,桑结大惊,马上把香挡了回去,面露责备之意。按习惯,只能在雕塑的佛菩萨像前和圆寂的高僧活佛灵塔前烧香,在这里烧香不是泄露天机么?洛追也猛悟差点大意误事。敬献哈达后,他在岩洞下合十顶礼,默默祷告,发誓要完成佛爷发展歌舞的心愿。

  三人进城时天刚擦黑。

  “难得有这么个闲空儿,到街上走走。”桑结让两名卫士将马牵回。他看出洛追还沉浸在悲痛中,有意转移一下他的情绪。

  “这几年拉萨变化真大。咱们上学时,八廓两侧都是破旧平房,现在的铺子门脸漂亮多了。”洛追赞叹道。他的艺术天赋使他善于捕捉到常人不易察觉的美。大点儿的铺子门口都点燃粗捻照明灯,远远望去,仿佛连成一线,使周围的景物充满神秘和动感。他想:若站在高处俯视,当另是一番景象,灯火勾勒出的是圣城,也是这高原雪域的心脏。

  前边一家饭馆生意很红火,三人走到跟前,只见门上悬着一块大匾,上书“甲米香面”几个字  ,名字挺怪。塔布上前往里瞧了一眼,又退回悄声对桑结说:“这是娘热沟那家磨坊开的店,老板娘咱们见过,因为佛爷赞赏过,生意很好,不过人家的面也确实不错。换家地方吃吧,让她看见就走不了啦。”

  在另一家饭店吃饭时,又遇到琼结歌舞队长,提出要去帕崩卡岩洞献一场歌舞。桑结说其他地方也提出过,今年太仓促没有准备,明年吧。琼结是五世达赖家乡,每年雪顿节头一个节目就是琼结歌舞。演员多,场面大,且道具行头由布达拉宫提供,这个头牌一直挂到现在。

  双手合十是人们表示向对方致意行礼,在八廓街上,不管认识不认识,大家都用这种方式互相问候着。三人转到大昭寺,进香顶礼献了哈达便返回宫中。塔布住在宫门外,他的工作单位是益西总管下属的索本,负责达赖喇嘛的饮食医疗保健等。

  桑结和洛追与塔布告别后直接进到宫里,来到桑结卧室。

  二人就寻找灵童问题密谈了近二个时辰,在研究到具体情况时,洛追提出三个问题:

  1、灵童的民族所属问题。达旺地区多为门巴族,藏族最多只占到三分之一,还有一些人数很少的民族。长期来,存在不同民族之间的通婚现象,几代下来,甚至有的家庭自己也说不准属于哪个民族,如果在这个问题上要求过于严格,将导致灵童寻找范围太小。

  根据实际情况,桑结决定灵童的民族所属适当放宽,只要有藏族血统即可。

  2、灵童家庭的信仰问题。达旺地区不论哪个民族几乎都信仰宁玛宗,这是历史形成的。萨迦和噶举当政时,曾建过本宗寺庙,但信仰者很少。如果囿于惯例只从黄教家庭中寻找,将无法进行。

  桑结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只要父母是虔诚的佛教信徒且品德端正即可。灵童是个孩子,信仰是可以由经师教育确立的。

  3、灵童出生的时间段问题。这个问题需要桑结当场来确定。

  桑结从卦具匣子里摸出一粒骰子,夹在两手掌心中来回搓动,口中诵念咒语。停下后,他对洛追说,第一投的点数是明年的月份,第二投的点数是后年的月份,二者之间就是灵童出生的时间段。

  “你也知道,‘骰不投四’,第三投的点数就表示前后两个月份间的具体日子。”桑结说。

  洛追听了点点头,不由有些紧张。

  桑结在桌上铺了块干净的桌布,先在观音菩萨唐卡前顶礼三次,又在护法神唐白像前合十默祷,回到桌前依然双掌来回搓动骰子,同时在桌面上划着圆圈,双目微闭,口诵咒语;接着,突然将骰子举向口边吹一口气,一松手,骰子滚落桌上。洛追伸头一看,不由得狠狠捶了两下自己的腿:点数是“六”。当洛追看到第二投结果时,暗暗掐了自己一把,那点数竟然是“一”。第三投也是个“一”。

  “洛追,这是卦面能显示的最短时间段,七个月,佛爷在明示我们,他将在这七个月内转世,缩小了我们寻找的时间范围,这是好事啊,你说对不对?”

  洛追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我们还缺一个时间:时辰。在三投已用尽的情况下,可以第三投结果代之,这是密咒课经师德钦活佛讲的,还记得吧?第三投的点数是‘一’,那就是说,从明年六月初头一个时辰开始到十二月末最后一个时辰结束止。洛追,来,让我们向佛爷起个誓,依卜卦结果行事。”

  誓毕,洛追说:“寻找的具体办法,我回去再仔细谋划。明天我就搬到工匠坊同队员们一起住。”躺下后,两人又说了许多话,迷糊了不一会儿天就亮了。

  桑结和塔布陪着洛追从帕崩卡岩洞离开时,虽然天已黄昏,但第二天,有关桑结三人在巨石下一切举动的一份报告和捡拾的半截香头放在了多尔济案头。

  “根据描述,那个与桑结体形差不多的中等个儿定是医官塔布无疑,第三人是谁呢?他好像是‘主角’,看情形与佛爷关系非同寻常,第巴陪同,说明身份也不一般,对了,他很可能是一个外地人。外地人?眼下正是雪顿节,明日不妨上街找找他。”多尔济在大脑中一幕一幕回放着报告中描述的场景,对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达旺歌舞队是首次来圣城演出,加之人们纷传领队是佛爷的入室弟子,场子周围观众特别多。多尔济好奇也去凑热闹,他定睛看着洛追加措,把几条线索一联系,很快就认定了“第三人”。但他随即又想:或许仅仅就是远道而来拜见佛爷?藏人逢庙拜佛,身上带几支香,也没什么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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