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暖融融的阳光透过飞机舷窗洒进了头等舱。刚刚睡了一觉还做了一个好梦的威廉·李心情好极了地一边享受着暖融融的阳光浴，一边欣赏着窗外那滚滚波浪般的松软白云。渐渐地，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随着白云飘浮起来。他微眯起眼睛，尽情地放松地体会着飘浮和升腾的感觉。晕晕乎乎中，梦里那个头戴金冠的“加州小姐”依偎了过来……女人丰腴的身体在他的眼前晃呀晃；他狂野地驾驭着女人的身体放肆地笑呀笑……在驾驭的快意中整个世界都颤抖着俯伏在他的脚下。

“哈哈！”威廉突然被自己短促的笑声惊起。他急忙看了看身边已经睡着的亚太内部控制总经理彼得，看到彼得被他情不自禁的笑声惊得微微皱起了眉，威廉顿时紧张得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盯着彼得的表情，发现他并没有醒的意思，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放松的身体摊在了靠背椅子上。

但刚刚放松了身体，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开始恼怒自己，干吗对这个小彼得这么小心翼翼？这次随老板约翰去中国审计，如果通过了GC总经理迈克的面试，自己马上就能连跳两级！哈哈！彼得以后就是我的同事而不再是我的老板了！到那时，我再不用对他发来的E-mail诚惶诚恐，再不用在乎他对我的印象是好还是坏，也再不用对他小心翼翼了！想想自己，都一头白发了！论年龄论资历自己哪点比他差？就算他在OEE公司待的年头长点，我就要像个孙子似的对他点头哈腰？

威廉想到此愤愤然，故意伸出胳膊肘顶了一下彼得放在扶手上的胳膊。彼得的身体惊颤了一下，皱了皱眉。威廉赶紧缩回了胳膊，心怦怦直跳！偷眼望望彼得，发现他还是没有醒，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拭了拭自己的额头，凉凉的。咳，算了！跟谁斗气别和自己的前途斗气！在人屋檐下一天，就不得不低一天的头。只有低得下头才能当得人上人。低头的滋味不好受，更不用说向一个自己不服气的人低头。但谁让这低头挣的钱比抬头挺胸还多呢？

进OEE之前，威廉在加州一家咨询公司旧金山分公司当总经理，管了20来个人。公司不算大，但除了董事长爱德华，威廉就是旧金山公司的最高长官了，可谓“一人之下二十人之上”。爱德华生意做得不错，几乎在每个州都有分公司。威廉的分公司在爱德华所有的公司里，经营得不好也不坏，盈亏平衡点上略有盈余。因此虽不能大富大贵，但也凭着这中等的业绩顺当地做了10年总经理。靠的是什么？是驾驭人的天才。不仅要驾驭公司里包括美国人印尼人越南人中国人在内的全部员工；更重要的是驾驭好老爱德华。这不，老爱德华喜欢了，他威廉每年10多万的年薪，挣得舒舒服服。还有做一方“土皇帝”的尊严威风和趾高气扬，这对出生在新加坡又是地道的新加坡血统的威廉简直太重要了！

威廉的父母在威廉6岁的时候带着他偷渡到了美国，他们希望为儿子谋一个美好的前程。为了谋生夫妻呕心沥血在China  Town（中国城）大大小小的餐馆里打了十几年的工，尝尽了辛酸，才把儿子送进了美国的名牌大学。在儿子上大学的那年他们用10多年打工的积蓄开了一家小餐馆，到威廉大学毕业的时候已经把小餐馆经营成洛杉矶小有名气的餐厅了。儿子毕业典礼的那天，父母把这个餐厅作为隆重的礼物送给儿子，但遭到了威廉的断然拒绝。拒绝的时候他的目光阴沉，脸上乌云密布，胸膛里更是电闪雷鸣。那一瞬间他的眼前闪现出他在餐馆度过的童年时代里一幕幕惨不忍睹的经历——那星星般包围着他的白眼、讥讽、蔑视、侮辱、唾弃……那浸透了他心灵每一个细胞的身在社会最底层的屈辱……为了被侮辱被损害的这一切，威廉发下毒誓：有朝一日他威廉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他要让过去欺负过他的人在他的脚下匍匐发抖！他要征服世界！

因此毕业以后威廉誓死不肯继承父亲的餐馆，宁可到大公司去做一个小职员。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含辛茹苦地在几个美国人的公司里干了七八年，终于当上了总经理，切切实实地拥有了俯视脚下那些当年侮辱他欺负他的各种肤色的人的权利。他是那么解气地享受和驾驭着玩弄员工生存于股掌之中的权力，感觉真是好极了！只可惜老爱德华3年前去世，他的大儿子就任集团公司董事长。他嫌老爸过去的经营方法保守，业务增长速度太慢，因此一上任就大刀阔斧地裁减他认为利润增长点不大的分公司。他对威廉的业绩显然不满意，提出要给他增派一个副总经理，负责开拓新业务。威廉当然不甘心自己多年经营的独立王国被这样掠夺，假意年纪大了要退休，以为老板会竭力挽留最后达到阻止外部权力渗入的目的。不料他机关算错，高估了自己对小爱德华的重要性。小爱德华正想弄一批和自己一样年轻有冲击力的人代替老爸的旧部。威廉此举可谓正中下怀。他马上将计就计，给威廉多多的溢美之词后接受了他的辞呈，威廉真是哑巴吃黄连。

快50的人了重新进入就业大军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好在自己命好，正赶上OEE美国公司年底一场人事大变动，一些经理职位空缺。凭威廉10多年总经理的工作经历，他就任了OEE公司西雅图的咨询部经理。虽然从职位上屈就，但20多万的年薪加上奖金及一定比例的坚挺的OEE公司股票期权，威廉的收入居然比以前增加了一倍多，搞得威廉有一阵子对老爱德华怨气大了，觉得那10年光阴要是放在OEE公司，那今天别说彼得了，恐怕彼得的老板约翰·马丁都该对自己诚惶诚恐了！

仿佛弹指一挥间，威廉在OEE公司度过了两年的光阴。他发现OEE公司就像“聚宝盆”，每往权力的“金字塔”尖爬一个阶梯，都能获得非常有诱惑力的收入。因此为了往上爬，他付出了比过去加倍的辛苦，但这种辛苦并不是在业务上。对业务，威廉的原则是了解就可以了。业务开拓是手下项目经理们的事，他的时间若耗在这些地方，那就是走错方向了。威廉的时间大部分花在了联络方方面面的上层关系上。因为对拥有全球几十万人才的OEE公司来说，他这样的经理多如牛毛根本引不起人的注意，而不引人注目是仕途发展的最大忌讳。为了吸引老板们的注意，他努力在每一个有老板参加的业务演示会上表现出类拔萃，力图给老板们留下深刻印象。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他一次次锲而不舍的尝试后，终于引起了OEE官场上炙手可热的美国分公司总经理约翰·马丁的注意。在去年的一年里，约翰几次在高层会议上表扬过他，说要给他升职。威廉正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呢，不料突然传来了约翰被他美国总部老板本杰明提拔到新加坡担任亚太咨询部副总裁的消息。

约翰火箭般的升职，让威廉羡慕妒忌又沮丧。他羡慕约翰有一个比亲爹还亲的老板；妒忌约翰能力未必比自己强运气却好得自己可望而不可即；同时他沮丧自己好不容易赢得了约翰老板的青睐，他却一走了之！辛辛苦苦播种劳作，到了却颗粒无收！约翰走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时不知该飘到哪里。情绪正沮丧呢，突然收到了约翰紧急召见的信息。

在威廉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亚太咨询部副总裁约翰突然把一顶“中国咨询部总监”的金色桂冠凭空砸到他的头上！欣喜若狂之余，威廉对约翰感激涕零。他亲自飞到新加坡向老板表了忠心，看到约翰欣赏而受用的微笑，威廉看到了自己在OEE仕途上一线亮丽的曙光。

威廉还沉浸在天上掉下来的“中国咨询部总监”的金色桂冠中狂喜得不能自拔呢，突然又迅雷不及掩耳地得到了一顶更辉煌的桂冠——GC咨询部高级总监！因为中国咨询部总监詹森的老板艾瑞克上周突然辞职了！约翰伤透了脑筋把身边的人扒拉了好几遍也没有找到懂中国话懂业务懂管理又能对他忠心耿耿的候选人。尴尬无奈之际又想到了威廉。索性不管帽子合不合适自己先把位置占上免得政敌来占坑。于是威廉一觉醒来，做梦般的看着自己的官帽子换了一顶又一顶而且越戴越高，管的地盘越来越大，惊喜得不知道该怎么好！

此时，威廉·李热血沸腾！约翰·马丁算是选对了人！有我过去这几十年的经验，我一定能在这块黄种人的土地上大展宏图！不出三五个月，非把GC整顿成美国模式不可。让约翰看看！也让我的美国同僚们看看！我是不是比他们更优秀！

威廉发狠地想着，目光炯炯。还有几个小时北京就到了。云端下的世界很快就能被自己踩在脚下！这次对GC的业务大检查是约翰专门为他安排的考察未来“王国”的机会。约翰说了，只要迈克最后点一下头，这个位置就是他的了！

我必须利用好这个机会！我必须掌握这个上天恩赐给我的机会！我必须要征服迈克！威廉发狠地用上牙咬住下唇……

“Coffee？Coffee？”美国空中小姐清脆的声音在威廉身边响起。

威廉赶紧冲小姐摆摆手，看了一眼彼得，生怕吵醒了他。

空中小姐笑容可掬地点点头，经过彼得身边的时候放低了声音。

“Coffee？Can  I  get  a  cup  of  coffee？”（咖啡？我能要一杯咖啡吗？）彼得突然睁开眼，左右扭着脑袋找咖啡。

“Coffee！Coffee！Please！”威廉呼地站起身，冲空中小姐的背影大喊。

小姐回过身，笑盈盈地回过头给威廉和彼得一人倒了一杯咖啡。

彼得喝了几口咖啡，彻底醒过来了，兴致勃勃地跟威廉讲起他第一次来北京冒雨爬长城的经历。讲到雨中的长城壮观的景色时，他一副神往的样子。

但坐在一边的威廉却不以为然。

威廉20世纪80年代初来过一次北京，对北京的印象不太好。车水马龙，你拥我挤，商场乱哄哄，街道脏乎乎，天空雾蒙蒙，废气刺鼻孔。他实在体会不出这几千年的中国文明史表现在什么地方。至于那万里长城、故宫、颐和园、圆明园，与他同行的美国同事一个个大惊小怪地发出“啧啧”的感叹，一口一个“Great！”“Amazing！”“Wonderful！”一副拜倒在中国古代文明脚下的样子，不由得威廉从鼻孔里发出蔑视的“哼哼”声。心想，难怪都说美国人有病，几块破砖破瓦就把他们糊弄成这样！放着自己家美国伟大的物质文明视而不见，偏偏崇拜起这些被赋了几句古诗就成了所谓文物的破玩意儿。真是有病！威廉发自内心的没觉得这万里长城有什么伟大。靠这破城墙就想抵御外域的侵略，不是痴人说梦吗？瞧，美国China  Town的中国人那副猥琐劲，他可是名副其实的美国人。在他给老爱德华当总经理的日子里，他第一次体会了驾驭黄种人的快意。在他的王国里“逆我者亡”！谁敢违背他，他绝对有办法让他死得难看！今天，约翰居然把一个堆满黄金的王国拱手送到了他的面前，让他还没有踏上那块国土就已经享受到了征服者的快意！

“William,  You  are  lucky  guy！”（威廉，你是个幸运的家伙！）“Take  your  time  to  enjoy  Great  Wall.”（好好地欣赏长城吧。）

“Yeah,  Yeah,  Ha……Ha……Ha……”威廉一边迎合着彼得，一边想着自己的确是个Lucky  Guy.  OEE的多事之秋居然给自己带来了连跳两级的机会。为了这机会，就是陪陪彼得聊聊那无聊的长城又有什么？

于是威廉把头转向彼得，显得兴趣盎然地谈起长城来。

围绕着长形椭圆桌，OEE公司业务检查小组的检查官们一个个神色肃然的双臂抱胸，下巴高高地翘着，目光炯炯地望着会议室北面从墙顶缓缓落下来的白色银幕。

即将卸任的GC咨询部总监艾瑞克清了清喉咙，作离任前的最后一次年度工作报告——这本来应该是刚辞职的中国咨询部总监詹森作的。但詹森辞职了，作为老板他不得不披挂上阵！

此刻检查官员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艾瑞克。艾瑞克因为对业务细节不熟悉，专门让中国咨询部内部控制经理肖简坐在身边。肖简第一次经历这种严肃的场面，精神高度紧张，内心忐忑不安。看看四周，这么多陌生的蓝眼睛大鼻子！就连平时很熟的GC内部控制经理杰夫都板着一张冷脸。亚太咨询部老板约翰坐在肖简的对面，硕大的脑袋高高地仰着。约翰的身边坐着那个叫威廉的矮墩墩的亚洲人，此刻炯炯的目光也正探索地盯着她。他的眼睛长得像兀鹰，看人的眼神带着钩子，恨不得把对方的五脏六腑都钩出来看一看似的。多少给人一种来者不善的感觉。詹森走了，真担心这些蓝眼睛大鼻子们会给自己出什么“幺蛾子”！

投影仪在**台后的白色大银幕上打出“咨询部财务状况分析”的黑色大标题。艾瑞克清了清嗓子，开始用英语作工作回顾。他依次打开各式的财务分析报表，把中国咨询部季度、年度和跨年度的Revenue（收入）、Expense（费用）和Margin（利润）等数字一一作了回顾和解释，检查官员们一个个神色肃然地听着。约翰一直蹙眉凝思，不时地和身边那个眼睛带钩子的威廉耳语几句。所有人都很关注约翰的一举一动，那个威廉更是对大老板的一举一动体察入微。连约翰咳嗽、清嗓子，都能第一时间吸引威廉的关注，一次次起身倒水送水，就差给老板捶背拍肩的了。财务总监乔治眼都不眨地盯着大银幕上的数字，不时低头和自己笔记本电脑里的数字作核对。乔治电脑里拥有亚太各国和地区报上来的全部财务数据。如果艾瑞克此时汇报的数据和以前递交的有任何不一致或不合逻辑的地方，对数字极度敏感的乔治会马上提出质疑，并要求作出合理的解释。而今天财务总监的相对沉默，以及他不时对约翰投过来的目光轻轻地颔首，说明他对詹森和肖简准备的财务数字基本上是认可的。

艾瑞克介绍完总体情况，开始作项目回顾。他依次展示了“项目信息表”、“项目预测表”和“资源分配状况”，然后用洪亮、自信的声音说：“通过这些数据，大家可以看见，中国咨询部的项目状况是健康的！我们有充足的项目来源，有充盈的收入来源，我们还在开发几个新的电子商务项目。我们今年的利润应该很有希望完成……”

“为什么转包合同费用这么大？它们差不多占了你整个部门费用的二分之一？”乔治用浓重的澳大利亚口音突然打断艾瑞克的话。刚才在昏暗的灯光和没完没了的数字中有些昏昏欲睡的约翰，突然清醒了过来。一双深陷在眼眶里的蓝蓝的眼睛睁得溜溜地圆。

“这个嘛……”艾瑞克皱皱眉，耸耸肩，无奈地说：“我刚才已经讲过了，我们顾问资源不够啊！光SHP一个项目就占用了我部门三分之一的顾问，我们只能再外聘转包顾问了！”

“你们如果顾问资源不够，为什么还有13%的顾问Unassigned（没被分配工作）呢？”一直没有开口的彼得突然开口了。

“What？”艾瑞克和肖简几乎同时惊讶地问。

“Unassigned（没被分配工作）——13%——”彼得拖长了声音说，蓝眼睛一闪一闪地好像一架摄像机，要把他们每一个异样的表情都摄进他敏锐的镜头里。

“Unassigned？It's  impossible！（没被分配工作？这不可能！）”艾瑞克断然地回答。咨询部顾问资源紧缺是历来难以解决的问题，为此很多项目都要subcontract（转包）给OEE公司的Partner（合作伙伴），怎么可能13%的顾问没工作做？

“OK！你们自己看一下PMS系统！”彼得把他的笔记本电脑转向大家。电脑屏幕上是OEE网上项目管理数据库PMS系统。系统数据库在Unassigned（没被分配工作）的科目下赫然闪着13%的数字！艾瑞克疑惑地望着肖简，所有的蓝眼睛大鼻子都把目光转向了肖简。

肖简觉得心脏紧张得快跳出胸膛！怎么会出这种事？自己这几天千叮咛万嘱咐老板秘书兼PMS系统助理王欣一定要核查系统数据确定准确无误。怎么出了这么恐怖的错误？这么多犀利的眼睛像钩子一样地盯着自己，自己该怎么解释？

但容不得她解释，彼得伸出了他长着淡淡的金色绒毛的手，点着右下角的一个数据说：“看，700个小时？！一个星期？难以置信！”

看到这个数据，肖简惊愕得差点跳起来。系统数据库显示顾问刘云川有一个星期居然工作了700小时！显然是顾问在系统里多填了一个“0”，而王欣没有检查出来并予以更正。于是咨询部那个月一下多了几十万美元的顾问收入！看到这个数字，肖简难堪得直想往地缝里钻！千般万般的委屈和愤怒此刻都不得不牢牢地压在心里。面对一道道灼人的目光，她只能低下头小声地说：“I  am  sorry！Very  sorry！”

“艾瑞克，如果你们有13%的顾问处于Unassigned（没被分配工作）状态，为什么还要把项目subcontract（转包）给合作伙伴呢？”彼得目光炯炯地盯着艾瑞克和肖简。

问题越来越复杂了！检查官员居然根据数据库的错误数据要对咨询部的工作进行质疑了！中国不可能有13%的顾问被闲置！咨询部这一年业务繁忙资源严重紧缺，目前聘用了近100个转包顾问还没有最终解决顾问资源紧缺的问题。系统里13%的比率肯定是很多顾问粗心填错了每天工作时间分配的数据代码。把应该计在类似Management（管理）、Self-Learning（自学）、Customer  Relation（客户关系）等的时间计在了“Unassigned”的分类里，而数据库管理员王欣又没有去认真检查、核实和纠正。因此这只是数据错误而不是中国项目运作的真实情况！必须向亚太讲明这点，否则亚太会错误判断和决策中国的情况！

肖简大胆地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彼得和其他老板说：“我能肯定这是系统数据的错误！而不是Consulting（咨询部）的实际情况！中国资源严重紧缺，根本没有13%的顾问闲置！”

“如果是系统数据的问题，为什么你们不能提供准确的数据呢？你不知道亚太和美国总部都是通过数据库来了解中国的业务情况？”彼得脸上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

肖简垂下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OEE公司咨询部来说，人就是钱！时间就是钱！客户是按小时来购买顾问服务的。OEE公司能提供世界上最高科技的优质服务，但它的顾问服务价码也是世界上最贵的！一个最低级别的助理顾问每天的顾问服务至少500美元；而资深顾问一天则1000多美元；如果需要请海外技术专家每天2000多美元。一个为期几个月的项目如果投入几个顾问就可以给咨询部带来几十万美元的收入；而一个持续两三年投入几十个顾问的项目则可能给咨询部带来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美元。中国咨询部每个月同时运行的项目有几十个，投入部门顾问和转包顾问近200个。这么多大项目的收入确认和成本控制数据管理，如果靠手工劳动根本没有可能。OEE公司为此在全球各国强令使用自己开发的数据库产品“项目管理会计系统（PMS）”，要求咨询部顾问把他们每天计费（billable）和不计费（nonbillable）的工作时间和工作量记录在Timesheet（工作交付表）上，然后每周末通过网络向PMS数据库递交Timesheet.  PMS系统管理员王欣的职能就是每天监控系统数据；催促顾问按时递交Timeshee；核查和纠正数据库里的错误数据。这样，从OEE美国总部到亚太咨询部各级老板都可以随时上网打开数据库，了解部门、项目以及每一个顾问的收入和成本情况。

但问题是“项目管理会计系统（PMS）”的数据采集过程充满着太多不可控制的人为因素。首先整个中国公司从总经理到部门老板都“重”业务“轻”管理，因此从上到下都关注项目进程却对管理不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次咨询部80多名顾问和100多名外包的转包顾问也把全部心思放在项目上，好似“空中飞人”经常在全国几十个项目点上飞来飞去。不交、漏交和填错Timesheet简直家常便饭。而唯一拥有系统数据监督改错权的王欣又没有履行系统管理员的数据催促、检查、监控和改错职责。更让肖简难以启齿的是，作为内部控制经理，她居然指挥不动系统助理王欣。因为王欣是个位微权重的老板秘书，她不仅不把肖简放在眼里，还对肖简的工作处处设限。PMS数据库简直成了她的私人“领地”，别人不能侵犯……因此要想改进PMS数据库简直困难重重。

“简，不准确的数据就是垃圾！它不仅浪费我们的时间，还会误导我们的业务。”彼得把电脑搬回自己面前，正色说。

“Yes,  I  know。”肖简红着脸连连点头。虽然是冬天，但背后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

“简，你是内部控制经理，你必须为系统数据负责！”彼得目光犀利，口气严厉地说。

“Yes！OK！”肖简连声说。脑海里却浮现出王欣守在PMS数据库前戒备、抗拒、烦躁的脸……心里充满着压抑和沉重。

看见肖简脸上的窘迫，彼得把犀利的提问转向了艾瑞克，示意继续。

艾瑞克又展示了“总体评分表”。对部门项目管理能力、项目汇报情况、客户满意度、年度收入费用利润、90天坏账所占比例、顾问利用率、员工流失率、管理团队能力、培训、客户关系、合作伙伴关系、内部控制管理的标准化、项目实际情况、战略计划等三四十项工作，依亚太规定的红、黄、绿的百分比标准一一进行自我评估并打分。最后艾瑞克笑着大声宣布：

“我认为中国咨询部在过去的一年运行状况良好，总分应该是Green（绿灯）！”

肖简看见大家都把目光投向约翰，约翰用右手托着腮没有说话。亚太内部控制总经理彼得见状笑着说：“我希望如此！但是我们需要核查！”

彼得说完笑着看看约翰。见约翰微笑着微微点头，就重重地一击掌，操着轻松的声音戏谑地说：“Ok！Class  is  over！I  am  hungry！I  can  eat  a  horse（好，可以下课了！我饿了！我能吃掉一匹马）！”

会议室顿时爆发出一阵放松的笑声，几个老外一边伸懒腰一边开始互相打趣。沉默了一上午的威廉又把头扭向身边的约翰满脸都是讨好的笑，用飞快的英语和约翰哈哈开着玩笑。

十几分钟后，王欣指挥着几个订餐小姐把一盒盒五颜六色的比萨送进了会议室……

7

“现在，我来宣布这次业务大检查的结果——”站在讲台上的彼得声音突然提高了一倍。全场的目光“刷”地投到讲台后面白色的巨大银幕上。

“Amber（黄灯）！”彼得大声宣布。

“这么好才Amber？”艾瑞克不满地低头对身边的肖简说。

“是啊！我们revenue（收入）不是比去年同期增加了20%吗？”肖简不服气地嘀咕。

“中国去年也是黄灯，但今年相比去年中国业绩有很大进步。事实上离绿灯只差2个百分点。如果中国能在三个月内尽快提高数据库系统管理的质量，合理分配资源，减少坏账，增加员工培训，中国的分数可以提升为绿灯！”彼得仿佛注意到了艾瑞克和肖简的表情，一双蓝眼睛带着笑意望着他们大声说。

艾瑞克心里很不是滋味。OEE老板就像永远也喂不饱的大蟒蛇，每年累死累活却永远满足不了老板的要求，不管全球市场是否衰落，老板永不停息地给你设定目标。这些年全球IT业务下滑这么厉害，OEE公司还要求25%的年增长率，把大大小小的老板们逼得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revenue（收入）。一到月末、季度末和年末更是急红了眼似的绞尽脑汁上蹿下跳地到处找revenue，有时就为缺一两个百分点急得嘴唇起泡。在OEE工作，老板们就像一双永不得休息的红舞鞋，不跳到死歇不下来！而这么给老板卖命，可number（数字）只要一不好看，迈克的脸色比死了爹娘还难看。想想自己快60岁的人了，钱早就挣够了，何苦天天被逼得要上房揭瓦还要看老板的脸色！结果可能还落一个托马斯的悲剧下场——

中国总经理托马斯因为和迈克在中国发展战略上看法不同，刚愎自用的迈克全然不顾托马斯就任几年在中国创造的辉煌业绩：业务比前任扩展了几十倍，revenue增长了200%，亲手设计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政变”，骗托马斯出国开会，托马斯前脚登上飞机，迈克后脚就给亚太地区所有大小老板发了一封E-mail，郑重宣布：“中国总经理托马斯今天起从OEE中国公司正式离职！他的全部职务暂时由我本人代理！”E-mail里没有一个字解释托马斯离职的任何原因，而托马斯也仿佛失踪了一般从此在OEE公司绝了踪迹。

托马斯的离职让本来就对迈克有意见的艾瑞克和詹森彻底寒了心，托马斯的命运照出了他们自己的命运，爱将詹森以及台湾总监威尔士上个月先后突然辞职。艾瑞克本来也想马上辞职。但考虑到GC咨询部三个总监走了两个，自己如果再辞职岂不是要迈克的命？！于是艾瑞克暂时没有提，想找好中国大陆、台湾地区的总监继任者再辞。不料迈克毫不领情，这段时间对GC数字下滑几次暴跳如雷，毫不顾及艾瑞克正在拼着老命替他唱“空城计”！而亚太新上任的咨询部老板约翰更是个浑蛋。上周电话会议居然公开点艾瑞克的名，指责GC的revenue（收入）下降margin（利润）太低。艾瑞克懒得给约翰多解释什么了，电话会议当天就毅然递交了辞呈。而既然自己要离开了，公平不公平其实都无所谓了！只可惜不仅中国的航船没有舵手了，连GC这条领航的旗舰都可能会面临颠覆的命运！

面对检查结果肖简非常难受。如果不是PMS系统数据不准确，中国可以得Green（绿灯）。更严重的是因为PMS里那13%的“Unassigned（未分配工作）”，彼得今天已经宣布暂时冻结咨询部的聘用名额。这意味着在数据库数据修正正确之前，亚太将不再批准中国咨询部聘用新人！数据错误居然严重影响了部门的业务，可见改善数据库的质量已经是当务之急！

台上的声音突然停止了。肖简抬起头，发现彼得的蓝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她一颗心紧张得怦怦直跳，以为自己做错事又要挨批评，不料彼得冲肖简展颜一笑，大声说：

“我很高兴地发现中国的内部控制工作取得了意义深远的进步，去年我来中国作业务检查的时候这里连PMS和HRS系统都没有，现在两个系统都已经在中国顺利运作。谢谢你！简！”彼得的蓝眼睛一闪一闪地含着笑意。围坐在椭圆形会议桌边的老板们纷纷向肖简投来关注或赞许的目光。肖简觉得很意外，数据库出了这么多错彼得居然还表扬了自己。看来这位亚太内部控制总经理还是分得清是非。肖简忙说：“Thank  you！Thank  you！”

“好，现在大家到楼下的宴会厅吃晚餐！”彼得向大家拍拍手说。

检查官员们一个个拎着电脑包，一边开着玩笑一边陆续往外走。

见人多，肖简拎着电脑包侧身站在落地窗前，礼貌地等老外们先离开。

一缕阳光透过大大的落地玻璃窗，恰好落在她容光焕发的脸上，给她灿烂的笑涂上了一抹金色的光环，恰好正经过她身边的威廉突然间感觉有些眩晕。不知为什么，检查期间和这个思维机敏谈吐幽默的女人几次短暂的照面都在他心里激起一些莫名的感觉——有冲动有不安还有些手足无措还想不由自主地掩饰——这个女人真有些奇怪！威廉想着停住脚，望着肖简的目光便有些游移，仿佛灵魂出窍的感觉。

看见威廉突然站在自己面前若有所思，肖简忙把探询的目光投向他。威廉突然醒悟过来，掩饰地笑笑，伸出手握住女人的手，点点头说：“简，好好干！你很有前途！”

肖简连声感谢，笑嘻嘻地和威廉寒暄挥挥手。

走进香格里拉宴会厅。

柔和的灯光，精致的餐具，造型别致的盆景，一片片丰腴的绿叶恰到好处地点缀着餐桌，中国古典音乐从大厅深处一阵阵舒缓悠扬地传来。

古色古香的十几人大餐桌的对角线很有戏剧性地扮演了国界线的功能，威廉和杰夫一左一右地把所有的老外检查官都拥在了里面半张桌子；外面半张齐刷刷的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中方经理。肖简暗暗好笑。她知道同事们都不愿意坐在蓝眼睛大鼻子旁边，一顿饭牵肠挂肚地搜刮英语单词去应付老外，而面对美味佳肴垂涎三尺却动不了几筷子！于是在等待上菜的过程中，里面半张桌子的用英语聊；外面半张桌子的用中文聊，这几天的大检查把个个经理的心情都搞得很紧张。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天了，晚上还不放松放松？大家一个个表情愉悦，可着劲儿放肆地聊，聊得眉飞色舞的。反正用中文，老外又听不懂。

但威廉却听得懂。他一直竖直了耳朵认真听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而且不动声色地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为了不被大家发觉他在窥视，他还不时地把脸转向身边的约翰哈哈地开几句迎合的玩笑。但他和约翰说话的时候，一只耳朵也是冲着聊天的中方经理们竖着的。他相信人只有在放松的状况下才会不设防，才会暴露真实的个性，才会表现出人性的弱点。就像打猎，只有在动物不戒备的状况下，才能捕到猎物。

威廉铭心刻骨地意识到要想把脚下的这块版图玩好，就必须先控制一个能在他制定的“游戏规则”下玩的管理团队，也就是控制眼前这几个黄皮肤的中国经理！而要控制先要了解，要发现他们的弱点，要找到他们每一个人的软肋……

“哎——我说威廉，你领带上怎么有一块油渍啊？看来您太喜欢中国菜了，还想留块油渍作纪念吗？哈哈哈——”坐在威廉旁边的斯蒂文突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几个中方经理的目光一瞬间都盯在他的领带上，跟着斯蒂文嬉笑起来，威廉脸有些发烧。中午吃“比萨”时一小块碎肉不小心沾在了领带上，没想到被这眼贼的斯蒂文揭了短，多少在仪态上有些丢份儿。威廉嘿嘿一笑掩饰着尴尬，迅速把话题转到SHP项目上，想提醒斯蒂文注意他威廉的身份是亚太检查官，并不是他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同僚，但这个斯蒂文好像并不把他这个检查官当回事，敷衍了威廉几句，就没有礼貌地扭过头和刘新权聊天去了。

威廉恼怒地盯着斯蒂文的后脑勺心里直运气。这个斯蒂文，打第一天面试他就没有好印象！以为自己入了美国籍，就拿出放浪不羁那一套，居然不顾忌威廉尊严的检查官员身份！威廉问了他一些SHP项目成本控制的问题，他不是支吾就是大大咧咧地搪塞，还振振有词地辩解说威廉不了解中国的“国情”，说这种“国情”下SHP项目多么多么难做！可要不难做用这么高的工资聘你干什么？一个项目总监连成本核算和控制都不会，怎么配做总监？！

还有杰夫身边那个北京顾问经理刘新权，目光闪烁，连哈哈笑声中都透着虚空。昨天上午他向彼得和威廉汇报项目情况，云里雾里扯了一两个小时，也听不出有什么内容和新意。别看他言谈举止显得很有城府，点头哈腰的总是顺着老板爱听的话茬说，摆起部门历史来也像如数家珍，但只要一问他项目成本核算和财务数字，他的目光就开始闪烁，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所以然来，然后很聪明地把话题转到他所熟悉的地方。几次三番，威廉心里也有了数。这个刘新权和斯蒂文一样，对项目成本核算和财务预测都在糊弄呢！听说他是部门资格最老的经理，手下有几十个顾问，做过上百个项目。但不懂项目财务核算他们怎么管理和控制项目？难道光搞所谓的“关系”就能做SHP这种大项目吗？真不明白那个詹森和艾瑞克怎么会对这样的人委以重任？还让他坐到北京顾问经理的高位？

那个上海地区经理张宣明脸上皱纹不少，年纪看来不小了。让他坐在上海地区经理的位置上简直是文不对题！就瞧他一脸木讷，问一句答半句，说话的时候表情模糊，看不出哭还是笑的界线。这样的人怎么能拼着命和竞争对手抢单子抢市场呢？他这种黏糊的性格别说抢了，送上门的都未必接得住。但威廉也发现，一谈到技术问题，张宣明的脸色立刻明朗了，语言流畅，思维清晰。很明显，他是个技术精英，也可以做项目经理，但绝对不合适如此核心的上海地区经理的高位。

威廉印象最不好的就是那个上海业务拓展经理罗伯特·邓了，他是威廉这两天面试过的经理中最浮躁的人！听说他是OEE美国总部调转过来的高级顾问，工资是中国本土经理的5倍多。可听说到中国快一年了，只打了一个上海华明证券交易所的单。坐在威廉对面唠唠叨叨一会儿抱怨partner（合作伙伴）的报价低于OEE的报价；一会儿又指责Sales（销售）不合作；然后又抱怨公司奉行的合作伙伴联盟政策是养虎为患，给威廉满脑子的印象就是这个拿高额薪水的人满嘴除了抱怨还是抱怨。问题是你跟老板抱怨有什么用？老板要把问题都给你解决了还要你做什么？威廉生平最恨只会抱怨但不能拿出解决方案的人，而威廉平生也最恨部下要他给提供什么解决方案。一个会做官的老板，他通常让下属自己去揣摩老板意图并作出决定。决定作对了，是老板的功劳；决定错了，是下属的责任。而这个罗伯特·邓正是威廉·李作为老板最忌讳的人。

面试了中国咨询部大部分经理，威廉除了不满还有一种隐隐约约不安，这个团队问题远比自己想象得多。素质达不到美国经理的标准不说，而且个个张扬跋扈，桀骜不驯！对老板根本不懂得谦恭，让这样的团队听从指挥遵从自己的“游戏规则”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些人张口“国情”闭口“国情”，完全不懂西方运作思维和模式，而思维和模式是短时间内培训不出来的。何况威廉从来都懒得去培训和他有意识差异的人。与其培养人，不如聘现成的人才。因此要想在短时间内创出业绩必须对这个团队动大手术！必要的话换血！但怎么动？动谁？威廉还没有细想，这也不是威廉此行的目的，无论如何也要等大功告成再去谋划这件事。而目前他需要所有的经理支持他，为他提供通过迈克考试所需要的项目信息和情报。因此他对每一个经理都很谦卑都笑容可掬，越反感的人他笑得越灿烂，搞得所有的经理都认为威廉对自己很满意。

“威廉，您要可乐吗？”秘书王欣手里举着一听可乐，小心翼翼地问威廉。

“好！好！谢谢！谢谢！”威廉顿时满脸堆笑，站起身接过王欣递过来的可乐。

“啊呀！威廉，您，您小心扎手……”见威廉在拉一罐可乐的时候不小心拉掉了盖上的小铁环，王欣不由得咧了咧嘴，声音紧张地叫了起来。紧接着赶紧给他换了一听可乐。

“刺啦——”一声，威廉顺利拉开了这听可乐。抬起头，温和地冲王欣笑笑说了声谢谢。王欣拘谨地摇摇头，紧接着又突然从座位上站起身，取了几张餐巾纸亲自送到威廉手上，指了指他手指上不小心溅上的几滴可乐，威廉的心里有种暖暖的感觉，内心暗暗对这个体贴的秘书充满了好感。这次大检查，他零零碎碎的事情找过王欣多次，感觉这个女人谦卑细致，举手投足都很得体，左顾右盼中也处处显出一种周到。和餐桌上那些个性张扬、说话长牙的经理们相映衬，只有她一直在频频给老板们斟酒倒茶，小心地伺候着。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都像熨斗一样把威廉的心熨得很舒坦。这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女人，威廉暗想。

威廉的目光又移到了正和罗伯特·斯蒂文嬉笑的肖简身上，对这个女人他目前似乎还没有把握好感觉，内部控制是咨询部一个非常核心的环节，可以说她未来提供的财务数据和项目信息将决定自己作为老板的业绩和命运。和这个位置上的人如果没有亲密默契的关系是会有大麻烦的，而威廉在这个女人身上恰恰找不到这种亲密的感觉。

这个女人有些奇怪。她好像有好几张脸装着好几个表情，有时一副淡漠的样子仿佛置身事外；有时显得冷然正色一张职业化的脸；而此刻她像是浑不经事的小孩，伶牙俐齿地和周围的经理开着激情野性的玩笑，有几次逗得威廉也情不自禁地狂笑起来，甚至心痒痒地也想加入进去开几句狂野的玩笑过过口瘾。但这个女人显然根本不注意他的感觉，她似乎不注意任何人的感觉。这种女人虽然好玩但太过性情，驾驭得好会是一匹良驹，驾驭不好会把你摔得鼻青脸肿。但凭他威廉怎么可能驾驭不了这个小小的女人呢？一个女人再能耐还能翻了天？骑她几个回合就能让她知道威廉的厉害了！想到这儿，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出了声。肖简和经理们被他的笑声惊扰，纷纷抬起了头。见自己一个笑声就吸引了这些中国人的目光，威廉有些得意。索性把笑声放大，一边笑一边还用目光逐一扫射着经理们的脸。大家开始不安和疑惑。有的人想问他为什么笑？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有的人明显表现出了不自在，比如刘新权，他把头埋得很低假装吃盘里的凉菜，眼角却不时偷看威廉；有的人索性避开威廉的眼睛，故意看前面的钢琴师……这正是威廉想要看到的效果。让对方不明就里的时候，他更能窥到对方的内心。

“威廉，您笑什么呢？”肖简望着威廉，毫不设防的脸上挂满了好奇的问号。

威廉突然感觉脖子被卡住了一般，他的笑生生地被噎在了喉咙口。他被问住了。是啊，说自己笑什么呢？他的大脑以光速疯狂运转，但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一时间也编不出为什么这么大笑的理由！他哈哈强笑一声尴尬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吃饭吃饭。”说完故意低下头，装作认真地连吃几口菜。

“不对，威廉，你肯定有什么好笑的不肯告诉我们。您刚才到底笑什么啊？”威廉希望这种窘迫糊弄着就过去了，可偏偏这女人不依不饶，一双执拗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自己。

周围经理们的目光都静静地停在了他的身上，等着听一个惊天骇世的笑话呢！几个老外被大家的目光牵引得也把好奇的目光投了过来。威廉感觉生生地被罩在了一个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织成的铁丝网里，憋得他快要窒息，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那一瞬间威廉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是这么的可恶！她仿佛有意想让自己出丑！她在故意和自己过不去！眼看再编不出高妙的笑话要丢人现眼了！可他越着急却越无法“急中生智”。正在威廉进退两难的时候，对面的王欣突然嗓音提高了一倍说：

“威廉，美国没有这种长衫马褂西瓜帽长辫子的服务员吗？我看您一见他们就乐了。”

“对对对，没见过！没见过！哈哈哈，好玩，好玩！有意思！”威廉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赶紧接过话题，急忙表白，并向王欣投去感激的目光。

可那肖简居然一副不懂人事的样子。看看威廉，又看看王欣，笑嘻嘻地歪着头说：“不对，不对。威廉，我觉得您一定有好玩的事儿，为什么不肯让我们笑笑？”

其他几位经理居然又把已经移开的目光转了回来，又开始笑着望着他，一副静听下文的样子。威廉干笑着，举起酒杯，岔开话题说：

“没有啦没有啦——很高兴今天认识各位，希望以后有机会与各位合作。干杯！”

又是肖简，又是她那副童稚的样子，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威廉，您在OEE公司负责哪个方面的工作？”

威廉职位其实和上海地区经理张宣明差不多，连总监都不是，他未来的下属杰夫现在的级别都比他高，而OEE公司的业务检查小组从来都是由各个职能的资深大区总监们担任。他这次以一个经理的级别却跻身于检查官之列是带有特殊使命的，就检查官员的身份来说他目前是百分之百的不名副其实。肖简的这个问题如果放在以前还是以后问，都不会带给他像现在这样大的心理刺激。而此时此刻在威廉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难堪后，这个该死的女人居然又让他经历另一场窘迫，威廉觉得这个女人今天简直可恶至极！简直是恶意挑衅！但面对一双双等待下文的眼光，他是不能不开口的。于是他哈哈笑着说：

“简，我不是给过你我的名片吗？”

“威廉，可上面没有写您的Title（职位）呀？”肖简望望彼得他们说：“他们名片上都打了Title（职位），您为什么不写呢？我们不知道您负责什么，怎么和您合作呢？”

威廉表面哈哈笑着连连点头，浑身却像被虱子咬了一般坐立不安。仿佛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扒光了衣服一般，别提多羞辱了。这张中文名片是威廉来中国之前专门到China  Town（中国城）精心制作的。名片上故意只印了一个名字和办公地点。故意没印职位和部门，显得深藏不露，也不能露。事实上，谁又会死缠着问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呢？

只有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她真的不知道她面前的是谁吗？她为什么要提这么多问题？谁借了她胆子敢让我这么难堪？！这个浑身带刺的女人，瞧她清清秀秀的样子，我对她还有几分好感，也给她递过恩宠的“橄榄枝”了。万万没想到她这么不给我面子。

想到这，威廉一双兀鹰般的眼睛阴鸷地望着肖简。

而这个女人却好像对威廉的愤怒浑然不觉，居然还浑不经事似的开始嘻嘻哈哈地给大家讲“愚人”的故事。威廉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越听越觉得肖简是在借故事里的“愚人”影射他，经理们插科打诨的笑声也让他觉得充满着讽刺，心里很恼火却无法发泄憋得只想骂娘。

这时宴会厅传来《好一朵茉莉花》的吴侬软语声。威廉见机忙把目光投到钢琴前雍容华贵的唱歌的小姐身上，一副专注地享受这江南丝竹声的样子。他旁边的老外也被这陌生美妙的曲调吸引得停止了交谈和用膳。一曲终了，几个老外带头拍手。威廉拍得尤其响亮，连声说：“好听！好听！”

“威廉，听说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吗？”技术经理孙建武笑道。

“听说过，听说过。”威廉连连点头。

“也就是说苏杭的美女比天堂里的美女还要漂亮啊！”

“哈哈哈……听说过！早就听说过！”威廉望着美女眼睛熠熠闪光。他狂野地笑着问：“苏杭的美女会比我们的‘加州小姐’性感吗？”说完哈哈大笑。几个男经理也附和着大笑。

“性感比不上，但肯定比‘加州小姐’聪明，智商高。”肖简等他们笑完说了一句。

“为什么？”威廉似笑非笑地看着肖简问。

“因为中国人比老外聪明呀！”肖简笑嘻嘻地说。

“真的吗？”威廉心想这真是个自负的女人，竟然在我这儿说这种话，她可真不知道我威廉是谁吗？就她那点小女人的聪明？威廉恨恨地，不知为什么，一句他没想说出来的话一不留神溜出了牙缝：“会比我聪明吗？”威廉努力把另一句话压到了舌头底下：我是美国聪明人里的聪明人，你们谁想和我比比聪明试试？

“当然不会！”肖简赶紧笑着说。

“我是新加坡人！不，我入了美国籍，我是美国人！”威廉强忍着怒气，口气生硬地说。

“新加坡人的祖先都是炎黄子孙，所以您也还是中国人啊！所以您还是比老外聪明啊！”肖简居然不依不饶地抬杠。

不知为什么，这句夸奖威廉怎么听怎么不舒服。他当然聪明，但不是作为中国人的聪明，而是作为地地道道的新加坡美国人的聪明。

威廉白天做高傲的亚太检查官的好情绪完全被面前的女人破坏掉了。可他目前却无可奈何，只能把阴沉的目光不时地投到肖简身上，仿佛要给她一些警示。但肖简却旁若无人地和别人说笑，根本不理会威廉的目光，更不会想象到自己率真的天性正在为自己孕育着日后的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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