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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你许了什么心愿?


  她有些不悦地回过头,这外乡人越来越没规矩了,今天不是布施白粥的日子,也不是交纳田租的日子,他来干什么?还在佛祖跟前出此不敬之言。

这五十多年,他虽然经常进入庵堂,可都是匆匆来匆匆去,最近这十来年,逗留的时间是长了,可从没有见过他走到神坛前,给佛祖敬上一柱清香。

外乡人双手负在背后,一头银白的霜发在午后的阳光下濯濯生辉,他眸光柔和地回应着她眸中的诘难。

她紧皱的眉心慢慢松开了,转念一想,若非有赖他,庵堂也难以度过这风雨飘摇的艰难时世,尤其是最近这些年,不是有他撑着,这庵堂早就关门废弃,自己也许......变成一个老乞婆流落街头去了。

她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走入大殿。

“施主,今日佛祖重现光彩,你虽非佛门中人,可已与庵堂结缘五十载,也算半个佛门弟子,这次为佛祖重装金身,全赖你穿针引线呢,来给佛祖添上一柱清香吧!”

他没有推辞,走入大殿,依她所言,在佛前恭恭敬敬地敬上三柱清香。

他返身在她身边的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眼眸半眯,低声祷告着。

此刻他就是香客,她马上想到了作为主持的职责,忙到身旁摸索拐杖,明明放在蒲团旁边的拐杖竟然不翼而飞,在佛像前跪了半天,没有了拐杖的加持,一时半刻她还真站不起来,幸好他的祷告只是寥寥数语,顷刻已经睁开了眼眸。

他侧眸睥睨着一脸无奈的她,笑道:“你心里一直念叨着给佛祖重塑金身,今天心愿得偿,为何一脸悻悻然?”

她的手又在身旁摸索了一会,嘟囔一句:“我不是悻悻然,而是我的拐杖......方才你敬香时,我想给你敲敲木鱼,可我找不到拐杖了。”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低声道:“陪我在佛祖前跪一会儿,好不?”

她哦了一声,轻轻揉捏着早已发酸发麻的膝盖,随口问道:“你许了什么心愿?”

他正了正身子,瞥了一眼那座端坐在神台上的佛祖,佛祖慈祥的眼眸内闪动着洞悉世间万物的光芒,嘴角那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高深莫测。

“我许了一个愿,就是希望下一辈子能遇上我的妻子,牵着她的手一起回家看儿子去。”

她沉默顷刻,低头轻轻捶打着酸痛的腿脚,慢吞吞道:“这么说......你妻子的今生,已是圆满了?”

他嘴角微弯,勾勒出一抹凄酸的淡笑:“嗯,快了......这一生,她依旧是蒙在局中,未能醒悟。”

她叹气道:“你知道她身处何方,也知道她即将圆满,为何不赶去她身边,乞求今生的团聚呢?今生尚且留憾,又何来后世的执手?”

他沉沉一笑,道:“我在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

她颇为怒其不争,那天你说的如何如何情深款款,可为何一直畏缩不前,不敢去寻妻?莫非你口中的深情全是假话?

今生可以圆的梦,你偏要等到下一辈子......你这是在折磨你自己,还是在折磨她呢?

“你为何不去寻她呢?你俩都一把年纪了,她纵然在年轻的时候生你的气,可过了这么多年,什么气都烟消云散啦,只要你去寻她,说上一两句好听的话,她肯定会随你回家,家里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兴许孙子都养了好几个了,老夫老妻,还有几年活,还呕什么气呢?”

他眸光一亮,目不转瞬地望着她,直到她浑浊的瞳孔中映落了他的影像。

“你真的这么想?”

她微觉忿然,我只是以外人的角度开导你罢了,至于你妻子怎么想,你得找她去问一问。

她双手合十,脸容肃穆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施主你这便动身,去寻找你的老妻吧......你们如今时日无多,一旦错过,便是锥心之痛哪。”

他神情古怪地笑了笑:“不会错过的,我不会让自己犯同样的错......你放心好啦。”

她双手合十,念道:“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他静静望着一脸庄重的她,道:“佛曰: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

她有些讶然地听着,原本以为他只是一个务实的老农,原来对佛法也颇有建树,她不禁口宣佛号,道:“佛曰: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

他皱着眉,顺着她的心意往下言道:“佛说:一切自知,一切心知,月有盈缺,潮有涨落,浮浮沉沉方为太平  ”

她脸上皱纹条条绽放,这么多年了,终于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佛友,可以谈经论佛,她张了张嘴,又要往下滔滔说去......

他有些郁闷地望了缭绕在香火后佛祖那张庄严的圆脸,伸手将那条油光闪亮的拐杖递给她:“站起来到园子里坐坐,这里的香火味儿太浓,容易呛鼻子。”

接过拐杖时,她有点诧异,这拐杖明明是放在我的身边,方才遍寻不获,他随手在身边一摸,竟然就拿到了。

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这根木头滚到我身边来了......”

她扶着拐杖艰难地站了起来,他的手似有意似无意,拂过她素衣的下摆,她那双仿若正被蚂蚁噬咬着的腿脚马上舒服起来,她俯身轻轻揉捏着小腿,道:“咳咳,老了,多跪一会都受不了啦。”

“你捉住我的手,我扶你到庭院里。”

她愣愣,可还是听话地捉住了他伸过来的那只干瘦有力的大手。

庭院里很暖和,她有些老懵懂了,也懒得去思量一下为何在积雪的季节里,这一方小天地的异常气温,只是随着他的牵引,慢慢挪到老木摇椅旁,坐了下来。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推门离去,而是搬了一个木墩儿,坐到了她的身旁。

摇椅晃悠悠地摇晃着,她一双枯瘦的手搁在扶手上,昏黄的眼眸出神地望着顶上那处澄澈的通透,上面的雪正在轻盈地舞动着,轻纱般蒙蒙的雪雾幻化出一个迷幻的世界,看了一会,她低低叹了口气,低声道:“好美的雪。。。。我喜欢这景致。”

他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道:“你喜欢?你可想起......过往,你喜欢伫立在雪中,让漫天的雪飘落在你的身上,你在雪中翩翩起舞,那场景比这白雪要美上千倍百倍。”

她撑着头,艰难地从疲惫的脑中搜索他描叙的片段,可想来想去,只想到佛祖那张融融的团团笑脸。

“你一定记错了,我最怕冷了,下雪时我都是缩在屋子里头烤火的。”

他温柔地笑着,道:“一时想不起来不要紧,过些时日,你一定会记起来的。”

她的心随着他的笑容动了几下,这笑容好亲切,好熟悉,仿佛很多很多年前,曾有过一个男子,也是这般对她笑着,她有些赫然,几十岁的出家人,为何到了圆满那一刻还有生出这等妄念。

“外面有很多廉价的田地,你为何定要租种我们庵堂的田地呢?而且一种五十年?”

“为了等我的妻子。”

“等?为何你不去寻她?一定要消极等待呢?你看,等到最后,你还是孑然一身,而你的妻子,不知身处何方......她不知道你的心意啊!难道你一定要把这份遗憾带入下一世?”

他眸内透出脉脉的温情,随着她的眼光一起望向苍穹。

“你如今知道我的心意,是不是?那便足矣!”

她一张老脸无端烫了烫,看来老糊涂了人并不止她一个。

“施主,我不是你的妻子......你的心意,该亲自对你的妻子诉说,贫尼只是一个旁听者,并不能为你解忧排难。”

他的手如飘雪般掠过她粗糙的手背,声音低沉凝重:“在我的心中,是一样的。”

她轻轻吁了口气,不禁有点羡慕他那个赌气离家多年的妻子。

“你该去寻她了,她......如今应也老了,心里一定在盼望着能再见你一面,你口里心里都在眷念着她,为何却不去寻找她呢?”

他眸内现出痛楚之色,我早就寻到她了,可是,她却忘记了我......她忘得很彻底......我们过往所有的欢笑,缱绻,悲伤和等待,她通通忘了,甚至......到今天为止,她还不知道,她和我,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她在尘世中茫无目的地游历着,这尘世本就是因她而生,她的血肉,她的魂魄,她的美好,通通散落在这片瑰丽无双的土地上,催生出这个纷繁喧闹的尘世,而她......也落入尘世中,载沉载浮着。

她半眯着眼,眼前的雪花逐渐朦胧起来了,她的身子晃了晃,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他的手滑落在她的脉门上,若有若无的跳动衰弱地震动着他的指腹,他的眸光倏尔一黯。

这一世......她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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