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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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荻声音稚嫩柔软,意态天真地说出这句话,令公主与若竹都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若竹随即道:“这种游戏,自然要穿得灵便些才好活动,难道要她们穿上大袖长袍,裹得严严实实的去摔摔打打么?”
公主亦笑道:“这是每年上元百戏表演都会有的节目,官家驾临宣德门观灯时都爱看,也没听说他觉得那些妇人衣着有何不妥。”
适才阿荻“司马伯伯”四字一出口,我便猜想这位先生可能是曾与我有一面之缘的司马光学士,因他贤名远播,世人皆知他品德高尚重礼法,听张夫人与阿荻的叙述,倒与他性情相符,何况在我印象中,如今在京官员里,姓司马的也只他一人。而这个猜测在张夫人随后的话语中也得到了证实。
“唉,就是因为官家未觉有何不妥,君实才有诸多意见。”张夫人无奈地笑笑。君实正是司马光的字。
张夫人又解释道:“他对庞学士说,宣德门乃国家之象魏,是用来悬示法令,体现国家尊严的。而上元观灯之时,上有天子之尊,下有万民之众,后妃侍旁,命妇纵观,让那些妇人半裸着在宣德门前游戏,怎能隆礼法、示四方?以后一定要上疏论列此事,请官家务必禁演这节目。”
公主不以为然:“我倒觉得这节目挺好,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样竞技,不似以往,只能浓妆艳抹地摆弄丝竹管弦,或做歌姬舞女以娱人。这类活动,穿少一点无伤大雅,再说,在宣德门前百戏中袒露胳膊胸脯的男子多了,却为何女人们多露一寸肌肤都不行?”
若竹笑道:“幸亏你不认识我这姐夫,要当着他面说这话,不知他会怎样骂你呢。”
公主有不悦之色,还欲反驳,我立即暗扯她衣袖,制止她,公主也就没再多说,但问阿荻:“那你爹爹同意司马伯伯的意见么?”
阿荻摇摇头,微笑道:“司马伯伯要我爹爹跟他一起劝官家,我爹爹只是笑笑,没答应,然后司马伯伯不高兴,看见我,更生气……”
公主与若竹相顾莞尔,张夫人亦笑着叹息,移开了这话题:“咱们别管这书呆子了。若竹,还是说说你罢。怎么发了这么大的火,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若竹迟疑着,没有立即回答。我想她大概是顾忌到我们,不好向姐妹述说家中事,遂轻声对公主说:“时辰不早,我们也该告辞了。”
公主“唔”了一声,语气却是大不乐意的,也未立即站起来。若竹大概也看出公主对她的事大感兴趣,想了想,最后一拉公主的手,道:“姐姐别走。难得与姐姐如此投缘,我便把今日的委屈说与姐姐听罢。”又转顾我,道,“这位郎君也不妨听听,将来可别犯我那夫君的错误。”
命侍女撤去残羹,煮水点茶,若竹侧朝张夫人,开始讲述:“因我爹爹的关系,我夫君原是不便做京官的,也补外了几年,但最近官家却不顾我爹爹的反对,将他召了回来,让他进翰苑,做了学士。我觉得挺奇怪,回来问爹爹原因,他却不肯跟我说。直到昨天,我随母亲去外公家贺岁,与他家那一群姐姐妹妹、舅母表嫂闲聊,她们才告诉我说,欧阳内翰这两年兼知开封府,翰苑的事就管得少了,何况他去年又在忙着弹劾包拯,官家觉得翰苑缺人,于是就急着把我夫君召了回来。”
她说的欧阳修弹劾包拯之事去年闹得挺大,我亦有耳闻。起因是权御史中丞包拯率御史台官员相继弹劾三司使张方平,说他不称职,最后导致张方平被撤职。今上随后宣布由宋祁接任三司使,包拯又说不好,转而弹劾宋祁,逼今上让宋祁补外。于是今上倒乐了:你觉这人不行,那人不妥,不如就让你自己去做罢!大笔一挥,写下词头:以权御史中丞包拯为权三司使。
皇命既出,欧阳修大怒,立即上疏弹劾包拯,洋洋上千言,说包拯“天姿峭直,然素少学问”,“蹊田夺牛,岂得无过”,“言人之过似激讦,逐人之位似倾陷……今拯并逐二臣,自居其位,使将来奸佞者得以为说,而惑乱主听;今后言事者不为人信,而无以自明”……奏疏一上,包拯亦感不安,避于家中不受任命。但任欧阳修如何劝说,今上都不改成命,再三坚持,包拯才走马上任了。
国朝奉行避亲籍制度,一般来说,宰执重臣的亲属不能再身居要职,甚至不能同时做京官。包拯弹劾宋祁的理由之一就是其兄宋庠方执政,故他不可再任三司使。而听若竹言下之意,似乎她的父亲也是朝廷重臣,因此她的夫君不便做京官,遂补外几年。只是我最近较少打听翰苑之事,也不知哪位外郡官员最近被召回,做了内翰。
“原来姐姐的夫君是内翰,我果然没猜错!”公主得意地抚掌笑。
翰林学士官阶为正三品,公主此前对若竹夫君品阶的论断的确没错。
张夫人闻言笑:“她这夫君可了不得,及第十年便做了内翰的,国朝以来也没几人。”
“哦?”公主好奇地追问,“那他是……”
“他只是承蒙圣上加恩,捡了个便宜。”若竹轻描淡写地说,也不急于提及丈夫的姓名,继续说她家的事,“后来外公家的女眷们就在讨论欧阳内翰和包拯孰是孰非,大多都觉得包拯弹劾宋祁其实没错,除了应避宋庠执政之嫌外,宋祁也确实像包拯说的那样,喜欢游宴,奢侈过度,而三司使主管国家财政,是不应该由这样的人出任。然后,她们开始讲朝中流传的小宋的故事,其中一则颇有趣:小宋姬妾甚多,他知成都府时,有一天设宴于锦江边,酒喝了一半忽然觉得风太大,有点冷,便派人回家去取件半臂来给他穿。结果那家仆回到府中刚说了这事,那一群莺莺燕燕立即奔回房中,各自取了一件半臂塞给他。家仆全都送了去,小宋一看,傻眼了——共有十几件呢!他茫然看半天,觉得选谁的都不好,都会有厚此薄彼的感觉,于是竟不敢取来穿,最后强忍寒意而归。”
她说至这里,公主举袂掩口,开始暗笑,张夫人与我亦随之解颐。若竹见了,又道:“好笑罢?我也觉得挺有趣,所以今日回到家中,就跟某人说了这事。他听到小宋茫然看半臂时,也哈哈大笑,笑得可开心了。于是我讲完后就顺势问他:‘如果你的元配夫人和我姐姐都还在,我们三人各自给你做了一件冬衣,一起送给你,那你穿谁的?’这下,他顿时也‘茫然’了,想了半晌,才回答:‘我都穿上罢,反正今年冬天挺冷的。’我可不会让他这样蒙混过去,就追着问:‘那你先穿谁的?把谁的穿在最里面?’他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我反复再问,他才嘀咕着说:‘总有个先来后到罢,按娶你们的顺序来……’”
张夫人笑问:“你就是为这个生气?”
若竹蹙眉道:“那时我听了是不大高兴,但这还不是最气人的呢……我不动声色地再问他:‘如果我们三人分别待在自己房里,然后三个房间都着火了,那你先去救谁?’他望望天,又看看地,磨蹭许久才说:‘你让我先救你王姐姐和若兰罢,她们身体都不好……我保证一救完她们就来救你。’”
公主再也忍不住,格格地笑出声来,张夫人含笑摆首:“他也真是耿直,即便这样想,这最后一句,也不应直说呀。”
若竹咬牙切齿,恨恨地说:“我倒吸一口凉气,好不容易压下怒火,继续好声好气地跟他说:‘可是火很大,如果你不先来救我,我就要被烧死了呀。’结果,你们猜他怎样回答?”
我们皆笑而摇头,表示猜不着。于是她公布答案:“他说:‘不会的,你没病没痛的,跑得又快,估计屋子刚一冒烟你就已经跑出去了,都不用我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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