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忽忆故人(一)
寒夜深深,北风呼啸于墙头,那日,高越便歇在了绛云轩内,四下轩窗紧闭,殿中垂帘紧掩,下头炉火幽燃,三更时分,玉漏声声作响,许是近来卧床之时过多,眼下楚熙无眠,只平躺于榻静闻着身侧之人于梦中呓语,心底一片凄然,熬过漫漫长夜,才盼夜尽天明,晨钟响起,本应是众人起床之际,可她偏偏来了些许倦意,单卧床不动,高越见状,只当她身子尚虚不宜起身,方要她好睡,且命宫人不许打扰,交代好一切方轻脚出了绛云轩往燕平宫行去。
细雪纷飞,葭苑宁寂无声,弄棋着棉衣缓步行于赤梅林间,挑梅树上开得最好的花枝剪下,而后方抱着大簇红梅与葭儿一道出了苑门。到了绛云轩外,守门的小宫人见是葭苑娘娘,知她与自个儿主子交好,却又因牢记着晨时大王“不许任何人来扰”之命,不敢冒然放她们近来,思索一番后方拔腿进殿禀报。于殿下,那小宫人见塌前仍掩着垂帘,方拉过牧遥与她低声商议此事,且道葭苑娘娘来瞧她们娘娘,可大王有命,不知该不该放她们来因而来请教牧遥,牧遥闻罢,往榻处瞧了一眼,正犯难时却闻上头传来一轻寂低浅之声,乃命牧遥将那葭苑娘娘快请进来。
原是紧掩的垂帘终是拉开,久未起身的楚熙亦从榻上坐起,葭儿行了进来,瞧着眼前这面容苍白的女子,尚未坐定,便拉着她的手道:
“听闻秦太医昨日来瞧又给妹妹开了药,妹妹觉的如何,身子可好些了?”
楚熙半卧床榻,凄然一笑,道:“如姐姐所见,仍同往常一样,我这病······怕是好不了。”
“妹妹乃有福之人,切莫说此作悲颓然之语。”葭儿慰声道,“听闻妹妹有孕,此乃可喜之事,纵然我深知妹妹超脱清傲,目下无尘,可为了腹中的胎儿妹妹也定得保重自个儿才是,且外,大王极重妹妹这胎,亦定会仔细护妹妹周全。”
“我今番如此······全皆因他······眼下病疾缠身他若不来······我或许还可无恙······”。楚熙支撑着身子低声道。
听闻此话,葭儿怔了片刻,不知她为何道出此言,又不便多问,只转头瞧了瞧伺候在侧的牧遥,见她眼神闪躲,单于心间暗自猜测着,转话道:“近来赤梅林间的梅花开得极好,妹妹有孕不宜燃香,我便命宫人折了些来给妹妹装点屋子。”
话音刚落,有宫人行了上来,道娘娘该吃坐胎药了,且将那细细熬煮了两个时辰的汤药端上,牧遥闻声接过,呈至楚熙面前,却闻她言熬煮久了的药极烫非得搁置片刻再饮不可,便将那碗汤药置于案上,还将那两个送药的小宫人打发了出去。葭儿瞧着那汤药,故笑道:“此药是大王日日都派人送来的罢·······”
“此药极苦,饮得叫人难受·······”未料她出此言,葭儿神色微怔,却见楚熙神色如常,单瞧着自个儿,反握住自个儿的手,低诉道:“劳姐姐费心,常来看我不说,还次次以红梅相赠,深宫之中,此份恩情,妹妹定当铭记于心,奈何妹妹近来的心事也难对姐姐说,眼下又落得如此这般,无法报答姐姐之恩,只惟愿姐姐能于宫中安稳一生·······”
葭儿不明其意,亦不再多言。那日,外头细雪纷飞,悄然堆积于南墙。绛云轩中炉火幽燃,暖意如春,宫人寻来细口器皿将那些红梅折插摆好置于殿内各处,葭儿留于轩中陪楚熙说了一会子话,见她面露倦容,想着自个儿来此劳她费了神便起身道别欲让她好生歇息,待出了殿门,葭儿并未快步离去,只小踱于廊中细细思索着近来楚熙的反常之态,念起方才她所言之话,暗猜她与大王之间生了嫌隙,可又猜不出所隙为何,万般忧虑之下瞧见楚熙近身的宫女从小道而过,便唤来问询了一番,因心有所虑葭儿不便直言只拐着弯的问那宫女近来大王可有常来瞧她们娘娘,却得那宫女笑言近来大王常来,陪娘娘说话解闷,一待便是几个时辰,还命秦太医暂居宫内,日日来为娘娘诊脉······那宫女言罢笑声离去,葭儿立于原处心底更加茫然:依那宫人所言,大王与楚熙之间未生不快,也无嫌隙,那楚熙又为何道那颓丧怨怼之语?葭儿不解,于廊檐翠竹下立了片刻,待回神欲去之时见牧遥从殿中行了出来,且提裙下阶,踏雪行至南墙青松之下,俯身将手中所端汤药倾倒于松根之下······
寻儿于燕平宫中教养了半月,期间或与班念烈共论史事,或坐案闲读,或与高越畅议朝事,熏陶得久了方褪了几许先前那般童稚之气,出落的愈发端方持重,越瞧在眼里,深感欣慰。一日雪止,外头无风,寻儿因念着绛云轩那尚在病中的楚熙,方置书于案,披了斗篷朝外头行去,恰于廊中遇见了同要外出的高越,方说明外出之意,越闻罢,道自个儿亦正要去绛云轩方与他一道同行。
那日许是楚熙好了些,竟可起身梳发,待闻寻儿之声不禁面露喜色起身前去相迎,出了殿门,果真瞧寻儿喜喜欢欢的奔了过来。
“坐案读书之时无端想起了姐姐,便丢了书过来瞧瞧,姐姐今儿怎的起身了?身上的病可好些了?”寻儿见她衣衫单薄,恐她受寒,拉她入殿问道。
“瞧你,读书还静不下心来,大了还同小时候一样好动。”楚熙浅笑道。
“姐姐莫怪,寻儿在燕平宫时端得那是一副稳重之气,只是眼下到了姐姐这儿便顾不得端方之态了,若是姐姐不信,大可问问哥哥。”寻儿指着高越道。
楚熙扭头,瞧着缓步进殿的高越,容色渐凝。殿中冷梅幽香扑鼻,炉火旺燃,楚熙与寻儿于一侧下棋耍玩,高越则立于案前提笔作画,待一画作罢,他仍静立良久,似总觉缺了些什么,方执笔在那画作上东增西添。午间,寻儿觉得困了,方至偏殿小憩,料理好他后楚熙见高越仍于案前执笔思索,便行至他身侧,瞧了一眼那案上的画作。画中人乃一位女子与一位幼子,其间女子雍容华贵,面庞绝美;幼子天真烂漫,眉眼与寻儿一般无异;他们相伴偎依于轩窗卷帘之下,颇具岁月静好之意,知他所画下的乃是方才于侧殿耍玩的自个儿与寻儿,楚熙叹息抬眸,瞧了瞧眼前仍在苦思的高越,方接过他所执之笔,不假思索地寥寥增添了数道,即刻便为那画作增色提韵不少,高越见罢,神色颇为惊诧。
“寡人想要的便是此韵,你这几笔添得好极。”高越道。
“姑姑生前极爱红梅,在那案上添之便会有她坐案伺料梅花之意,且外姑姑素喜披金色缕衣,着上方显华贵之气,她亦素喜焚香,须得在那香炉上方画下几缕青烟才是,这些·······大王竟记不起来了么?”楚熙瞧着高越问道。
高越神色微怔,良久,方喃声道:“寡人原是画得你·······”
“大王是以楚熙为参照,可这画上之人却更像姑姑一些,是楚熙和姑姑相貌尤为相似还是大王心有所思,才致画风走偏?”楚熙语气平和,追问道。
高越瞧着那画作,缓了片刻,道:“你们的确太像,才致我下笔时时常分辨不清·······”
“楚熙与姑姑乃血亲,自然是相像些。”楚熙继而道,她搁笔于案,觉高越尚未回过神,方转话:“楚熙瞧着·······大王与寻儿亦颇为相像,想必也是因乃手足亲兄之故罢·······”
“既是血亲,自然是······”
那晚,高越未宿于绛云轩中,晚膳之际他便回了燕平宫批折至深夜,奈何心绪却因楚熙之话久久不能平静。往事皆不堪回首,转眼经年,虽如过眼烟云,奈何于眼下猛然念起,到底还是意难平。
已有十载。
楚服故去,已有十载。
这十载间,除了他自个儿便再也未有人在他跟前提起过此人半分。
那段旧事,终究在他心底最深处,他小心护掩,不敢触碰分毫,眼下却被另一人随口提及,瞬间,虽是并未悉数忆起与她相关,可心到底还是先痛了。
十载间,每每暗忆于此,心痛之感便尤为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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