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与历史上其他剧种更不同的是,昆曲还有一个庞大的清唱背景。
在很长时间内,社会各阶层的不同人群,大批大批地陷入了昆曲清唱的痴迷,而且痴迷得不可思议。这种全民性的流行,与昆曲演出内外呼应、表里互济,构成一种宏大的文化现象,让昆曲更繁荣、更普及了。
清唱不算戏剧演出,任何人不分年龄、不分职业、不分贫富都能随时参与。令人惊讶的是,这种本来很散落的个人化活动,居然在苏州自发地聚合成一种全国性大赛,一种全民性会演,到场民众极多,展现规模极大,延续时间极长,那就是名声赫赫的“虎丘山中秋曲会”。
虎丘山中秋曲会是人类音乐史上的奇迹,也显现了昆曲艺术有着何等强大的社会文化背景。
因为重要,我不能不再度麻烦被“咬文嚼字专家”当作“小报记者”的袁宏道、张岱等老前辈了,因为他们的遗文,最详细地记录了虎丘山中秋曲会的实际情景,我要比较完整地引用。
苏州虎丘千人石,明代一年一度的“虎丘曲会”在此举行
袁宏道是这样记述的——
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分曹部署,竞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陈,妍媸自别。未几而摇头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
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
比至夜深……则箫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张岱是这样记述的——
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傒僮走空之辈,无不鳞集……
天暝月上,鼓吹百十处,大吹大擂。十番铙钹,渔阳掺挝,动地翻天,雷轰鼎沸,呼叫不闻。更定,鼓铙渐歇,丝管繁兴,杂以歌唱,皆“锦帆开”、“澄湖万顷”同场大曲。蹲踏和锣,丝竹肉声,不辨拍煞。
更深,人渐散去,士夫眷属皆下船水嬉。席席征歌,人人献技,南北杂之,管弦迭奏,听者方辨句字,藻鉴随之。
二鼓人静,悉屏管弦。洞箫一缕,哀涩清绵,与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为之。
三鼓,月孤气肃,人皆寂阒,不杂蚊虻。一夫登场,高坐石上。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点头。然此时,雁比而坐者,犹存百十人焉。使非苏州,焉讨识者。
这两段记述,有不少差别,张岱写得更完整一点。两者也有某些共同点值得我们注意。例如:
一、曲会是一项全民参与的盛大活动,苏州的各色市民,几乎倾城而出,连妇女也精心打扮,前来参与。
二、曲会开始时,乐器品类繁多,到场民众齐声合唱昆曲名段,一片热闹,很难分辨。
三、齐声合唱渐渐变成了“歌喉相斗”,一批批歌手比赛,在场民众决定胜负。时间一长,比赛者的范围越缩越小,而伴奏乐器也早已从鼓铙替换成丝管。
四、夜深,民众渐渐回家,而比赛者也已减少成三四人,最后变成了“一人缓板而歌”。虽是一人,却“清音亮彻”,“裂石穿云”。这人,应是今年的“曲王”。
这种活动的最大魅力,在于一夜的全城狂欢,沉淀为一年的记忆的话题。无数业余清唱者的天天哼唱,夜夜学习,不断比较,有了对明年曲会的企盼。这一来,多数民众都成了昆曲的“票友”,而且年年温习,年年加固,年年提升。
因此,我认为,虎丘山中秋曲会是每天都在修筑的水渠,它守护住了一潭充沛的活水。而作为戏剧形态的昆曲,则是水中的鱼。
我们现在很多戏曲剧种为什么再也折腾不出光景来了?原因是,让鱼泳翔的大水池没有了。为了安慰,临时喷点水,洒点水,画点水,都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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