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畜场场长王宝库正月初八宴请场里的老前辈和牤子。

一间教室大小的食堂餐厅，火炉烧得通红，屋里暖融融的，四支蜡烛两盏马灯把餐厅照得通亮。

两桌酒席坐满了老少爷们，不停推杯换盏，不亦乐乎。

晚宴到深夜，酒足饭饱，送走老同志，王宝库没有回家，提着一大壶茶水，陪牤子回宿舍。

宿舍与食堂餐厅是一趟房，没有几步远，酒喝得有点高，见风有点闪脚，两人互相搀扶着进了宿舍。

牤子点亮了油灯，倒了两缸茶水。

屋子里烧得暖和，王宝库一屁股坐在大炕上。

“牤子兄弟，今晚听你一席话，哥哥我生锈的脑子算是开窍了，这叫啥来着，酒喝多了，蒙住了……对，茅塞顿开。”王宝库伸着懒腰道，“半夜了，今晚哥不走了，陪你在这儿睡，你睏不睏？不睏咱俩推心置腹聊聊天，这酒喝醒了，哥今晚特别兴奋。”

牤子道：“哪来那么多觉，我也好久没这样兴奋了，王哥有兴致，聊到天明都没事。”

“好，这粮食酒喝多了闪脚却不上头，你怎么样？”

“我没事，确实是好酒，喝得过瘾。”

“我们场自己酿的，等你回去，我再给你灌十斤。”

“千万别，又喝又拿的这哪行。”

“兄弟你就别跟我客气，你的那些好建议何止值这些酒？这不是九牛一毛吗？”王宝库道，“不过，你的建议好是好，搞运输，养鸡鸭鹅我可以马上搞，就是垦荒种田有难度，而且不是一般的难。”

“可以愚公移山慢慢来，就算每年多种一亩地也是好的，”牤子问道，“我也是考虑不周，还不知道你们县里和畜牧局允不允许这么干。”

“县里和畜牧局对我们场的政策很宽松，每年只要完成种畜指标，其他的事基本放任不管，”王宝库端着茶缸吹着茶沫道，“就是有阻碍也好沟通，上有政策支持，领导巴不得往自己脸上贴金。”

“真让人羡慕，我说你们这里是世外桃源一点不假。”

“那是你认为，你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人吃供应粮，挣工资，大伙都养成了懒毛病，得过且过，”王宝库透露道，“这儿的人伪满时期就在这儿养马，很多是满人，养牲畜个个都行，开垦种地没几个内行，自己家刨点地都费九牛二虎劲儿。”

“术有专攻，可以理解，”牤子叹道，“可能是我闹饥荒饿怕了，看见哪有荒地就心疼。”

“我倒是有个想法，”  王宝库灵机一动道，“兄弟，要不我们种畜场和你们幸福屯合作得了。”

牤子聪明，一点就透：“这事我还真琢磨过，也就是想想而已。”

“干嘛想想而已，动真格的呀，”王宝库道，“哥哥我是军人出身，从来是想到就做，绝不拖泥带水。”

“弟弟不才，咱哥俩的性格很像，”牤子道，“我之所以敢想却不敢妄想，我现在的情况，不比以前，既不是生产大队长，也不是生产队的副队长，说得严重一点，不怕你笑话，弟弟我就连社员资格都没有，怎么张罗这事儿？我是有心无力。”

“兄弟，你干脆把户口迁到我这儿来，我给你办，到时候我争取让你当副场长，专门负责多种经营，省得窝在你们幸福屯有劲无处使。”王宝库道，“不瞒你说，我背后还是有些实力的，西安县县委书记是我姨夫，我求他帮忙。”

“谢谢王哥，不必了，我从小生长在幸福屯，那里山亲水亲人更亲，我总是想着能让幸福屯的父老乡亲日子过得好一点儿，我个人受苦受累委屈一点不算啥，可是我受不了别人吃不饱穿不暖苦熬干休没着没落的，总得有人出头想办法，我就是不自量力，吃一百颗豆不嫌猩，有个机会就想往前冲。”

牤子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咱们如果能合作肯定是一件大好事，我们幸福屯人多地少，一年春秋牤两季，其他时间都不是很忙，有富余劳动力，尽管我做不了主，但号召力还是有的，不敢说一呼百应，也差不了许多，王哥，你别看我为难，但这事只要你有这个想法，政策允许，我肯定不会放弃机会，等我回幸福屯，与生产队长好好运筹一下。”

王宝库高兴得坐起身：“太好了，到时候具体怎么合作，咱俩再商量。”

“好，我先替我们幸福屯的社员群众谢谢王哥，谢谢种畜场。”

牤子很兴奋，脑海里勾画出一副蓝图，心想又可以为幸福屯的父老乡亲另辟出一条蹊径。只要是为老百姓谋幸福，什么困难和阻力都无所畏惧，即便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已经后半夜了，两人放下这个话题，脱鞋倒在了大炕上闭目养神。

王宝库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兄弟，我知道你还没有结婚，告诉哥，有没有中意的对象？”

“谢谢王哥关心，”牤子一声叹息道，“不怕王哥笑话，这事说起来一言难尽，喜欢我的人真不少，可我喜欢的只有一个，可是我这家庭成分不能连累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相亲相爱只能留给回味，这辈子和她有缘无分根本无法在一起。”

“这不是捉弄人吗？！”

“有啥办法，上上辈子的债，这辈子还，赶上了，能责怪谁？”

“有些事，我觉悟低，理解不了，遇到气不公我就想骂娘。”

“开始我也想不开，后来想通了，这就像大江大河泥沙俱下，是清是浊无所顾忌，沿途冲倒几座房屋算什么，奔流入海才是目的。”牤子道，“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牺牲我一个，幸福千千万，哥，你说我像不像阿Q？”

“你这是自嘲，是无奈，是呐喊，哈~哈~救救孩子！哥读过鲁迅的文章，不是文盲，还是有些学问的。”王宝库道，“我怎么感觉你把话扯远了，赶紧给哥讲一讲你和你喜欢的人，还有喜欢的人的故事。”

王宝库好奇疑惑感兴趣，漫漫长夜，牤子毫不隐瞒地向这位知遇挚友讲起了他过往的感情经历和故事，故事里有小梅、四姑娘、托娅和刘彤……

一幕一幕难以忘怀的回忆，牤子讲得深情，王宝库听着动容，有情人无法终成眷属让人感慨万千。

路还要走，日子还要过，翻过这一页，明天的太阳照常会升起。

王宝库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兄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既然不能和小梅姑娘在一起，又不想让四姑娘为你耽误青春，不如你另找个合适的，结了婚，一切问题都解决了，省得一个放不下你，一个追着你不放。”

“我也想过，可是让我移情别恋，一时还迈不过这道坎，不瞒王哥，我晚上睡不着，满脑子里都是小梅，挥之不去，我可以不娶她，但是和她的感情是刻骨铭心的，”牤子道，“有时候我就在想，喜欢一个人不一定非要结婚在一起，只要她幸福就是我的幸福，王哥，你说我是不是太不现实？”

“说来说去，我怎么感觉你还是放不下，”王宝库道，“这一点你就不如我了，我跟你嫂子结婚前就见过两次面，转业回来就结婚了，什么爱不爱喜不喜欢的，两口子就那么回事，现在我家孩子满地跑了，啥也没耽误，日子过得不也挺好？”

牤子道：“是哈，是得想开点儿。”

“找个差不多合适的成个家是正事，”王宝库道，“兄弟，你觉得孟婆的女儿孟娜怎么样？中意的话，我给你俩牵线。”

“不成不成，我暂时还没有成家的念头，”牤子道，“再说孟娜冰清玉洁的，我哪配得上人家。”

“怎么配不上？”王宝库道，“你不用考虑你的家庭成分会不会连累她，她的家成分定的是‘旧军官’，备注是‘反革命分子家属’，还不如你。”

“哥，我谢谢你，还是饶了我吧，这事以后再说，”牤子打个哈欠道，“开快天亮了，睏了，咱俩睡一会儿吧。”

王宝库也乏睏了，一个翻身便睡下，还没等牤子合上眼，他已经鼾声大作了。

牤子也很快入眠，一觉睡到天亮。

两人早起在宿舍洗漱完，跑到食堂热了些饭食，牤子原计划返回矸石山工地，考虑到县武装部要来调查小百家身世，他没有马上就走，而是骑马到孟婆家等候。

小百家听说要来调查他的身世，有些惶恐不安，总感觉要失去什么似的，很不情愿，没有往日那样活泼和高兴。

牤子来了，小百家陪着哥哥到山泉提了几桶水回来，大倔子坐在院子里透气晒太阳，孟娜收拾房间，孟婆在为大倔子煎药。

昨天孟娜和牤子还有说有笑，今天却不知怎么了，孟娜见到牤子只是打个招呼，腼腆地笑了笑，然后就没有话说，只顾收拾房间，像是有意躲避他似的。

牤子没有多想，反而觉得这样挺好，免得再多一个四姑娘或者刘彤。

水装满缸了，牤子放下水桶，刚想去扫院子，孟婆叫住了他。

“牤子，我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认真回答我，”孟婆的态度十分严肃。

“婆婆，啥事你问吧？”牤子洗耳恭听。

“你有没有心思学中医，以后济世为民当个中医大夫？”

“这我可是从来没想过。”牤子疑惑，为什么孟婆会问他这个问题。

“从来没想过那就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再告诉我。”

孟婆态度冷淡，不解释，也不再搭理牤子。

牤子本想回答孟婆，见孟婆板着面孔，担心自己模棱两可的回答孟婆不接受，所以选择回避这个话题。

“婆婆，一会儿武装部的人可能会来调查小百家的身世。”

“我知道，多余的话，不用你告诉我。”

牤子知道自己的话多余，他却不能不打招呼，两人的话没法继续，牤子赶紧到外面去扫院子。

没过多久，两辆军用三轮摩托车开来，王宝库坐在前面摩托车上带路，县人民武装部部长刘琦亲自带队，一行四人来到孟婆家调查小百家。

四名武装部人员三男一女，来到之后，开门见山，为小百家拍了几张照片，向孟婆和孟娜详细询问了当年的事情，尤其是关于孟婆和孟娜为卫生员女兵接生，发现孩子身上的胎记问题。

刘部长亲自查看了小百家臀部下方的胎记，并且胎记局部和带着胎记全身都照了像。

武装部人员还为孟婆、孟娜和小百家照了几张合影。

种畜场除了孟婆和孟娜还有几位年长者坐地户认识吴老头和刘老太，关于吴老头和刘老太的外貌特征和当年的一些事情，武装部人员进行了走访调查。

调查没有发现刘老太当年的照片，牤子和小百家陪同调查人员前往辽东县少年管教所调取档案，又陪同到鹿山人民公社找邹杰和派出所了解情况。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调查，武装部人员在少年管教所和鹿山人民公社派出所分别找到了一张小百家奶奶的登记照片。

返回种畜场，经过熟悉刘老太的孟婆和孟娜以及几位年长坐地户的辨认，确定小百家的奶奶就是刘老太，由此证明小百家是欧阳师长的孩子无疑。

傍晚，牤子骑马驮着小百家，陪着武装部人员前往幸福屯，直接来到小梅家。

小梅、小梅妈、叶坤听说此事又惊又喜又有些慌张。

太突然了，简直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

然而现实就是现实，摆在这儿了，容不得你不信。

且不说小梅见到牤子时心情和感觉，比起这件事来，其他暂时都无暇顾及。

在小梅家里，小百家翻出珍藏的那个山核桃和那枚红五星，武装部人员从各个角度都拍了照。

武装部人员临走之前，部长刘琦担心出现意外，准备把小百家带走，要安排进县城宾馆居住和看管。

这样安排让牤子、小梅和小梅的父母，包括小百家都没有想到。

小百家感到要失去身边亲人一样，坚决不肯，喊着：“我不要父亲，我也不要你们管我，你们干嘛？我哪儿也不去……”

无奈，武装部长刘琦卸下随身携带手枪交给女干事，并留下一辆三轮摩托，吩咐她昼夜留守看护，要求寸步不离小百家，其余三人骑着一辆三轮摩托返回西安县城。

当晚，牤子没有送小百家回孟婆家，哥俩暂时留在幸福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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