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鸿篇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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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龟七年(323)正月是疫情高峰。
平阳城东新建起的净土寺内,佛图澄正在主持仪式。
温峤唉声叹气地坐在一旁,心情低落。
在晋阳追随刘琨多年,早已见惯了生离死别,但人被疾疫带走,依然让他心情沉重。
离他最近的一具棺椁里躺的是王裒。
前梁国御史左丞,因年老体迈,一年前致仕,留在平阳开馆收徒,教化胡汉门生。年前突然染疫,临死前请停棺于净土寺地宫,待来年疫散后归葬青州。
梁王同意了他的请求,并赐冥器、资费若干,着归葬时沿途官府给予便利。
司空刘翰亦在一旁。
他与王裒相识不久,但志趣相合,短短几年内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故来送老友最后一程。
“刘公,大王说瘟疫之属甚多,并不止一种病,此番疫起,是为何病?”温峤听着法师们的念经声,只觉焦躁,遂问道。
“时人皆言疫,实不知何病也,老夫亦不知。”刘翰摇头道:“咸宁元年(275)冬月大疫,洛阳死十万人,惨不忍睹。如此酷烈,恐非病也。”
温峤一愣。
“疫,役也,有鬼行役也。人——都被鬼拘去当役徒了,此为一说。”刘翰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毛骨悚然的事情:“故疾疫起而巫者贵,而今平阳城中‘尸注’、‘鬼注’之符价比千金。”
温峤忍不住皱眉,道:“巫者多欺世盗名之辈。有人弃医药,往事神,潜心钻研,仍不免死。然临死之际,不恨弃医,而恨事巫之晚也。岂不可笑?”
刘翰轻叹一声,不再多说。
年轻时他也如温峤这般,熟读《伤寒杂病论》等医书,但经历了几次大疾疫后,他茫然了。
咸宁元年那次,朝廷也召集医者,商议对策,然后派遣官员,巡视疫情,发放医药,掩埋死者,但光洛阳一城仍然死了十万人……
发下去的药没用啊,部分染疫而活者与其说是靠医药治好的,不如说是身强体壮,硬扛过来的。
再往前,三国时好几次征战,都因为军中疫病,士卒大面积死亡无疾而终。
真以为大家都是傻子呢?不知道治病?事实上各种办法都试过了。
医书上记载的药方是最先用的,当疫病依然无法控制,人大面积死亡的时候,人们绝望了,开始求助巫术、星象。
另外,君主开始纳谏修过、祭祀神灵,不管有没有用,样子总是要做的。
最有效的办法其实还是隔离。
年前梁王下令:“官员家中有疫,染疫三人以上者,不得至衙署;染疫一人以上者,不得入宫城;百姓家中有疫者,皆别送一地,施药救治,家人不得探望。”
又令:“清理被褥,勤于洗沐,洒扫庭院,见鼠蜱蚤者尽速扑灭。”
刘翰自然知道这些命令,他只是机械地让家人照做,但究竟有没有用,他心里真的没底。
年纪越大,见得越多,他越信玄学。
人真的太脆弱了,之前活生生的一个人,眨眼间就病得起不了身。
笃信儒学的他,以前不太看得起放浪形骸的士人,现在算是有点理解了:世道如此,不如及时行乐。
“庾元规曾与我提起咸宁那场大疫。”温峤突然说道:“庾氏染疫,庾衮二兄俱亡,次兄卧床,父母诸弟皆出次于外,唯衮不忍二兄无人照顾,自言‘衮性不畏病’,遂亲自扶持,昼夜不眠,其间还抚柩痛哭,为死于疫病的另外两位兄长守灵。疫势止歇之后,家人回返,二兄病愈,衮亦无恙。如此,或许只要尽孝心、行义事便可身不染病?”
刘翰闻言茫然。
孝悌在疫病面前真的有用吗?
药石无用,孝悌恐怕也无用,什么都无用,或许只有求神拜佛才有用——求神拜佛是刘翰年轻时最嗤之以鼻的事情,但当你经历了无数绝望之后,就会动摇,就会怀疑一切。
“噹……”地宫外响起了钟声。
温峤、刘翰恍然惊醒。
不知不觉间,法事已经结束了,邺城大德佛图澄法师业已离开。
昏暗的地宫之中,只留下了一具具棺椁。
其中有官员,有军将,也有捐建此寺的地方富户,皆停灵于此。
偌大的地宫都塞满了,外间又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这是一场劫难,无分贵贱。
文才如建安七子,也在建安二十二年(217)“团灭”五人,且分处各地。
温峤、刘翰二人齐齐叹了一声,出得地宫,归家去也。
值此之际,当与家人好好团聚,因为或许下一刻他们中就有人要离去了,没有任何征兆。
******
螽斯则百堂内,邵勋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
他一直觉得瘟疫这种说法太笼统了,从医学角度而言,流行病总有具体名称吧?
他不太懂医学,绞尽脑汁,也只在纸上写下了天花、霍乱、鼠疫、疟疾、伤寒、血吸虫病、结核病等流行病名——他没有写上流感,因为这玩意什么时候出现不太清楚,但大流行真的很晚了,一战才是流感的“高光期”。
写完这些疾病后,他划掉了天花,因为病症不符。
血吸虫病划掉了,地区不对,病症也不符。
疟疾划掉了,因为没出现打摆子的现象。
结核病也不像。
最后又划掉了霍乱,因为没有大规模腹泻。
那么就只剩下鼠疫和伤寒了,或许还有其他,但他实在想不起来。
至于伤寒,似乎也有腹泻症状,他不太确定,而且他让人尽量喝热水——这在此时其实并不容易,因为柴禾是要成本的,烧水也要费时费力,你下达命令是一回事,实际执行则是另一回事,穿越者一个人也没办法。
邵勋最后在鼠疫上面圈了圈,面色凝重。
草他大爷,不会真是这个吧?但他却不知道鼠疫的具体症状——这病在明末时大流行,其时也被称为“瘟疫”,不过医学发展到那会,已经有所进步,瘟疫也有了细分,鼠疫被称为“疙瘩瘟”,因为患者皮肤隆起,“呕血死”。
邵勋研究了半天,毫无头绪,最后只能抓住最根本的东西,传染病防治三要素:控制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保护易感人群。
其实,他之前下达了一系列命令,都是基于这三要素来的。
只不过真搞不清楚具体是什么病,只能让掩埋尸体(火化做不到)、消灭鼠蜱蚤等。
至于隔离染疫者,减少接触,都是为了防控疫情。
另外,官府也采买了不少医药发放,有没有用不知道,数量也是严重不足的,因为这年头有病不治的人占大多数,草药“产能”只够富裕人群消费。
所有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至少,他治下的官僚机器还算是有活力的,他有信心比原历史上少死人。
呃,控制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保护易感人群是邵勋认为最重要的是,但对此时社会上绝大多数精英来说,最重要的则是——
《请施仁政疏》,作者庾琛,内容:“……水旱害人,疾疫相继,盖教化未感于生灵,精诚未通于天地……当偃武止戈,蠲免粮帛……”
庾琛之外,太保潘滔请雪冤狱。
左军司王衍认为国中“人事失宜”,应“检视过失”、“虚心纳谏”。
尚书令裴邈引用《左传》中的“山川之神,则水旱疠疫之灾,于是乎禜(yíng)之”,认为应“祭祀神灵”,举办规模浩大的傩礼来驱逐鬼邪。
最后一条让邵勋差点爆粗口,直接驳回了。
随后,他又突然想到,驳得了裴邈,驳得全天下之人吗?
裴邈为何这么说?因为天下很多人就是这么认为的,他们认为这是对的。
这就是时代风气、社会背景、全体百姓的三观,你想一个人来改变这些?
人力有时穷,或许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一些正确的决策,尽可能挽救更多的人,从一点点细微之处改变,就已经不错了。
“来人。”邵勋喊道。
殿中令史吴离、侍中羊曼从隔间走了进来,行礼道:“大王请吩咐。”
“给丞相传令,将太常、少府医官析出,并置太医署。”邵勋说道:“太医署首要之务,乃编纂《风土病》一书。”
“何为《风土病》?”羊曼问道。
“天下诸州分列,每一州多发之病,谓之当地风土病(地方性流行病)。”邵勋说道:“疾疫势歇之后,令太医署至各处刺访,详细载录风土病高发时节、病症以及防治之法。每一种病都要列个病名,我不想看到‘瘴疠’、‘瘟疫’这种不清不楚的统称,给我细一点。罗列较多且确证无误者,吾不吝金帛、官爵赏赐。”
羊曼一听,愣住了。
这种书需要集天下之力编纂,只有君王才有这种能力推动。
可一旦编成,将是不得了的鸿篇巨著,对天下的影响极为深远。
编完之后,一郡发一本,从此以后,地方官员们可参照此书,判断时疫到底是什么病,做到对症防治——即便治不了,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预防——不至于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来。
此举不知道可挽救多少人的命。
羊曼深施一礼,道:“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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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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