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锱铢必较06
“要穿成这样吗?”余笑蜀转身,他换上了时下日本平民穿着的土黄色的国民服,而真鹤子则脱下了层层叠叠的和服,换上了连裤裙。
“是呀,为了行动的方便,一定要这样才好。”真鹤子浅笑着,脸上露出浅浅的酒窝,“如今东京不比往日,我们去和欣怡小姐见面,不能太张扬,如今女子穿和服、电烫头发,男子留长发、穿西装,走在街上,都会变成众人瞩目的对象。就算有宪兵保护,我们也尽量少惹人注意为妙。”
“再说,余先生就算穿上了国民服,也是一样的帅气呢。”
“哈哈,好吧,都说东京是亚洲一等一繁华的大都市,这次终于可以开开眼界了。”
从下町到位于本乡的帝国大学附属医院并不远,汽车把两个人和随行宪兵送过秋叶原,在西黑门町附近停下,这里离见面地点赤马馆居酒屋已经不远了。
梁欣怡信中描述的一切此刻都鲜活了起来,东京的市面比上海还要萧条,木制的低矮房屋连绵不绝,到处都是硕大的标语,有些可以看懂,有些看不懂,问了问,大致都是些“别无所有、直到胜利!”“生育吧!繁殖吧!”一类的口号。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果然见不到和服的女子和西装的男子,余笑蜀所穿的国民服十分普遍,很多男人还像军人一样,打上了绑腿。
在公车站排队的一个男子,被人揪着衣服推出了队伍,两人斗鸡一样怒目相向。
真鹤子好像有些不好意思,道,“让您见笑了,很多年轻人都已经应征入伍,现在排队的人家里的负担都很重,常常发生推撞、纷扰乃至斗殴,都是因为生活艰难,心里面有怨气的缘故,大家也都变得毛躁而粗暴了。”
“可以理解,”余笑蜀路过一间看起来还算气派,招牌花哨的建筑,好奇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个时间还没有营业吗?”
“这里是以前的跳舞厅,去年秋天开始,东京的跳舞厅就全部被关闭了。”
“原来如此,那舞女们呢?”
“舞女们都失业了呀,”真鹤子叹了口气,道,“余先生,你一直在上海,大概也想象不到,发动战争的我们,生活也并不容易吧。”
余笑蜀没有想到真鹤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在军国主义狂热包裹的日本,这不像二十上下的女孩子会有的见识。
他愣了片刻,摇头道,“真的想象不到,至少上海还有锦绣繁华、奢侈无度的一面,在这里,完全看不到这样的迹象。”
“是的,日本是个资源有限的国家,日本人是耐苦尚武的民族。在这样的时刻,如果国民不能团结一致,以勤俭坚韧的精神努力奋斗,日本是不会有未来的。所以参谋本部对史先生和余先生提出来的‘肃清’计划才会这样感兴趣,决定加以大力支持。说到奢侈品,如今除了镶牙以外,黄金被严格管制,通常的皮革制品也被划做奢侈品,只要是高消费都会收到严格的限制。”
“皮革也不行吗?”
“是的,比如女性使用手提包,就不得超过三十日元。”真鹤子晃了晃手里的棕色小皮包。
“我现在真正了解,为什么在武藤将军的府上,你说弹奏一曲钢琴是多么的难得了。”
真鹤子点头,道,“是的,今天的东京已经不像战前,就连在繁华场所跳爵士舞和喝法国烈酒也被严格禁止了。但我的童年,是见识过日本人有多快乐的。”
这一路的漫步,让余笑蜀不由得对千都真鹤子刮目相看。
他的心情是复杂的,原来穷凶极恶的日本人,在本土的生活竟是如此困窘不堪,甚至比起畸形繁荣的上海来还多所不如,而如今,才刚刚进入战争的相持阶段而已,那么,日本真的有信心,能够获取对华战争的胜利吗?他又想到了史秉南,他或许是人们眼中卖国求荣的无耻之徒,但是他对日本人或者日本军队,却从来没有畏惧情绪,从来都在寻找各种势力之间的夹缝和破绽,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壮大自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次他力主“肃清”的努力,也是在主动影响驻华日军乃至日军大本营的对华战略,从而给自己的发展创造更大的生存空间。
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最终的结局会怎样,余笑蜀不知道,但是面前的一切让他相信,中日一战,虽然中国在兵员素质、武器装备上具有绝对的劣势,但是中国绝不是没有机会的。
“转过街口就是了,”真鹤子躬身,请余笑蜀先行。
颇有名气的赤马馆就在眼前,和余笑蜀想象的不一样,这里完全谈不上高级二字,不过是一排二层的木制小楼,深古铜色的木材让建筑显得有些昏暗,从外观上来看,到和上海的茶馆有几分相似,大概也可以说是比较整洁的小铺。居酒屋的两侧,是移动出售凉粉和鱼糕的摊位,在挤挤挨挨的平民中,站着穿着米黄色风衣,白色高跟小羊皮靴的梁欣怡。
余笑蜀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梁欣怡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打扮,红色唇膏和栗色的帽子,脖子上用红色的纱巾打了结,可以说,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她这一身装束,已经冒犯了所有灰头土脸、辛苦求生的日本平民。
梁欣怡的双手合在胸前,手中捧着一束淡黄的花束。猛地看到余笑蜀,她的眼睛里发出了跳动的微光,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在这一瞬间,喧哗的市声越退越远,在异国他乡的街头,这个笑容是那样的亲切而熟悉。直到这一秒之前,余笑蜀还在为两个人是否应该相见而踟蹰犹豫,但此刻,他只想要张开双臂,把梁欣怡牢牢搂在怀里。他甚至开始责怪自己为何如此冷漠,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礼物。这种微妙的感觉,自从卢一珊死后,他已经久违了。
微风吹动了梁欣怡的衣摆,也吹动她的纱巾和发丝,然而,就在他大踏步走向梁欣怡的一瞬,他却发现,梁欣怡脸上的笑容正一点一点慢慢退去,变得尴尬、僵硬起来,眼睛里的神采也一点一点熄灭了。
余笑蜀跟着她的目光回头,他察觉到,看到了身后微笑着的真鹤子和两个面无表情的日本宪兵。
“欣怡小姐,您好,”真鹤子鞠了一躬,“我是余次长在东京的翻译和助手,我叫千都真鹤子,我身边的这两位,是参谋本部的士兵,这次一起跟来,是为了照顾余次长的安全,打扰了你们的相聚,请见谅。”
“哦,”她看余笑蜀和梁欣怡都有些发愣,又道,“您和余次长的相会,当然不需要我来翻译的,我们会稍作回避,在您需要的时候,只要召唤我就可以。”
余笑蜀和梁欣怡面对面地站着,面对中间那短短的距离,余笑蜀的双臂终究没有张开。
“笑蜀,这是给你的,”梁欣怡把手中的花递了过来,“我是想着带着花去车站迎接你的,可惜父亲在这里,我走不开,而且,我也想到了,大概他们是会送你过来的。”
余笑蜀接过这一束花,感觉刚刚还在雀跃的心,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了。
“我的信,你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知道你一切都好。”
“今天我看到你,就知道你也都好。”梁欣怡笑得有些勉强。
“梁先生还好吗?”
“都好的,他还在休息,我没有告诉他你要来看我,医生说,如今他的情绪不能有太大的起伏,”梁欣怡低头,牙齿咬着下唇。
“如果过一阵子还没有大的改善,”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已经和利群商量过了,如果过一阵子父亲的情况还没有大的改善,也许我会和父亲去美国再看看。”
“是,”余笑蜀避开了梁欣怡的期盼的目光,道,“如今欧洲打得一塌糊涂,是去不得了。”
“嗯。”
两个人并没有走进喧闹的赤马馆里坐坐,哪怕梁欣怡已经在里面订好了二楼靠窗的座位,在这个时刻,刚好可以看到东京湾最美的夕阳。
一楼散座的酒客吵吵嚷嚷,抱怨只能喝到一合凉酒的酒壶,抱怨下酒菜里只有黄豆芽和薄薄的几片肉,抱怨新鲜的沙丁鱼已经成为贵重的食品。
夕阳柔和的光线把这条街市染得一片金黄,穿着日式便服的余笑蜀和西式风衣的梁欣怡并排站着,好像这世界上注定无法兼容的一切,和这个陌生的国度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他们长久地沉默,没有说话,只有晚风拂过余笑蜀手中的花朵,推着花瓣轻轻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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