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九)
腊月到了。
矬师傅要回河北了。高老汉也该露个面了。他用红纸封了一锭银子,派庄户送了过去,矬子晃晃悠悠地来了。高老汉在堂屋摆下一桌酒宴,拱手迎客,说道,犬子在师傅门下学艺,一直瞒着家里,老汉不得而知,固然有失礼数,还望师傅见谅。今日烫得一壶老酒,一为师傅暖身,叨陪家常;二来,聊表谢意,不忘师恩。
矬师傅稽颡再三,朗声说道,老伯不必客气,我们练武之人不拘小节,只为弘扬武德。今日有酒,我看一切都在酒中。什么也不说了,不说了。哈哈。
痛快。高老汉说,拿酒来!
只见一个火家从热气腾腾的木桶里,抱出一坛《三白老酒》放在桌上。随之肉盆菜碗纷纷摆上,大盘的红烧猪肘,砂锅炖笋鸡,河间烧白肉,咸水羊肝,五香鸭肉。层层叠叠好不丰盛。存喜斟上两大碗酒,便退到师傅身后。屋里顿时醇香四溢,饭香扑鼻。
高老汉说了声请,矬师傅往上一蹿,便跳上椅子,蹲在上面。两人推杯换盏喝了起来。三碗过后高老汉的舌头就大了,他让存喜陪着喝酒。自己喝起了菜汤。
矬师傅只是出了一身热汗,正在兴头上。他把酒碗往桌上一蹲,说是要和存喜表演一个徒手对打,算是存喜的出徒仪式。
当真?高老汉说。
当真。
中。高老汉答。
师徒二人雄赳赳走到门外,站到院中掖好衣角,相互抱了抱拳,旋即身子一闪,便嗔目龇牙斗在一起,仇敌般各不相让。打着打着路数起了变化。
存喜出奇制胜拳打上行三路;矬子抱膝疾行,穿梭于下盘之间,专攻下行门户。但见上行龙腾虎跃;下行鬼使神差。两人你来我往,大张旗鼓,可谓气势汹汹。高老汉挤着双眼,看得不太明白。他没有看出这是相互对打,他觉得更像是,师徒二人同心协力在打别人。而且优势十分明显,说白了挨打的那个人已经灵魂出壳,狼奔豕突。
存喜旋身收掌,矬子也跳出圈外。仪式就这样圆满结束了。
回到饭桌前,师徒二人喝起酒来更加爽快了。此时,矬师傅从包袱里取出一柄睚眦兽乌钢阔刀,配着绿鞘金穗,当面交给了存喜。指望他有朝一日冲上疆场,以所学拳脚杀敌立功,来报效朝纲。
存喜高兴得拢不上嘴,抽出刀身,顿觉青芒刺眼,冷焰逼人。刀身上镌有一个硕大的睚眦兽头,那猛兽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牙齿。上下牙尖闪出金星,星光相互一碰,叮地一下,犹如一声呐喊,顿时让人头晕目眩。
存喜卜楞卜楞脑袋,双眉一轩,不由惊赞道,真乃宝物也!兀自凝目端详起来。
高老汉觉得,这更像一柄瓦刀。
矬师傅蹲在椅子上呷了一口酒,面沉似水,用手指着刀说,这宝物乃昔日邯郸平原君之门客毛遂的佩物。他曾自荐说楚助赵,见楚王犹豫不决,便按刀叱之,楚王终允以盟,救赵国于水火之中。正是这把刀使毛遂锥处囊中,显露头角,名垂千古。
矬师傅说着说着,还狠狠地点了点头,以此来强调那惊天动地的往事。接着说,
唯师带着它行走江湖二十多年,不曾与之分开,也不曾开过杀戒;今日把宝物相传于你,谨望徒儿不离不弃,万不得已,切勿动刀伤人。
存喜赶忙躬身答道,徒弟谨记师傅戒训,今后身背此物,不离不弃。
矬师傅阴了脸,痰嗽一声:啊-哼-。
存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忙说,万不得已,决不动刀伤人。
起来吧。矬师傅脸上挂了些笑。
存喜慌忙爬起。高老汉唤火家又抱来一坛老酒,将桌上的肉菜回锅热了,摆了上来。矬师傅这才敞开襟怀,大吃大喝起来。从日上三竿一直吃到夕阳西斜,不知什么时候存喜已经出溜到桌下,呼呼大睡去了。
存喜哪儿去了?矬师傅也喝大了,稀里糊涂地问。
高老汉醉得也不轻,眨眨眼说,(他)去了茅房,我看见他在那儿解手呢。
撤下杯盘,高老汉唤老伴儿沏茶。老伴儿这才过来见客。她蹲下身子打了个千,说道,师傅万福,蒙谢师傅的关照,教授我家小子学武,使我家小子学得一身把式。那个,日后若是有人在俺家门口闹事,俺就叫自家小子出去,打他个一佛入地,二佛升天……
高老汉摆了摆手,喝道,快沏茶来。丢人的东西,谁叫你在这儿胡咧咧。
矬师傅只是呵呵而笑,并不答话。
一壶《满天星》,沏出两碗酽茶。老伴退下去了。
那妇人老眼昏花也不曾看到桌下躺着一个活人。
高老汉从身后柜中端出两封银子,用红纸包了,大约五十两上下。他推过银两,说道,不成敬意。这些日子,劳您起早贪黑儿,酷暑严寒,教授吾家犬子拳脚功夫,流汗费神,操心受苦。这些银两虽说不多,也是高门的一片心意。还望师傅收下……
没等高老汉把话说完,矬师傅急忙摆手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咱家传授武道,乃为弘扬本门刀拳精髓,使之弘扬光大,后继有人。徒儿若是日后混出个模样来,替师傅扬扬名就是。并无收受钱财之意。哈哈哈,请老伯把银两收回吧。
哎—,高老汉说,犬子能得师傅真传,本就感激不尽;更何况进益如此之快,使老汉惊讶不已,可见师傅一片苦心,怎能让师傅白白受苦受累。
矬师傅笑道,哈哈哈,应该的,应该的。
他蹲在椅子上一个劲儿地摆手。
高老汉越发的心急,汗水顺着鼻洼鬓角流下,不觉鼻子一痒,赶忙用袍袖遮挡,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当他再回过头来的时候,桌上的银两已然不知去向。那矬子正蹲在椅子上,手托着下巴,望着窗外。
高老汉暗忖,好俊的功夫啊。便嘿然一笑,说道,喝茶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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