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蜂虿怀袖
雨丝斜斜密织在晦暗的天幕上,天气不佳,热闹喧沸的城池早早陷入宁寂。公孙雪身着黑色夜行衣,身负宝剑,如飞燕般轻巧地在穿过糠城民居一个又一个瓦顶。
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恍惚几年前她还在为无常会效命时的情景,那时她白日在教坊做舞姬,入夜便换上夜行衣,潜入飞鸽送来的地址,待对方熟睡,便手起剑落,清理现场,在东方翻鱼肚白前,又回到阁楼上,成为那个弄妆梳洗迟的绝色佳人。只是如今她不再做那刺客,她的归途亦再也不是那个充斥着假笑与交易的教坊了。
白日里随临淄王回府后,她接到昔日的一位旧友的线报,声称有万分紧要之事告知她,若是平时她大抵不会理会,但适逢多事之秋,她不得不万般谨慎,答应前去接头。
只是……但愿不要被临淄王发现才好。
公孙雪如是想着,利索地攀上城南高迥的阁楼,一路蹿上屋顶,只见一头戴傩面,手持玉箫的男子定定地立在飞檐上,似是已等候她多时。
“离开无常会,入了临淄王府的人,果然今非昔比。”那人转过身,看向公孙雪,却并未接近半步,“只可惜,多年未尝令剑锋饮血,你的剑,怕是早没有过去那般锋利了。”
“有没有过去锋利,你试试便知。”公孙雪冷然一笑,拍了拍腰间的长剑。
那男子未曾多言,只突然扬起玉箫放至嘴边。刹那间,一根极细的飞针如雨丝般朝公孙雪的脸庞飞去。公孙雪一惊,拔剑已来不及,便将剑连鞘立起,剑身出鞘数寸,挡在眼前,只听一声铿锵,飞针果然被挡了下来。
公孙雪就势拔剑,贯虹而出。玉箫男子一边如同鬼魅般撤步后退,一边飞快地向公孙雪的必经之路吐出数根银针。
谁料公孙雪用如同舞蹈般一字马腾跃飞身躲过,随即借着这股力来了个跃起后的凌空倒挂,如同天降飞仙一般,一剑刺向那玉箫男子。
眼看剑锋已咫尺之遥,玉箫男子却微一偏头,极其利索地躲过了这一击。公孙雪似是并不意外,轻盈的动作落地,随即接了一个扫荡腿,将地上的积雨激荡如鳞浪。男子早有准备,双腿飞旋一下躲过,哪知下一瞬公孙雪的剑锋便携风带雨而来,横在他的喉间。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动作,宛如两尊雕像,哪怕雨丝染睫也一瞬不瞬。那男子的傩面从正中一分为二,掉落下来,露出两个发白的鬓角与一副疏阔俊朗的容颜来。
“是我输了。”男子一笑,放下玉箫,“你我都是刺客,久别重逢,总是有些技痒难耐,只是没想到三年未见,你的剑仍是这般锐不可当。”
“我早已不是刺客,而是影卫,是你们这些刺客的对手。闲话少提,你说有要事告知,究竟是何事?”
“多年的情谊,怎可能会有虚妄,即便你如今不认,我也会记得。”
玉箫男子说罢顿了一顿,似是想看看公孙雪的反应,可公孙雪神色冷峻,没有任何表情,他不觉有些尴尬,顿了一瞬,继续说道:“坊间皆说,有一位民间法探瑶池奉正在查你义弟的案子,你可知晓,那薛家……与你老母可是世仇。眼下瑶池奉之父薛讷又被关在三品院中,你大可猜测一下,她究竟会如何寻证据?”
听了这话,公孙雪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面容不由有所震动,眸底闪过一丝难掩的惧意,语气也加快了几分,似是急于知道背后的隐情:“我老母与薛家究竟有何仇怨,你莫要再卖关子!”
玉箫男子微微一笑,随即边踱步边道:“多年以前,你老母仍做刺客时,曾接到无常会的刺杀任务,其对象正是薛至柔母亲樊夫人的师父,当时名满天下的太史令李淳风。总章二年,李淳风在一次独自进宫谒见圣人的途中失踪。数月后,其坟冢在老家凤翔的山间被发现,官府对外称其已登仙,实则死因不明。薛至柔的父亲,时任蓝田县令的薛讷曾为此不眠不休调查了近一个月,可惜证据过少,发现时又过晚,故而未能有所斩获。”
闻听此言,公孙雪疑惧交加,低头自忖起来:李淳风自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可刺客杀人一向身不由己,若真有此事,倒也说得通。可此事已过去数十年,那薛讷当初未有斩获,难道如今便会有吗?
公孙雪盯着那玉箫男子,狐疑道:“你莫要诓骗于我,我老母多年前早已目盲,如今更是连用饭都不能自理,早已威胁不了任何人,他们缘何要在过了这么多年后还纠缠此事?”
玉箫男子紧抿双唇道:“你干过这一行,应当比谁都清楚‘仇怨无期’的道理。若想不被冤家寻仇,除非刺杀绝无失败。可即便如你当年那般做得天衣无缝,都有被大理寺盯上的一天。我等区区凡胎肉体,想要不惹仇怨是不可能的了。此事我乃是从无常会过往的刺杀记档中得知,上面清楚写着当年委托刺杀李淳风之事,刺客为你老母,而委托人一栏则是空的。依我推测,以李淳风的神机妙算,自然早就算到了你老母会去行刺于她,若是偷偷留书于何处,再在多年之后的今天被人发现,也未可知啊。”
说罢,玉箫男子从袖笼内取出一张破旧发黄的书页,递给公孙雪。公孙雪定睛一看,但见上面果然一如玉箫男子所说的那般,在“秘阁局丞李淳风,终南山观星观”一行后面,签着她老母的名字,笔触虽有些稚嫩,但的确是她老母的笔迹无误。
铁证如山,公孙雪顿觉再无分辩的必要。既然薛家果真是她老母的仇家,以薛至柔的手段,得知此事并对孙道玄亦心怀恨意也不足为奇了。公孙雪只觉双手双脚瞬间失温,喉头亦在发紧,但她面上仍保持沉定,只冷声回道:“胆敢找我老母的麻烦,我便屠她满门!”
玉箫男子难掩忧心:“你可想好了?当年你老母之所以会沦落到那步田地,正是因为……”
突然,两人不约而同地噤了声,对视一眼后,同时腾挪至了阁楼的屋檐边,探头朝下面的小街上望去,只见一身着襦裙手持法杖的少女徘徊经过,正是昨日神都苑里见过的薛至柔。
公孙雪怎么也不会想到,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是薛至柔的人,其实是她的义弟孙道玄。昨日神都苑一别后,孙道玄只觉好似有一块巨石堵在心口,令他透不过气来,头脑也是郁郁的,万分难受。
他心里极是清楚,那日不当那般诘问李隆基,但身为一个画师,他时常会有感性冲动,气血上头便会万事由心,根本顾不上思考顾忌,这使得他常为灵感眷顾,能画出那些瑰丽如云霞的壮阔画卷,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城池里声名大噪。但想查明父母当年的冤案,他必须保持极度的理性,极致地克制,像隐蔽在山间洞窟里的独狼,待目标出现方悄无声息地现出身形来。
这于常人来说或许是困难,对于孙道玄这样一个天马行空的画师则是折磨,所以昨日他一时失控,说了一些不当说之话,说完并未有一丝痛快,只有更加落空的心情,整个人如游魂一般。
如今自己既然顶着薛至柔的皮囊,出行不受限制,他自然想到要去糠城看一眼公孙雪的老母。刚来洛阳那一年,孙道玄风餐露宿,居无定所,承蒙公孙雪收留,居住在老母家中,替她照料老母。不知她近来如何,孙道玄十分担心她的身子,横竖晚上睡不着,便抄起法杖权当防身,朝糠城走来。
沿着自己熟悉的道路七拐八拐之后,孙道玄来到了一方小院前,看着泥泞窄巷里熟悉的破落门户,鼻翼间好似闻到了熟悉的黍米粥香。但他知晓那是幻觉,公孙雪的养母,他唤之为“阿婶”的妇人已卧病在榻,难以起身,更遑论能吃到她亲手所做的菜肴了,也不知阿婶如今身体如何,可曾听说北冥鱼案,可知自己遭遇陷害被通缉,可会担心自己。
孙道玄的心思乱如团麻,沉沉叹了口气,心想若是他当真如薛至柔那般懂风水,倒真想看看自己的八字,为何与他亲近之人都会横遭噩运,也不知是不是他克的。
孙道玄沉闷地站在院外,待绣鞋尖终于踢飞了最后一块小石子,已逼近宵禁时分。他在那斑驳的房门前,最终没有选择走进去。毕竟用着别人的身体,除了徒增打扰,他并不能给这个善良的妇人任何,甚至可能会引起她的忧思,加重她的病势。
孙道玄转过身,拎起裙裾,往南市的方向走去。北冥鱼案依旧扑朔迷离,好在今日并非毫无斩获,已经知晓陷害他之人应有同谋,他心里的成算便多了些。毕竟人心隔肚皮,多一个人便会多一分破绽。
孙道玄如是想着,快步走出了糠城。逼近宵禁,这两日入夜常有雨,街道上鲜有行人,整条巷子里只回荡着轻巧的脚步声,忽然间,他脚步一顿,感觉身后似乎有人在盯着自己,可他回头一望,四下里又没有可疑之人。
是疑心太重了吗?孙道玄蹙眉思量,同时加快了脚步。转过了两个巷口,那种感觉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
他低头看着身上彩袖齐胸襦裙,抬手推了推云鬓,心道真不该给这丫头梳妆打扮,别是遇上采花贼可就糟了,且不说是否会增加奇怪的体验,万一丢了命可怎么是好?
孙道玄如是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开始边走边频频回头,想看看是否真的有人跟踪自己,可他每次都只看到空荡荡的街道,间或有三两行人,皆是各顾各赶路,丝毫没有盯着他看的意思,也不曾有哪张面孔重复出现过。
难道当真是自己多心了?孙道玄如是想着,心里的惴惴却分毫不减,他脚步越来越快,几乎小跑起来。但这副身子耐力着实一般,很快便开始上气不接下气,手里的占风杖不住与地面摩擦,发出狼狈的声响。可背后的眼睛始终如同潜伏在丛中的虎狼一般,从未被甩掉。
说来也奇,这一路跑过来,居然一个武侯都没碰见,难道连武侯们都吓得不敢来了?抑或说,对方连武侯都能调动得了?
有了这个猜想,孙道玄心中大叫不好,拐过十字街,转而往南而去时,他下意识一回头,只见街口的角楼上突然飞来一根银针。
幸亏是月圆之夜,银针飞来的一瞬恰好反射出一缕月光,否则孙道玄定然无法在黑暗中看清这袭来的暗器。千钧一发之际,孙道玄闪身躲开,银针擦着面颊划过,未有伤到孙道玄,可薛至柔相对娇弱的四肢却令他未能保持住平衡,向后摔倒在地。他还未来得及挣扎起身,便有一身着黑色夜行衣的刺客自飞檐之后矫健跃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宝剑,以万钧之力劈向他。
这一切不过在须臾中发生,但在孙道玄的脑中,仿佛一幕缓缓变化的画卷。来不及躲闪的他,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占风杖,抵挡这无比锋利的剑锋。只听尖利的金鸣声一响,那宝剑的剑锋接触上占风杖那铜制的杖身,将其拦腰切断。月光下,那刺客的面容也逐渐清晰。欲取自己性命之人就在眼前,孙道玄却是好奇之感大于恐惧,睁大双眼望着眼前的刺客。
此人个头不高,即使穿着厚厚的夜行衣,也能看出身材偏瘦。须臾之间,孙道玄与那刺客目光交汇,虽然蒙着半张脸,刺客的眉眼却生得很是秀气,一双美目的眸底饱含着愤怒、幽怨、甚至还有些许彷徨。孙道玄眸色一震,似是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熟悉,再看眼前那宝剑的剑柄与剑穗,便豁然开朗。他认出了,眼前要取他性命之人,不是旁人,竟是公孙雪。
孙道玄喉头一紧,想要大声唤出“阿雪”这两个字,这是他平日里对公孙雪的称呼。可他还未来得及出声,冰冷的剑刃便刺透了他所用着的薛至柔的左胸,正是心脉所在。孙道玄口中含血,呛咳不已,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奋力地抬起手,想要告知对方自己的身份,但回答他的唯有逐渐抽出的利刃。
随着这一下抽剑,孙道玄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也正在从这具身体抽离。在他手中,那早已断成两截的占风杖顶端的木乌鸦口中的衔花突然旋转起来,脑中回响起一个渺远而陌生的低沉人声:
“乾坤反转,冤命五道,解此连环,方得终兆……”
眼前已经变得完全漆黑一片。孙道玄吊着的气一松,整个人瞬间昏死过去,再也无知无觉了。
再醒来时,孙道玄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驿馆的大堂内,到处皆是自己不认识的人。他们当中,有的穿着县衙官吏模样,有的一看便知是武侯,有的身着道袍,有的则是寻常百姓装扮。在他身侧,一慈眉善目的老道士,正担忧地看着他。
“这里是……”他问向众人。
夜半时分,洛阳城头响起了闷雷,随之而来的,便是瓢泼不绝的雨,如跳珠般落在青石阶上,发出激荡声响,伴着轰隆天鼓声,大有几分雷霆万钧之势。
这样的雨夜里,千家万户皆已闭门熄火,积善坊临淄王府的书房却仍亮着灯,李隆基坐在书案前,翻阅着一本的发黄的卷宗,不知存放了多少年。
侍奉李隆基的年轻宦官名高力士,捧上一盏茶盅,轻声道:“殿下,才烹的白茶,润肺明目,配了些澄粉水团,殿下晚上都没怎么进餐,眼下应当腹饿了,且尝一尝罢。”
李隆基缓缓放下了书卷,拿起茶盏,却半晌没有送到口边。
高力士看出他的心思,关切道:“殿下今日从神都苑回来,便一直坐在这里看当年的记档,可是又有什么新线索了?”
李隆基摇摇头,苦笑道:“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案中人,早已不知何处去了,而本王的母妃,依旧没有着落。至柔擅长查案,为人亦是正直,或许待她查清北冥鱼案,可以助我查清当年的真相。”
高力士笑着宽解道:“殿下且放心,瑶池奉与殿下关系颇近,查案确有手段,即便是积年的案子,想来也是手到擒来。”
“你啊,惯会顺着本王说话……”李隆基说着,又禁不住叹起了气,“这北冥鱼案来的太过蹊跷,本王总担心与当年的事有牵扯,也不知是何人搅动了陈年旧事。若真如此,只怕凶徒不会善罢甘休,本王着实是担心至柔……”
“哎呦我的殿下,”高力士无奈地直摇头,“殿下这些年亦在追查当年事,且那北冥鱼案可是冲着殿下去的,殿下别只顾着担心瑶池奉,也需得防着歹人陷害才是啊。”
说话间,李隆基听得府门外似有武侯叫嚷着拿贼声,正纳闷之际,有守卫来报称:“殿下,方才武侯登门,说有凶徒持械于南市附近,袭击了瑶池奉,武侯一路追踪,贼人至我积善坊门后便消失无踪了。此外,几乎同一时辰,广利坊处发现有人遇害,武侯交待我等务必注意门户。”
李隆基闻听此言霍地起身,眉头紧拧如虬:“瑶池奉遇袭了?可还安好?贼人身份查明了没有?”
“瑶池奉被利刃刺中心口昏迷,生死未卜,好在薛大夫恰好乘车经过,去宫中请了奉御。贼人身份……尚未查明。”
李隆基沉了沉,方道:“本王知晓了,下去吧。” 待侍卫离开,高力士忧心地望着李隆基,似是觉得此事更佐证了先前的猜想。
闻听薛至柔遇刺,李隆基自是不能坐视不管。他在房间中缓缓踱步,每迈一步都如同在心中筹谋了一步。突然,他似是下定了决心,转头对高力士道:“你去看看,公孙雪是否在府上,若在,把她叫来。”
汴州驿馆内,孙道玄独坐在房间中盘腿打坐。此处阳光照不进来,却能听到“滴答滴答”的滴漏声,一如孙道玄此时的处境:无法见光,进退两难,似乎只能算着时辰坐以待毙。
才从被公孙雪袭击的惊骇中缓过神来,就被告知自己破了一个诡奇的杀人案,周遭全是自己不认识的人,却还不得不装作自己认识。那些新罗道士不知为何一个劲围着他叽里呱啦,他却一个字都听不懂,令他们难掩失望和迷惑。如今又得知通缉令已送到了汴州县衙,孙道玄不知道自己这假扮的身份究竟还能蒙骗多久,会不会在渡口遭官府查验时被大理寺的差役揭穿。最离谱的,是他询问驿馆日历时辰时,发觉竟然身处自己在糠城被袭的三天后。
孙道玄顿觉头疼欲裂,他不知自己为何屡屡被卷入莫名其妙的渡劫之中,每次遭飞来横祸后醒来,周遭的一切都物是人非。这一次是他与薛至柔交换了意识又换回来,之前则是……
孙道玄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毕竟眼下他身处三天后的汴州驿馆已是不争的事实,无论是梦是真,他都只能将自己所能做的事情进行到底。
孙道玄想着,掂了掂手上装满开元通宝钱袋子,这是他恢复意识之后唯一的收获。由于薛至柔用着他的身子破了案,浚仪县令赏给了他二十锾银钱,随后便将破案的功劳记在自己头上,大书特书,向州府邀功请赏去了。
对此孙道玄毫不介意,毕竟破案子的本就不是自己,而是那个法探薛至柔。对此孙道玄没有半点感激之情,反而怨怪她如此多管闲事爱出风头,好似全然不顾他还是带罪通缉之身,不知会否引得旁人怀疑他的身份。
正当孙道玄思量着下一步要如何行事之时,门扉处响起了三下轻轻的敲门声。孙道玄上前开门,只见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那老道长。
两人坐定后,道长似是心事重重地问孙道玄道:“镜玄,你如今恢复的如何了?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
孙道玄知道,所谓的失忆只是他应付别人的托词,毕竟他不单不知道薛至柔占据自己身体时经历了什么,更无法同她那样用流利的新罗语交流,只能以沉默回应。
“誉天被捉走后,他们都闹着要尽快出发,似是急着要在新罗选国仙之前赶回去。故而最迟后天一早,我等就要登船了。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大唐,你可做好准备了?”
孙道玄沉默半晌后,抬起眼,将他早已想好的那个答案说出口:“我跟你们上船,但我在三山浦下船,不去新罗。之后的事情,你们便不用管了。”
那老道士似是吃了一惊,再三向孙道玄确认道:“你当真不去新罗了?若如此,贫道受叶道长之托又该如何是好。”
“此事我会去信向他解释,叶天师自是情急之下想要为我筹谋万全,可他并不知道我还有未竟之事,不能就此离开大唐。安东都护府的治所新城有我可以投奔之人,又与大唐境隔海相望,我在那里可保安全无虞。”
孙道玄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其实捏了一把汗。那所谓的可以投奔之人,他此前从未见过一面,便是薛至柔的母亲樊夫人。他看到随身包袱中薛至柔在地图上的标注,猜到她当时便是这般打算,如今他两人虽然因意外又换了回来,这依然是他唯一的生路。
同一天,细雨之夜,南市灵龟阁后的小院里弥漫着一股缠绵的药气,一少女面色不佳,昏迷在榻,灵识则仍在感知外界。
混沌如鸿蒙未辟,世界仿佛一个至黑之茧。她则如一个泅水之人,载浮载沉,不知要被裹挟向何处去。
冗长如半生般的眩晕停歇后,灵台找回几丝清明,先感知到的是一阵清苦的气味,虽渺远,但也丝丝入扣,直冲鼻翼,应是在烹煮药汤,而耳鼓处收集到的隐隐滚水声更是极好地佐证了这一点。榻上少女仍未转醒,眼珠却已在薄薄的眼皮下微微转动,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睁开眼,意外看到熟悉又陌生的床榻,以及趴在旁侧桌案上休息的挚友唐之婉。
少女微微活动活动酸麻的手足,唐之婉便醒了,两人对视片刻,唐之婉忽然噌地站起身,叉腰气骂道:“姓孙的!我可告诉你,这次你可真是差点要把她害死了!竟敢如此残害于她,我……”
唐之婉说着,双眼圆瞪像是要动怒,可眼泪却又眼眶流了出来,她一时语塞,竟不知是该怒该悲还是该喜。
榻上之人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少女撑起身子,不知是不是笑得太厉害,她清澈的眼波里亦含了几丝泪意:“是我。”
“啥?”唐之婉怔怔的,好似明白了她的暗示,又不敢确信,“你……是薛至柔?”
后面似是想说“别是姓孙的装蒜”,却也没说出口。
但薛至柔还是懂了,示意她近前来。唐之婉别别扭扭,不肯跟她咬耳朵。
薛至柔便忍着好笑,轻声低语几句,唐之婉瞬间红了脸,终于确信了她的身份,上前一把搂住了她细白的脖颈:“我小时候的事……你确实是她,三清祖师在上,你可终于回来了!”
薛至柔拍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旋即又如临大敌般凝眉问道:“可有什么人去世吗?”
话音刚落,薛至柔突然被唐之婉捂住了嘴,只见她一字一句地用教训的语气说道:“不许再说什么去世不去世,你可知道你被人刺中胸口,差点没命吗?薛崇简托他母亲太平公主,请来了宫中最好的奉御为你医治。奉御说,幸而你天生体质特异,心脉长在与常人相反的位置,所以才留住一命。就算这样,你也在这床上睡了整整六天了,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我们是怎么挨过来的……”
当真有些奇怪,薛至柔心道。根据她的分析,往常碰到这种情况,应当是陷入轮回才是,譬如上一次就是孙道玄死在了她面前,他们二人得以回到了凌空观起火前的清晨。本以为此次换回来也当是如此,但好似情况与之前有所不同。难道是因为他们俩意识交换了?抑或是因为他们之间,一个在洛阳,一个在汴州吗?
想到汴州,薛至柔方想起自己在汴州驿馆刚破完案,便听闻通缉令到了浚仪县衙,正急火攻心之际,突然昏厥过去,醒来便是如今这副模样。也不知道远在两千里外的孙道玄那边,他的意识是否也回去了?又是否应付得来?
薛至柔用手轻轻一推心口,隐隐的钝痛不期而至,好一阵子才平息。她低头一看,只见睡袍之下整个上半身都紧紧地裹着涂满创药的白色布帛,应是着实伤得不轻,她良响才忍住痛意,苦着脸问道:“到底是何人袭击我?凶手捉到了没?”
“孙道玄用着你的身子遭了袭击,我见他快宵禁了也不回来,有些担心,便出去寻人。才拐过巷子就听到有人追杀他,我便赶去武侯铺找武侯,还好赶上去,将人救下,只是他……呃,是你,昏迷了,我便将人带回来。听武侯说,那厮跑得奇快,当场未能捉下,当时武侯们便追去了,可时至今日还未回话。看样子,对方恐怕是个十分老练的刺客。”唐之婉说着,又扶薛至柔躺下。
薛至柔心道孙道玄这是命里不知犯了什么,明明用的不是自己的身体,居然还这么灾厄缠身,还把自己也给连累了。若是他还在洛阳,她定然要义正辞严地去找他抗议,可偏生他现在人在汴州。薛至柔忍不住有些心烦,还未说什么,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她不觉身子一耸,惊诧想着,这地方不应当只有她与唐之婉居住吗?那敲门的又是何人?
唐之婉看出她的疑惑,笑回道:“你也有被吓到的时候?是临淄王处的那位公孙阿姊,这几日便是我们两人还有我府上的两个丫鬟一直守在这。毕竟你遭到了袭击,临淄王怕对方不死心继续下手,就派了她过来,拱卫你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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