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东方须臾
大河之上,明月初升,河港没了白日的喧嚣,宁谧安静,一叶渔舟在长河中飘摇,仿若摇篮中安睡的婴孩,而不远处驿站却被一种诡谲的气氛所笼罩。
在薛至柔被女巫医催眠醒来之后,那女巫医竟被不知何人活活勒死死在了她面前,她自然成了最大的嫌疑人。若非那老道士像母鸡护小鸡一样将她挡在身后,并向武侯一力作保,她此时恐怕已被五花大绑起来。
未几,驿站通报管事与浚仪县衙,天色已晚,县衙便只派出一名当值法曹与仵作前来勘验现场,老道长费力地向管事解释孙道玄的身份,称他是自己十余年前送来大唐修行的小道士,故而不大会说新罗语,昨日才认识那巫医,却也不过请她瞧病,没有杀害她的立场,加之昨夜一直跑肚呕吐,事发时又为接受治疗被那巫医用安息香迷晕,从药理上看应当没有可能半道上醒来将她勒死。
管事有些狐疑,质问老道长,就算自小离家,总应会几句新罗语罢?老道长一时语塞,赔着笑,尴尬地不知如何解释。
薛至柔这一路装模作样,此时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在众人或惊诧或不解的目光中,故作磕巴地说了几句新罗话。
可那管事仍不信,又出质疑,说万一那安息香的效力并没有那么强,或者她屏气少吸了些,岂不就有可能作案了?薛至柔的一颗心忽上忽下,不知当如何为自己辩解之际,法曹终于带着仵作到了,管事便将事情交给专业人士,不过在旁维护维护秩序。
薛至柔短暂地松了口气,心道此时境况虽窘,孙道玄的通缉画像应当尚未传至此处,但若是她被以嫌犯的身份被带到县衙便麻烦了。且不说这里法曹的水准能否查明真相,一旦画像传来,她可就真完蛋了。
所以说,她务必尽快破案,最好今夜法曹搜集完证物之后,她便能找到真凶。薛至柔只觉指尖发凉,头脑却热得懵然,她双手交握,勉励自己冷静下来。
此时法曹开始在楼下大堂逐个传唤这两日与那巫医有过接触之人。众人皆是不悦,有人甚至直接嗔怨为何不将薛至柔捉走。对于这些言辞,薛至柔置若罔闻,操手站在门外,仔细听着法曹的问话,努力寻找为自己翻盘的可能。
究竟是谁趁着自己被安息香迷晕,将女巫医勒杀,缉凶的重点自然是在此其间出入客房之人。客栈一层是酒家和掌柜的柜台,所有客房均在二层,故而要至客房,需得经过店家的柜台。但店家与小二都说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武侯也没有找到利用钩锁攀爬入侵二层的痕迹,那么也就是说,嫌疑人应当就在宿在客房的这一众住客中。
得知这一消息,恐惧的情绪在众人心头蔓延,亦有一种嗜血般的亢奋,只因这群人中隐藏着一个杀人凶手,或许是那强辩自己无辜的小白脸,抑或是旁人,总之,在武侯并未将任何人绑了的此刻,任何人都可能是凶手,任何人亦有可能毙命。
夜已深了,查案仍在继续。眼看物证不足,须得从人证入手,法曹便命驿馆提前关门歇业,将一楼的大堂清场,而后命令当日所有宿在驿馆的人集中到大堂挨个问话。
首先受审的是薛至柔。由于女巫医被勒死时她就在房中酣睡,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也是她,故而她自然是第一嫌疑人,众人看她的眼光带着前所未有的怀疑与惧怕。但薛至柔知道自己不是凶手,面无表情地迎接众人狐疑的目光,甚至坦然回以凝视,孙道玄这副皮相本就显得冷傲绝尘,瞬间令那些打量她的人怯怯挪开了视线。
“你名镜玄?与那女巫医是否相识?为何会去她的房间?可是你将那女巫医勒死的?快从实招来!”法曹十分严厉地诘问道。
薛至柔抬眼,语气十分平缓,与法曹对比鲜明:“我与老道长和那几位新罗道士一行前天傍晚才刚到汴州,与这女巫医并不相识。昨日我因食河鲜坏了肚子,呕吐不止,众人便将我送至这女巫医处医治。今天一早,老道长与誉天告诉我今日还要来医治一番,让我酉正时刻到女巫医房间去,我便去了。到了之后,女巫医拿出安息香点上,过了三刻,我已睡得不省人事。醒来之后天已全黑,我发现女巫医被勒死在我面前,吓得大叫一声,将老道长引了过来。这便是所有经过。”
“镜玄所说,尽皆是事实。我等自洛阳赶来,打算往新罗去。赶路疲乏,夏日炎热,马儿遭不住,我等便打算在汴州休息两日,再赶路往码头坐船,走水路一路往新罗去。”说罢,道长拿出了几人的度牒交给法曹审阅,其中也包括薛至柔的。
老道长与叶法善有数十年的交情,凌空观出事前,叶法善将孙道玄托付,在老道长看来犹如托孤,死也不想辜负老友的信任。故而此时此刻老道长十分焦灼,生恐节外生枝,努力操着不大熟练的中原话为他辩白。
那法曹见度牒记载无误,叹了口气,似是抱怨案子没有自己想象般简单,问话的语气稍稍缓和了几分,又问薛至柔:“你确定是酉正时分去找的女巫医吗?又为何如此肯定你是三刻之后睡去的?”
“我的客房十分临近后院的滴漏报时处,彼时我是听到报时员喊了 ‘酉正’后才去房间找她的。过去之后,女巫医为了控制给我上安息香的时间,在房中点了刻香。我临到睡前曾瞟了那刻香一眼,见燃掉了三刻左右,其间我并未感觉有任何异常,也没有其他人来找过女巫医,故而可以肯定,直至酉正三刻她仍未遇害。”
“这安息香真有如此效力?速速找人测试。莫是你假装熟睡,再趁女巫医不备,将其勒死。”法曹仍不甘心道。
薛至柔嗤笑一声:“若是如此,我为何不在杀人后赶紧逃亡,离开这是非之地?把人杀了,还待在这房里不动,等着你们来捉我吗?”
法曹被她噎住,虽对她说的话半信半疑,但也一时想不出话反驳,吹胡子瞪了她两眼,先按下不表。不知为何,这少年给人的感觉极是复杂。他非常的俊美,却又有几分邪魅之气,加之腰间跨着的那张人皮面具,让人不禁想起传说中以出众样貌迷惑路人的魅鬼。可他的目光又是异常澄澈,语气十分坚定,给人一种亦正亦邪捉摸不透之感。
总之……不可掉以轻心。法曹在心里暗想,转而将受审的对象换做了老道长。道长年事已高,身体亦已佝偻,不曾随那一众新罗道士外出,一直在房中打坐。虽无人证,但法曹箍了箍他那骨瘦如柴的手腕,想要勒死一个成年女子而不被对方反击怕是很难,加之与女巫医并不相熟,便没再为难他。
其后被审问的便是与薛至柔同行的誉天等一众新罗道士,众人之中唯有誉天会说大唐官话,故而由他来代表这些新罗道士接受讯问。
“就如老道长与镜玄所说的,我们才来这汴州两日,与那女巫医并不相熟。镜玄因吃河鲜坏了肚子,故而我等将他送往女巫医处医治。今日我们约好了酉正在海边集市碰面,一道游览,其间并未再回驿馆。所以酉正时分,我们都在河边的集市,那些摊贩都可以作证的。”
“你们一直都在一起吗?中间是否有人半途离开后再返回?”那法曹问道。
“没有,我们一直在一起。直到人定时分回驿馆,我们才知道那女巫医出事了。”
誉天身后,几名新罗道士点头如捣蒜,不知是能听懂誉天的话,还是他们对这凶案避之唯恐不及。薛至柔晃着落枕的脖思量,若真如此,誉天等人也不可能是杀害女巫医的真凶。
最后受审的则是向巫医要冰糖与山楂的那对母子,昨日那老妇人态度颇为嚣张,如今看来不过是色厉内荏,在得知那巫医死讯的那一刻,她吓得面色蜡黄,两股战战,就连她的儿子也未比她强到哪里去,不到三十岁的汉子有七尺余高,也吓得话也说不清了,脑袋上长了泉眼似的,不停往外冒汗。
法曹问了许久,才听懂他两人说下午出去了,人定时才回来。法曹还当场与当值的店小二对质,说是自酉正至事发时,确实没有其他人从外面回到二楼客房,这两人便也暂时解除了嫌疑。
随后,方才奉命赶去试药的武侯长来报,他们分别在不同房间对两名武侯使用了熏香,结果都陷入了深度睡眠,扇脸都喊不起来。薛至柔的嫌疑也因此稍减了两分,但她明白,这不足以令她脱罪,更何况,竟有人敢当着她的面杀害一个无辜的女子,她若不将凶嫌绳之于法,还当什么法探?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想要勒死一个成年人并不容易,但这巫医身上并无其他外伤,只有脖颈一处致命勒痕,并不存在将其击倒、击昏再勒死的可能。
难道……凶手与女巫医不单相识,甚至是她相当信赖之人?薛至柔如是想着,目光掠过等候法曹问话的众人,俱是那日女巫医与那老妇人冲突时在场的人,当时也没发觉,谁与她熟悉,好像都是那天才认识的。
法曹揉了揉眉心,似是有些疲惫了。这汴州城虽热闹,平素里案件多以打架斗殴为主,纵便有凶杀,也很少有如此邪门的。若这些供词都是真的,那就相当于只有那年过七十的老道长与他眼前这腰间别着人皮面具的邪魅小子有作案可能。法曹的目光在薛至柔和那老道长之间来回逡巡,最终仍是锁定在了薛至柔身上。
“来人呐,把这带着瘆人面具的小子给我带走,先打他二十 大棍,看他说不说真话!”
话音刚落,武侯们便要上前拿薛至柔,但见她连连后退道:“哎!你们做什么?我被那安息香迷晕,根本没有杀人的可能,你们难道想要屈打成招吗?”
老道长也急忙上前欲阻止道:“官爷……官爷且慢!镜玄他与这女巫医并不相识,也无冤无仇,还承蒙她医治照顾,怎么可能杀人?这定然是有人刻意设局陷害。”
那几个武侯丝毫不听薛至柔与老道士的话,上前一把扳住了她,以避免她反抗。在他们身后,那法曹幽幽地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汴州已许久未出过命案,今朝这一件已足够令人头疼。查案自有查案的章法,打你板子也只是照章办事。况且,如今只有你与这老道士有作案的可能,不打你,难道让我们去打他吗?”
薛至柔在京洛两地破过许多悬案,未想到地方上办案竟是如此敷衍了事。这些官员显然并不关心谁究竟才是杀人的真凶,只希望事态一早得到平息,凶手伏法,才好向上面交代。反正,县衙诸事庞杂,不会有人去追究细枝末节,去考量是逮住了真凶,还是冤枉了好人,只要事情就此平息,于他们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
薛至柔哂笑一声,双眼一瞪:“要打你便打,但纵便你打死我,我也绝不会认没犯过的罪行。待他日真相水落石出,你打死无辜的消息传遍汴州,说不定还会传到洛阳长安去,届时必定会有有识之人为我洗冤!”
这等威胁的话语法曹没少听过,但这少年的神情与其他人不同,透着一种旁人没有的决绝,仿佛就算身堕阿鼻地狱也要带着旁人陪葬。法曹不禁眉心一跳,心底泛起了几丝嘀咕。
就在这时,负责验尸的仵作走了进来,对法曹叉手一礼道:“尸体指缝中的东西验出来了,是山楂屑。此外,下官还找来了一些在一楼大堂用饭的客人,有人目击那老妇的儿子戌时前后曾经回来过又走了,彼时那店小二曾短暂与客人闲话,并未盯着。”
薛至柔一怔,她记得很清楚,在她走进房间时,曾盯着女巫医拨弄银针的手,十指的指缝都非常干净,怎会有山楂屑呢?
这样想着,薛至柔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在场所有人的双手,突然在一个人的手上,看到了一处像是被人用力掐过的血痕。薛至柔正要看这是谁的手,那双手的主人似是有所察觉,立刻将手收回了袖笼之中。
薛至柔看向那袖笼的主人,但见那人正与旁边的人侃侃而谈,面色如常,似是什么都未发生一样。薛至柔大感意外,随即陷入了深深的疑问之中。
方才仵作那一番话后,现场的气氛登时反转。原本针对薛至柔的敌意,霎时都变做对店小二的无语,以及对那一对母子的提防。可当众人想要从人群中找出那对母子时,却发现那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竟然已经不见了。
法曹更是怒不可遏,恨不能起身给那店小二来两手刀,正欲发作之际,一武侯匆匆赶来,直接在武侯的怒火上又添了一把柴:“官爷,那老妇方才带着她儿子,说去后院讨一副碗筷,结果现在人不知道何处去了!”
闻听此言,法曹便不再纠缠薛至柔,强忍着怒火,带着把守的武侯倾巢而出,去捉拿那老妇母子。
其他人等得以暂时散了,唯有薛至柔呆立原地。
她知道,那老妇与她的儿子并不是真凶,真凶另有其人。可这个人究竟是如何在不留下任何痕迹也没被任何人看到的情况下,凭空出现在驿站里的?难不成此人不仅会分身术,还能飞檐走壁吗?
待众人离去后,薛至柔也拖着沉重的脚步上了楼,才要回房时,恰好迎面碰到了誉天。看到薛至柔,他欣然而笑:“还好法曹未再怀疑你,否则你可是要被当众脱裤打板子了。”
薛至柔本未细想,誉天这话倒是实打实的让她产生了不该有的画面,她不由得尴尬笑了两声,见誉天手提着桶,背上还搭着一条拭身用的巾帛,便问道:“你可是要去沐浴?”
“是啊,这驿馆最好的,就是后院里的热汤。贤弟可要同来?”
“啊,不必了,你独自去吧。”说罢,薛至柔大步朝自己房间走去。
誉天未计较,径自走下了台阶。待誉天的脚步声渐远,薛至柔复倒退着走回来,敲响了那几个新罗道士的房门。
一名新罗道士过来应门,见到薛至柔的那一刻,他显得有些惊讶和局促,毕竟他不通大唐官话,平时都是誉天在担当翻译,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尴尬地对她行了个礼。
谁料薛至柔突然以一口流利的新罗语向他问了好,还问他自己能不能进来询问他们些事情,这一下令这些新罗道士惊讶不已,悉数围了过来。
“你居然会说新罗语吗?我们都以为你不会说呢。”其中一人说道。
“我当然会说,只是因为誉天很热情地要当翻译,我不好驳他的面子。话说回来,昨天你们约的时间,当真是在酉正时分吗?”
“是啊。当时我们就约在大河集市的那个日晷面前,我等先到了,誉天最后一个来的。他来的时候,那个日晷指针的影子堪堪落在酉正时分。”
犹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薛至柔立刻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但她未动声色,与那新罗道士又聊了聊集市的见闻,突然将话头一转:“那个女巫医,你们之前当真没见过她吗?”
另一名新罗道士满脸八卦地用新罗语回道:“怎么没见过,见过好几次呢。这几年我们数度往来新罗与大唐之间,这女巫医有好几次都与我们宿在同一个驿馆,甚至还曾追到洛阳去过。并且,她和誉天之间,好像……”
问到了自己想要了解的事情,薛至柔假意称乏离开,又去问了问楼下值守的店小二,查了查掌柜的记录,更有了成算,她想即刻去报官,但趴在驿站窗上往外看,远处河边、山头都有如鬼火般跳动得星点,应是那法曹带着武侯们在四处寻人。
薛至柔知道他们是在白忙活,但那法曹如此糊涂,还想草菅人命,出去跑几圈也算他活该。薛至柔回房小憩了半个时辰,方下楼来,让店小二去把法曹请回来,说是勘破了勒杀女巫医案的真相。
法曹与武侯们接到信报时,已经摸黑在山头河边寻了一个时辰,累得气喘吁吁,他们虽将信将疑,却也死马当活马医,想先听听薛至柔究竟有何高见。
此时仍是深夜,众人打着哈欠纷纷下楼,那几个新罗道士亦是满腹牢骚。薛至柔的目光在誉天脸上顿了一瞬,开始在心中打起腹稿来。
见所有人都到齐了,法曹冷哼一声,对一直抱臂站在众人之中的薛至柔道:“大半夜把所有人都叫到这里,竟然说你参破了真相。待会可别把案情讲个狗屁不通,让人笑话。先说,究竟谁是杀害女巫医的真凶?”
薛至柔微微一笑,仿佛卖起了关子,目光在众人间游弋,最终伸出手指向了誉天。
众人皆是一怔,目光转向誉天。那誉天亦愣了一瞬,旋即笑了起来:“镜玄啊镜玄,你可是前日高热烧糊涂了。我昨日自酉正一直跟他们在集市游玩,一直到人定才回来,那些摊贩尽皆可以为我作证。之前你不是还言之凿凿地当着众人回答法曹说,那女巫医酉正三刻时还活着,怎么……”
“很简单。你的酉正,和我的酉正,并非同一时刻。”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但更多的是对薛至柔这番说辞的疑惑和不解。不出薛至柔所料,誉天笑得比先前更夸张,几乎笑出了眼泪,良久才停下:“镜玄,你今日这是怎的了?不是香熏坏了脑子,产生幻觉了罢?可要为兄再帮你找个郎中瞧瞧?”
“我这么说并非玩笑。你的诡计之巧妙,就在于利用了一个此时此地才会发生的天象所导致的时辰误差,使他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你利用,为你创造不在场的人证。”
薛至柔说着,在大堂内踱起步来,她此时此刻觉得用着孙道玄的身子也不错,个头高,睨着凶嫌颇有气势:“不错,你出现在河边集市的时间,确实是酉正时分,但那是日晷指针的影子所示的时辰。而我去找那女巫医时,听的却是驿馆滴漏的报时。如今正是盛夏,白日较春秋两季偏长,黑夜则短,其间的误差,可以达到半个时辰左右。也就是说,当我去找女巫医时,实际上距离你们在河边集市集合,还有半个时辰。”
闻听薛至柔此言,众人慢慢安静下来,誉天的笑容亦逐渐消失。薛至柔瞥了誉天一眼,继续说道:“这一路结伴而行,你发现我随身携带着圭表,似是对于时间十分在意。你便相中了我,盘算着利用我这个比一般人更准时的习惯,为你创造杀人时机。而我之所察觉到此事,还要归功于昨天早上,你来叫我吃早饭时笑话我来晚了。彼时我未想明白为何自己会起迟,经过了这个案子后,我才悟到,我们一行人之中,唯有我的房间面北,故而早晨没有日光照进,只能听着后院滴漏的报时声。而你们那天一大早就出门练功去了,乃是看了外面的日晷到了辰时才回来。故而我的时辰相对于你们的时辰便晚了。”
“简直一派胡言,”誉天微怒道,“我与那女巫医并不相识,我又如何才能提前得知她宿在这驿馆。若她不住在这里,我又要如何在此杀了她。”
“你当真与她不相识吗?她一直在洛阳至登州的驿道上的驿馆间流动行医,你们之间又何乏传信的手段?”薛至柔盯着誉天的双眼,指着那群新罗道士,“据他们所说,这几年你们往来大唐与新罗间,曾与那女巫医数度在同一天宿在同一个驿馆。这一点,只要查看你与她二人的通关文牒所经之处,就可得知,那些驿馆中亦能找到记录,你无从抵赖。”
“仅凭我们曾几度宿在同一驿馆,便能说我与她相识了?况且这驿馆的房间有无人住,也并非我能左右的,我又要如何才能堪堪让你住进这面北的房间里?你若是不住进这面北的房间,只能听得到滴漏的报时声,我又要如何利用你来制造不在场的人证?”
“这便要问我们当值的店小二了。”说罢,薛至柔转向一旁听得直愣神的店小二,问道:“就在我们来住宿的那天,你们这里的客房尚是满的,但就在我们来之前的时候,那女巫医突然退掉了三间房,是吗?”
“是有这么回事……那之前,她一个人订了三间房时,我就有些犯难,谁料后来她又加订了一间。毕竟可能有其他客人想要住宿,可那女巫医说自己也是帮别人提前订的,说这些人很快就会来了,还给了我双倍的订金,我便没再阻拦。”那店小二答道。
薛至柔又说道:“事发前几日,你趁我们不注意,利用沿途驿馆的邮差给那女巫医送了信,让她提前来到这间驿馆等你,并帮你订下这些房间。估摸着你也在信中提到,要同她商量终身大事。据这些新罗道士说,那女巫医追求了你许多年,听你这样说自然喜出望外,对你的要求可谓是言听计从。待我们如你计划一般住进来后,为了创造我与女巫医独处的机会,你给我第二天吃的河鲜里面下了催吐药。随后在你送来粥饭之中,你恐怕也下了相同的药,以使我的症状延续到第三天。等我第三天酉正时分去了巫医房间,被催眠迷晕后,你便来到房中,以谈婚论嫁之名,趁其不备将她当场勒死。但你万万没想到,她临死前用力将你的右手上抠出了血痕。”
说到此处时,薛至柔刚好行至誉天身后,遂猛地捉住他的手腕举起,只见上面确实有一道显眼的抓伤。誉天五官变得极其扭曲,挣脱了薛至柔的手,武侯们见状立即上前来控制住誉天,那仵作亦上前来,仔细端详起那抓痕来。
“她的指缝中渗了些许你的皮肉,你担心仵作验尸看出端倪,又因时间迫近而无暇清理,情急之下你看到桌案上遗留的鲜山楂,便捉住她尚未僵硬的手,在山楂表面用力抠了几下,让她的甲缝里带上了山楂碎屑,来掩盖你的皮肉残留。随后,你假装无事一般离开房间,正常地出门赶往河边集市与师兄弟们会合,到集市时,那里的日晷刚好指向酉正。接下来你只消一直待在你这些师兄弟身边,等到人定时分再回来,便完成了这个诡计。”
“确实有这么回事……当时应当是酉初三刻左右,我看到这叫誉天的道士着急忙慌地出门去了。”店小二附和道。
似是被宣判了罪证一般,誉天慢慢地低下了头。那些新罗道士已然傻了眼,全然想不通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为何会做这等事。
老道长一直叹息不止,更多则是困惑:“先前为师便提点你,大唐有语 ‘木强则折’,让你收敛心性。你本是最有希望继承我衣钵的弟子,为何要在这节骨眼上,干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
薛至柔冷笑一声,幽幽回道:“道长这疑问,想来那女巫医更想知道,为何自己的枕边人,腹中胎儿的父亲,竟对自己痛下杀手……”
众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老道长则是惊得寿眉与松弛的面颊皆抖了三抖,一脸难以置信:“难道……难道你与那巫医已经……”
仵作听闻,立即离开了人群,想必是去验证薛至柔所说胎儿之事。须臾,他返回来,当着众人的面颇有些臊皮,叉手禀道:“下官失职,死者腹中好似确有未成形胎,只是月份较小,初验时未能察觉……”
这大半年来,薛至柔曾破过数个案子,但自己相熟之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犯下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还利用自己脱罪,确实是头一遭。薛至柔并非不会骂人,只是平时碍于所谓名门闺秀的束缚,不便出口,此时她的恼气已达顶峰,便用孙道玄冷冽的声线骂道:“你这人何其做作,平素里认真诵经打坐,一滴荤腥都不沾,那是因为你知晓新罗道院要选一位新的国仙,国仙是新罗青年道徒之首,在新罗道教地位非同一般,且历来由年轻道士担任,甚至可以得到辅佐新罗王子的机会。你知道自己资历尚浅,便竭力经营人望。可你没有想到,在最关键的时候,这女巫医,也就是你的相好,竟有了身孕。新罗道教的戒律与我大唐不同,严禁道士婚育,此等丑闻若传出去,你便会即刻失去竞逐国仙之位的资格。可这位大唐的女巫医却并不知晓此事,恐怕你也有意对她隐瞒。可怜啊,她本想满怀欣喜地同你谋划成婚后的诸般喜事,不曾想你从知晓她有了身孕开始,便谋划要她的命。你们这些脏男人,真是要多负心有多负心……”
薛至柔怒气鼎盛,忘了自己如今还披着孙道玄的皮囊,待回过神,她发现众人正以一种异样而复杂的目光看向她。那法曹一副了然之态,心道原来这小子有断袖之癖,难怪长了这样一张脸,又不时流露出魅惑的神态。其他人则多是轻咳一声,难掩尴尬。薛至柔也不想解释,任由这诡异的气氛在房中蔓延。
誉天眼看自己的所有阴谋被当众揭穿,不再诡辩挣扎,低头在法曹拿来的认罪书上画了押后,便被几名武侯一道押往县衙了。一件悬案如此快便尘埃落定,法曹自己却丝毫未费工夫,还能去州府邀功请赏,登时乐开了花,对薛至柔和老道士一行叉手道:“多谢各位仙师出手相助。之前听说仙师们打算走水路乘船往新罗去,恐怕还没拿到通关文牒罢?且容本官去向县令禀报此事,想必三日之内应可拿到。”
“多谢法曹费心!”薛至柔听说要有通关文牒了,顿时内心欢呼雀跃,赶忙叉手回礼。
“对了,近日有洛阳来的通缉令,要逮一名叫孙道玄的画师,汴州府已开始加紧搜捕。众位仙师若有看到,可随时到县衙击鼓。”
话音刚落,站在法曹面前的俊俏少年突然整个人向前栽倒下去,令众人大吃一惊。须臾间,他恢复了神志,神情比先前冷峻许多,明明是同样的皮囊,感觉却是另一个人。
“此处是……”他问向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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