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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秦镜初悬


  不愧为大唐首屈一指的画师,对墨迹的敏锐,就连号称神探的薛至柔都自叹弗如,她颠颠凑上前去,接过帛书,对着烛火左右端详,半晌也没看懂一个字,忍不住嗔道:“黄冠子写的这是什么密符吗?”

孙道玄嗤笑一声,拿回帛书,抽出一张信笺,提起鸡距笔,对着烛光,仔细辨别其上弥经岁月残留的铅白色粉末,在纸上复将那些字勾勒复现出来:

“另,临终闭关之时,贫道曾演算出,慎言与我小徒樊氏或其后人,数十年后恐被卷入一连环梦劫。此梦劫共分五道,需二人齐心,献五命方可破局,故曰‘鸳命五道’。而梦劫之主人,正是太子弘后嗣的至亲,因被陷害而蒙冤。欲昭雪冤案,可往大理寺案卷库寻一无名案卷,自会受益匪浅。”

看着孙道玄摹写出的内容,薛至柔起先是震惊于李淳风之智,竟能在数十年前将有关如今自己这谶梦之事写进这信中,还封进这占风杖里。这究竟是李淳风现实当中真有这么神,还是仅限于这梦境中的妄念臆想,薛至柔也说不清,她甚至连如今自己还在梦中仍不知晓。

如果李淳风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二人齐心自然是指她与孙道玄,而她们迄今为止在梦中不慎丢掉的命,竟已经有了四条。这四条命是否都是为了解开这五道梦劫所必要的牺牲?她无从知晓,她只知道如今得到的一切,已是她拼尽全力所为。

“原来一直以来我们听到的,不是什么‘冤命五道’,而是‘鸳命五道’啊。可这‘太子弘后人’又是谁?你吗?”薛至柔偏头问道。

孙道玄没有应声,握笔的手微微颤抖,甚至在书笺上留下了一滴浅浅的墨痕。薛至柔陡然想起,先前在凌空观,她用着孙道玄的身体,曾听叶法善说起,孙道玄的父亲乃是相王李旦的侍卫长,母亲则是窦夫人身侧的女官。而据她所知,太子弘正是先帝与则天皇后的长子,年纪轻轻便薨逝了,并无子嗣,李淳风又为何会留下这等遗言?

薛至柔正困惑,忽然想起太子弘虽然无有所出,但则天皇后为了延续他的香火,将其胞弟李旦的第三子李隆基过继给了他。薛至柔曾多次听父亲夸赞临淄王,大有太子弘当年的气度与谋略。难道说,李淳风所指的太子弘后人,正是指临淄王李隆基吗?

诚然,三两次轮回里都绕不过北冥鱼袭击李隆基父子,难道做下这案子的会是自己父亲与太子弘的什么仇人吗?

而这孙道玄的父母,恰好是李隆基父母身边之人。薛至柔看他眼眶通红,神色凛然,想起他初次入灵龟阁的场面,试探性说道:“在一个内外皆可上锁的二层小馆内,除了一个女子外别无他人。然而待外面的人撬锁打开大门,却发现这女子悬梁而死。官府认定她是自杀,但有一神探看出端倪,说此女并非自杀,而是他杀……”

孙道玄抬起双眼望着薛至柔,他似乎意识到,在某次轮回中,他曾如是这般告知薛至柔。勿需他多说什么,她便已明白了他全力压抑的激动与痛处。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此时此刻的孙道玄再难克制,眼泪还是顺着通红的眼眶滚落,他忙低下头,自嘲笑道:“若是我没有猜错,黄冠子所说的悬案正是我父母当年的案子。而你描述的场景,正是我母亲当年之惨状。彼时我只有三岁,几乎不懂人事,但考妣之丧,仍痛彻心扉。纵便叶天师送我去阳翟,由我养父母悉心将我抚养长大,但此案一日不解,我无论取得何等成就,仍无法过好此生。”

“原来,传闻中你之所以会去画死人练就辨骨识人的本领,是为了查明你母亲的冤情吗?那你苦心孤诣查了这么多年,可有什么线索?幕后凶手可有眉目?”

孙道玄摇摇头,眸中黯淡愈浓:“不知怎的,我好似曾靠近过真相,但又像是做了一场大梦,能想起来的不过三两余痕……我越是努力探求,便会越陷入无尽的恶咒里……但倘若能看到大理寺的卷宗,定能有所斩获。”

薛至柔默默听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抽出书案上的一张黄纸,正是平时悬案上门来登记委托人和所托案情的案卷簿,她将其工整摊开,在受托者上签上了“薛至柔”三个大字,而后抬眼对孙道玄道:“既有前人种因,你我共担其果。你若愿意,便在此签上你的名字。”

几乎没有犹疑,孙道玄地接过她手中的笔,飘逸如风的字体端然落在了托案者三个字后,继而说道:“诚如你说的,阴差阳错,因缘际会,你我共上了这条船。我孙道玄虽习惯独往独来,但并非无情无义。如你所知晓,为了平父母之冤,我曾随一个老仵作剖过多年尸身,熟谙人体构造,我会以一身所学,助你破此案……”

“口说无凭,”薛至柔一脸认真,在托案者孙道玄的名字旁又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需得留下字据才是,不然你若耍赖,我找谁说去?”

看着薛至柔唇边的笑意,孙道玄的心底逐渐涌起了几分复杂的情思,一直以来,他都像是一头独狼,凭借着草民之身,独自在与十数年前的幕后黑手相抗。为了不牵累无辜,他离开了养父母,甚至不肯接受同为受害者的临淄王的任何帮助。

而现如今,天道也好,人为也罢,眼前这伶俐少女成了他的同盟,令他有遮身之瓦,饱饮之水,还有一口每每躺进去便会感恩明日还能醒来的棺材。孙道玄微微眯着眼,紧绷的神色松弛了两分,俊美无俦的面庞上重现少年人的徜徉,骨节分明的手复拿起笔,短暂忖度后在受托者处薛至柔的名字后写上了“纯狐谋”三个字。

薛至柔看罢,忍俊不禁,嘴角牵起两个梨涡,点评道:“阁下很是严谨啊。确实,出去随我查案的必是  ‘纯狐谋’,而非  ‘孙道玄’。我们这也算是  ‘与子成说’了,往后……”

这“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在《诗经》里本是讲同袍将士之谊,薛至柔正是此意。近来却常被相悦男女所用,加之今夜本就是七夕,这一句无心的话竟使得这间小小书房气氛陡然诡异得暧昧起来。

两人皆是一怔,待回过神,双双陷入了无措中。半晌,薛至柔先起了身,抬手挠挠小脸儿,尴尬笑道:“时候不早了……我回去歇了。”

孙道玄点头作应,又道:“莫忘了明日一早,郎中来给你瞧病。”

薛至柔自觉身子已经好利索了,但那薛崇简还是遣了郎中隔三差五来,给她开些苦得要死的药吃。若是平时,薛至柔定会骂几声泄愤,此时却只是木木点了点头,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

不知是因为那封尘封数十年的帛书,还是因为与公孙雪说开了话,抑或……是因为与孙道玄间那奇怪的气氛,薛至柔一整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直至天要擦亮才入眠。

但也不过一个时辰,便听到有人叩后院大门,她知晓是那薛崇简请的郎中到了,翻了个身,竟又睡了过去。

未几,院里传来一阵窸窣声,正是那孙道玄作好了装扮,下楼应门,看到薛至柔卧房依旧大门紧闭,他十足无语,用奇怪的语调对那郎中道:“瑶池奉仍在入定,你且去客堂等等吧。”

听得这些动静,薛至柔终于醒了过来,洗漱罢换好衣衫,走入客堂,百无聊赖地答了那老郎中几个问题。老郎中很是负责,见薛至柔眼下乌青,生怕被薛崇简以为办事不得力,一惊一乍地亲自为她熬药,看着她喝下,才心满意足地拎着药箱辞别。

薛至柔更觉得脑胀头昏,晃晃站起身,打算回房睡个回笼觉。又听灵龟阁外有人叩门,不知是否有苦主前来求助,便撑着走向前堂去。

来人是驸马都尉武延秀,估摸是薛崇简那小子说漏了嘴,他得知自己遇刺特来探望。薛至柔虽不喜欢亲贵间这些人情往来,但武延秀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他年长几岁,对于他们这些小伙伴颇为照顾。薛至柔便强行压抑住不适,招呼他来前堂小坐。

孙道玄倒是有些反常,为了隐藏身份,平素他都是一副克制恭谨模样,此时看着武延秀的表情却称得上是狰狞。薛至柔纳闷一瞬,想起那日在神都苑,正是这位武驸马出主意留下他画了上百种飞禽走兽,一时保住了命,却因独自逗留到后半夜而变成了北冥鱼案的凶嫌。

武延秀被他这副怪模样盯着,颇不自在,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对着薛至柔讪笑。薛至柔如何不知他的心思,忍着好笑对孙道玄道:“纯狐兄,可否劳你帮我打些热水烹茶来。”

孙道玄也不应声,转头便走。武延秀没有怪他无礼,反笑道:“听说至柔得了个东夷人当助手,没想到竟是这般有趣。”

薛至柔无奈,少不了打圆场:“还请武驸马勿怪,这人自幼被人狐养大,一点规矩也不懂,好在还算衷心得力。我母亲出远门担心我冒失再遇险境,便把他留在这里帮衬我一二,我也时常被他气得半死呢。”

武延秀也很有礼节地合着她笑,示意随行小厮端上携带的礼品赠与薛至柔:“此一番来,也不单是我这做兄长的来看看你,亦有皇后与安乐的意思。说到底,我们都不相信薛将军会与新罗人串通谋害帝后,可如今大理寺与刑部查了如此之久都没有眉目,圣人也着实着急,已发了三两通火。听闻你又在南市遇袭,皇后命安乐与我必前来宽慰你几分,怕你小小年纪遇上如此多事会钻牛角尖。安乐近来事多,便遣我先来了。”

薛至柔听了这话,忙避了席,叉手道:“卑贱之身,竟叨扰皇后与安乐公主,实在不该。我阿爷之冤尚未洗清,我不便前往谢恩,还请驸马替我言谢。”

“哎,你这丫头,你我说闲话,便不必如此多礼了。”武延秀示意薛至柔起身,又叹息一声,“也无怪圣人生气,安东重地本就紧要,薛将军即将升任节度使的关口竟出这样的事,怕只怕这案子拖下去会导致边地动荡。对了,至柔,我记得你颇擅长查案,又事关自己父亲,可有收获吗?”

薛至柔耸耸肩,神色无奈又焦急:“寻常市井的小案子我尚且能查明白,这案子没头没尾的,我可当真是没有一点头绪。”

“莫心急,”武延秀宽慰道,“你可还记得两年前那个马球的案子?若无你襄助,我早不会是现在的光景。你确实是做法探的材料,切勿妄自菲薄。”

薛至柔打从心底感激武延秀,父亲入狱这段时日来,她也看出了不少眉眼高低,好在唐之婉、李隆基、薛崇简与武延秀皆待她如初,也算是难得。

薛至柔与武延秀又闲话片刻,喝了新烹的江南茗茶,武延秀看出她精神不佳,便起身请辞。

薛至柔顾不得什么家训“不得昼寝”,回卧房倒头就睡,竟梦到了武延秀所说的那个马球案。

说来那可是薛至柔第一次做法探,就发生在两年前,彼时她尚未到及笄之年,跟着父母亲从辽东边地回长安述职,赶上薛崇简生辰。

先前因则天皇后病逝,薛崇简等人皆要守孝,生辰多年未操办。此次薛至柔回来,恰逢母亲不在长安,薛崇简便包下了鸿胪寺专为接待各国使臣用的驿馆,请了城里最好酒肆的庖厨在馆中设宴。

对于薛至柔来说,去凑这份热闹尚不如斜在胡床上看几页书来得自在,便连声拒绝。可那薛崇简也是个杠头,竟请了李隆基与武延秀前来做说客,薛至柔无法,只得硬着头皮随他们去了。

马车尚未入驿馆的院子,便听薛崇简吆喝道:“哎,玄玄,你可真难请,你若再不来,我们就去你家吃饭去了!”

薛至柔挑开车帘,面不改色道:“我阿娘正煮饭呢,你若想去便去,还能捞上一碗汤饼吃。”

先前则天皇后在世时,孙辈中的许多人都十分畏惧她,唯独薛崇简能与她相谈甚欢。可他却怕极了自己的母亲太平公主与薛至柔的母亲樊夫人。说起来母亲对他已算十分娇宠,樊夫人对他也算客套有礼,天知道他为何会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听了薛至柔这话,薛崇简吓得一缩头,讪笑着未敢再应,惹得李隆基与武延秀皆大笑不住。

薛至柔本想着吃个饭便走,但看门口侍卫在侍弄马匹,便忍不住问道:“待会子可是要打马球吗?”

“崇简都花大价钱包了这地界,不打如何对得起他?”李隆基笑道,“只可惜崇简不会骑马,只能作壁上观了。”

“哎三郎三郎,你可别说了。”武延秀连声阻止,打趣道,“待会子崇简又要赖人,说我们在至柔面前揭他的短了。”

两人又是大笑,说话间,众人进了宴客厅,分头落座。薛至柔的目光还定在门口那几匹骏马上。不消说,她自幼长在边地军营,极爱打马球,整个人再不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而是盘算着饭后也要上场打两圈。

一顿饱餐之后,驿馆的侍者给在座每位端上一只精巧的莲瓣纹金盏,薛至柔抬手揭开其上的夜光玉罩,只见其内乃是浇了山楂玫瑰酪的酥山。夏日酷暑,这酥山冒着腾腾冷气,令人未尝其味便心气舒爽,在场诸人无不夸赞薛崇简心细,筹备得当。

薛至柔却只觉得食不知味,将小手拢在嘴边,轻声对不远处的李隆基唤道:“殿下……你们何时开始打马球啊?”

李隆基立即明白了薛至柔的意思,起身笑对众人道:“诸位,容本王为大家介绍一下:薛慎言将军之女至柔,颇擅马球。如今欢宴已毕,邀各位前去舒活舒活筋骨,不知可有同好一道?”

众人酒足饭饱,本都有些困酣,听了这话立即来了精神,一群人浩浩荡荡往马球场赶去。薛至柔发觉那身为寿星的薛崇简却不在,正纳闷之际,那薛崇简不知从何处赶了过来,嘴边还沾着一片醒醉草,想来是不胜酒力,偷偷吃醒酒汤药去了。

薛崇简颠颠上前,极为自觉地与薛至柔并肩前行,嘴里嘟嘟囔囔抱怨着:“这大热天的去打马球?我看他们当真是疯魔了……玄玄莫怕,我给你带了寒玉枕,咱们坐一旁,舒舒服服地看疯子们瞎舞……”

薛崇简说着,从行囊里掏出一个极为精巧的玉面小枕,献宝似的递向薛至柔。

薛至柔起了好奇,接过看看,果然触指生凉,十足新奇。薛崇简见薛至柔感兴趣,更来了劲头,比划道:“玄玄你看,此物内里空空,若是给它注上水,放入硝石,摸起来便是冰冰的了!”

薛崇简边说边做演示,将玉枕扣在脖颈后,“走在路上若是暑热难当,便可以这样用。或者像这样将它颠倒一下,便可放在席子上,当枕头用……”

听薛崇简提到“硝石”,薛至柔便明白了其中原理,而做法探的,最期待与最害怕的皆是谜底被揭开,她瞬间意兴阑珊,礼貌推却道:“当真好物件,你先留着罢。我要上场装疯去了,若是疯完此物还是凉的,你再借我一用。”

说罢她便快步追上了李隆基、武延秀等人,朝马球场走去。

方经武后一朝,女子骑马射箭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此处的马场亦设有女寮,好供女子更衣。薛至柔快步走入其中,三下五除二换好了衣衫,已按捺不住想要挥杆驰骋的心情,却忽然听到马球场传来了一阵争吵声。

原来,不过换个衣裳的空档,方才还空无一人的马球场便被一群新罗人占了。球场不属于驿馆的地界,而属于鸿胪寺,故而即便薛崇简包场了驿馆,这球场也不在其列。方才更衣前,众人看球场无人,这便疏忽了。那薛崇简倒是在,只是喝得五迷三道,根本守不住地方。

薛至柔忙走过去,李隆基、武延秀等人正与那伙新罗人对峙,连那不会骑马的薛崇简都上前叉着腰,高声与对方理论。

为首的正是新罗王的外甥朴太理,其余的则是新罗王公大臣之子。近年来无论是东瀛、新罗还是其他国家,派往大唐的遣唐使不少,其中不乏真心求学,一心加强国与国交流的虔诚者,但也有不少只想来长安、洛阳这样的富贵逍遥地享乐的纨绔子弟。

若论品阶权势,这些人自然比不上李隆基、武延秀等人,可事关对外邦交,若以权势威逼恐怕落得个以大欺小,若是对方闹到圣人那里去,恐怕要挨罚挨骂,自然不能用强。

薛至柔知晓这几位不好开口,上前低声与李隆基、武延秀等人达成共识,而后一把扒开胡言乱语的薛崇简,用流利的新罗话说道:“几位,这大热天的,既然大家都是来寻个乐子,不妨一道游戏如何?”

那群人交换了一下神色,朴太理对手下耳语几句,由那人代为开口,薛至柔边听边翻译给李隆基等人:“我们有六个人,你们不过四个人,如何能与我们对抗……”

话方翻译毕,薛至柔便有些恼,对方居然只算了李隆基、李邕、杨慎交与武延秀,即便自己也穿着胡服,他们依然未将自己放在眼里。

薛至柔在辽东生活多年,不仅懂新罗语,也熟谙新罗民风,知晓他们向来轻视女子,便冷脸回讽了几句。不想他们听了非但没恼,反而哄笑起来,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李隆基虽不懂新罗语,看他们的态度却也能猜出一二,不由也冷了神色:“比与不比,一句话而已,何故踟蹰不决?”

朴太理见李隆基当真恼了,不敢过于怠慢,又言语了几句。薛至柔翻译道:“便是算上这位小娘子,你们也不过五个人。如此就算我们赢了,也不光彩,我们不与你们比试。”

到这里薛至柔算是听出来了,这几人抢了先机,想要独占球场,这些有的没的皆是托辞罢了。这薛崇简不会打马球,若是平时硬绑在马上凑个数或许使得,但眼下他喝得四六不分,若是掉下来摔死可怎么了得?

正一筹莫展之际,人群后方传来一个爽朗的男声:“那就算我一个!”

众人循声看去,来人正是渤海靺鞨部族首领大祚荣的幼子大门艺,他虽为靺鞨人,但自小长在长安洛阳,是李隆基的至交好友。

果然,看见大门艺,李隆基英武的面庞阴霾尽散,含笑道:“嚯,你不是说不参加今年的万国马球赛了,怎的自己偷偷跑来练习?”

“三郎武断,不参赛便不能打球吗?”大门艺朗声而笑,三两下便驱马到了众人之中。

见大唐这边有强援赶到,朴太理等人气焰矮了许多,但仍是眼高于顶,表示薛至柔是女子,不想与之比试云云。

薛至柔冷笑一声,才想回敬回去,一旁的武延秀似是忍耐到了极限,厉声喝道:“有女子如何?我们至柔小小年纪尚且不惧,难道你们这些男子却不敢与她比试吗?若是不敢,即刻认输退出此地,莫在此处喧哗!”

薛至柔顿觉解气,立刻把武延秀的话译了过去。果然,对方登时便耐不住了,立即排开阵势,气势汹汹。武延秀见状,眼疾手快地挥动马球杆,拨走了朴太理脚下的马球,将其控在己方。眼看动嘴不如动球杆,众人这便一哄而散,各自策马挥杆,相追竞逐起来。

骠骑飒沓,远射斜入,飞驰如星,杖击如电。李隆基、武延秀等人自不当说,薛至柔年纪虽小,但策马极其灵活。只见她匍匐于马上,以四两拨千斤之态,驱动那灵活的小球,身后一众男子竟急追不上,有的甚至因勒马太急摔下马去。

这也难怪,薛至柔自小在父亲军中跟着几位兄长学习骑术,技艺颇为精湛。加之其父薛讷十分看重马球,将其看作军事训练的一种手段,薛至柔时常跟着操练,小小年纪便成了个中翘楚。

这厢薛至柔驱赶着马球一路向前,吸引了所有新罗人的注意,那边一高大的身影飞驰突破,向前接应,正是李隆基。

朴太理见此,在马上大声说了两句新罗语,同时以极快的速度驭马至李隆基旁侧堵截。薛至柔听懂他是让其他新罗队员看好自己与李隆基,果然,两人周遭的人与马骤然增多。

但薛至柔分毫也不畏惧,斜挥球棍,将球一挑,小球如有灵性一般,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来到李隆基近前。

李隆基余光瞟着球门,不待小球落地,装作要大力抽球射门,却手腕一翻,将球传给了不远处的大门艺。大门艺左手勒缰,双腿夹紧马肚,将身子从马上探出大半,健硕右臂挥杆,凌空一击。

众人皆以为他必会将球抽射入门,奋力御马,伸出长杆去挡,哪知小球未飞向球门方向,而是回传给了一直埋伏在众人身后,无人防守的武延秀。

此时几名新罗队员想要再回援阻拦,却早已乱了阵势,中路出现空档。武延秀自然不会放过这绝佳的机会,擎起球杖,一举将球打入了球门正中带网兜的圆洞中。

“彩!彩!”薛崇简在场边有如兽舞,使出叫破喉咙之力喝彩。

眼看自己所率都是新罗队的主力,却被对方率先破了门,朴太理不觉有些颓然。但他们所轻视的小女子确实不俗,他心中忍不住生发出一个猜想,驱马至薛至柔身侧,新罗话问道:“敢问……这位小娘子,可认识安东都督之妻樊夫人?”

薛至柔笑道:“正是家母。”

“难怪,难怪……”朴太理虽不知军事,却也听说过安东都督薛讷之妻貌美擅武,见这丫头小小年纪还会说新罗话,便大胆猜测,不想当真猜中,心底最后一丝不服终于烟消云散,真心赞叹道,“大唐女儿果真不俗!”

这边气氛正融洽,身后却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声,薛至柔调转马头,只见武延秀与竟一名新罗球员打作一团,一旁的李隆基、大门艺等人连忙前来拉架。

薛至柔长在辽东,精通新罗语,隐隐听到似乎是那人用新罗语骂了一句“绿帽驸马”。这球场上没讨到便宜,竟然诉诸私生活来嘲笑,薛至柔一时无语,再看那新罗人,被武延秀生生打落了两颗门牙,满脸血污,颇为狼狈。

毕竟是自己手下人输不起骂人在先,朴太理顿觉脸上无光,不痛不痒申斥几句,借着回驿馆治伤为由,带着那一起子人灰溜溜地离开了。

武延秀在宗室子弟中一向以好脾气著称,不想这平素里笑眯眯的人发起火,竟不是一般吓人。杨慎交、大门艺等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说话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尴尬得手足无措。末了,那武延秀捡起马鞭,拍拍身上的尘土,笑了起来:“今天是崇简的好日子,酒吃多了,难免有些烧心。不过我素来听不得这些人说安乐的不是,扫了大家的兴致,武某在此致歉了。”

李隆基上前拍拍武延秀的肩示意无妨,笑对众人道:“大热天活动半晌,大家也都乏了,且都散了罢。只是……欠崇简的生辰礼,一个个可别忘了!”

众人这才敢笑出声来,各自散了。薛至柔亦回家去,将此事说与了父母听。除了惊诧于俊秀的武驸马竟能一拳打掉两颗牙外,薛讷夫妇亦没多放心上。

哪知第二日一清早,薛至柔正用早饭,便听父亲传话说出了大事。昨日痛失门牙那家伙乃是新罗大臣崔沔之子,今早被发现暴亡于房间内,房门上着锁。仵作勘验尸身,浑身上下唯有昨日武延秀给的那一拳,别无其它外伤。那新罗王的外甥朴太理不知该如何交代,情急之下将昨日武延秀打人之事告到了圣人处,坚称崔沔之子是被武延秀打伤,回到房间后脏腑破裂而亡。

薛至柔听得消息,粥饭也顾不得吃了,骑马便往外跑。才入隆庆坊,就遇到了同样驾车要出门的李隆基。薛至柔急道:“殿下,我方听我阿爷说……”

“是啊,”李隆基亦十分焦急,打断了薛至柔的话,“这男子之间你一拳我一拳本不是什么要紧事,哪知道那人昨日还蹿得欢,今朝竟死了。如今圣人大怒,直要废了武驸马交与大理寺问罪呢。”

“竟然这般严重?”薛至柔一惊,本想着武延秀是圣人爱女安乐公主的驸马,应有网开一面,不想却是惩治更严,“武驸马人在何处?已经去大理寺了?”

“虢王一力作保,说是新罗人挑衅在先,且那一拳绝对不当致死。眼下圣人给我们三日之期,查明真相。本王有几个考过明法科的友人,略懂查案之事,本王正准备去寻他们……”

听到这话,薛至柔忙道:“殿下别忙,至柔便会查案,殿下能否也带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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