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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立南山之日


“我本欲在此山建一屋室,于门前高挂一盏玲珑八角灯,引雨中人来与我说故事。可惜闲不住,收了弟子养了几人  。”说着,酒杯半倾,尚未饮尽的醽醁酒似要溜出杯中。他支头看白清,问:

  “你的故事呢?”

  房栊外秋雨如麻未断绝,似嘀嗒在白清与池玖忆的心上。

  “故事。”白清念着这二字,望向帘栊,银杏叶落了满地,有几分凄凉。

  片刻后,白清转首答:“无意留于人间,奈何红尘强拉,便一身萧然入了世。”

  曾欲告知一人,愿风悄无声息地带着你对我的爱意,轻轻拂过我身旁,奈何秋风太萧然,与你不符,你携不了秋风。

  池玖忆又饮了口酒,他有几分惋惜道:“座下弟子竟已有心上人,而我这为师的毫无知觉,惭愧。”

  白清欲言又止:池玖忆是怎么硬扯出他有心上人的?

  罢了,今夜一别后便不相往来了。

  只见池玖忆又继续道:“我愿只见过秋日叶落,不见春时花开,懂风的温柔。秋风有我喜爱,怎算萧条呢?罢了,那是仅对我而言。”

  不过是些宽慰的话语,白清可不指望池玖忆这张专门唬人的嘴,能蹦出几句真话。

  白清仰首饮尽酒,起身道:“我的故事说完了,我该走了。”

  池玖忆摩挲着酒杯,镂花门上瞬时多了道法阵,他不紧不慢道:“一壶酒尚未饮尽,你的故事太短,不作数。”

  白清早已立冠,本该出师,奈何按照惯例,要与池玖忆那般饮酒说故事才可离了何处归来山。

  云深早已立冠出师,清宁虽是白清师妹,可仅比白清小一二月,在白清被俄延的七个月中,已饮酒说完故事,出了师。

  白清不知云深说得故事短不短,只知云深未被如此强留。

  白清未转身坐回,背对池玖忆道:“我没有故事了。”

  池玖忆仍闭眸,修长的手指把玩酒杯,悠悠道:“小霸王,骗人可不好。”

  白清仍坚持:“故事已道尽,还有,我不介意今日便弑师。”

  得,又是“小霸王”的称呼惹着他了。

  故事又短又至简,池玖忆也不能为其续篇,因说不出口的喜欢。池玖忆轻叹了口气:“一个故事罢了,不强求你了。一盏茶,我听听我的故事吧。”

  池玖忆披雪白外袍,灰白里衣不比纯白灰几分,他支头垂眸,摩挲着酒杯,杯中不知何时又盛上了酒,稳稳地于杯中转。

  颇有白清的几分神姿高彻,如琼林瑶树,自然是风尘外物。

  出了门反手毫不留情关上,白清望着秋雨,忽想起曾去往的一小城。城中槐树花开青色,玉青色。花骨袅袅,清香四溢。

  他曾记得有人说,青花布树之穹顶,适宜远行。

  雨愈发大了,又无伞在身,心脏在缓缓跳动,莫名想回屋守于暖炉旁,再饮尽杯温酒。

  在白清欲步入雨中时,池玖忆开门,一伸手将白清拉住。不过白清一时站不稳,跌进了池玖忆怀中。

  白清抬首,正巧池玖忆低首,白清便撞进了迷离又清醒的眸中。

  池玖忆好像醉了,又没醉,与他十七岁时一模一样。

  四目相视,池玖忆轻笑声:“淋坏了可怎办呢?”

  白清嘴唇翕动,到底还是忍住。半神之躯,岂是淋场雨便能淋坏的?

  白清还是进了屋,被池玖忆硬抱拉扯拽回去的,守于暖炉旁,饮温酒。

  池玖忆敬了杯酒:“一去不知多久,再见不知何时。虽不能南浦唱支骊歌,灞桥折支杨柳,敬杯酒也不能在阳关,却已足够了,因清风知我意。”

  白清只是淡淡道:“说吧,你的故事,池玖忆。”

  池玖忆闻言又是笑了,暗藏苦涩,喉结一动,道:“我少年时曾有一场长梦,以五年为期的长梦。”

  白清伸手,端起了酒杯。

  池玖忆仍在继续道:“梦中我好似遇见了神明,看不清面容似风般易散的神眀。”

  白清低头垂眸,喝了口酒,残余的酒液沾上了红唇。

  “神明问我,可有愿望。”

  白清或许是今夜喝多了,抬袖捂嘴呛起了酒,酒液辛辣得像火烧。

  池玖忆连忙是顺气递茶,温声道:“好多了吗?莫不是被我吓到了。”

  白清瞥了他一眼,池玖忆好像模糊的瞧见了隐隐约约的泪花。

  不过眨眼间,哪还有什么泪花呀。

  白清放下袖子,因一不小心,鸢尾色的衣袖沾上了零星酒液,他倒是不在意,只是问:“你答了什么愿望?”

  池玖忆手搭在白清肩上,细细回想了,才答:“我说我无欲无求,没有渴求,这愿望不如送予他人。”

  此时二人身体挨着,池玖忆在垂首注视着低眸的白清。

  “还要听我的故事了吗?”

  池玖忆一怔:“你好似曾言故事已道尽。”

  “听不听。”

  池玖忆又笑了:“听,自然要听。”

  “我与一人下赌,赌输了。”

  池玖忆问:“赌的是什么?”

  “春风不迎秋雨,夏花不等冬雪,道不同,终殊途。”

  池玖忆轻叹一声:“道不同,不一定终殊途,若方向一致,绝不会擦肩而过。你输的有理有据。”

  白清抬眸,看向了池玖忆,说:“满目落叶与绵绵不绝的秋雨,亦宜远行。你需要一场秋雨来醒酒。”

  池玖忆好似没听清般,垂首问:“什么?”

  白清已垂眸,轻吐出五字:“赌注乃离别。”

  池玖忆闻言一怔,道:“世间最折磨人的莫过于离别。这赌注,你竟敢赌。”

  “我又有何不敢的。”

  池玖忆闻言噗嗤一声笑了:“也对,你有什么不敢的。”

  雨夜中,守暖炉,不知怎就促膝交谈了。

  “代价是什么?”

  雨停了,奇异的是水迹纷纷蒸发,不过半晌便不见有雨来过。

  白清尚未从温酒暖意中缓过,闻言“啊”了声。

  池玖忆倾身向白清,温热的气息几乎是吐在白清面上,问:“你赌输的代价,是什么?”

  白清赌输了,赌注是离别,那代价呢?赌输了可不止有付出赌注,还有在打赌中付出的代价。

  白清再次撞进池玖忆的眸,只是这次见到了埋藏于酒意之下的三分深情,四分眷恋,三分不舍。

  白清才启唇,眸中闪过几分清明,是打算在骗骗池玖忆了。

  而眸光一闪的池玖忆却借晃人的酒意,一冲动,吻了心上人。

  不过蜻蜓点水的一吻,让池玖忆再也藏不住了喜欢。他想,后人如何评价就留给后人吧,白清如何看他也不管了,深刻的爱意折磨到令他疯狂。

  不品酒,怎知醉。不陷情,怎知苦。

  围炉品酒夜中话,怎料入红尘。

  而白清被吻了下一刻的反应是,吻回去。

  是啊,吻、回、去……

  吻……

  回……

  去……

  白清的心跳要骤停了,星海眼眸要破碎了。他越是气便越是脸色发白,心跳缓慢,浑身发抖。

  而池玖忆笑了,闷出了笑声。

  意识已反应过来的白清当即掀起檀桌,召剑怒斥:“池玖忆,你醉了!”

  屏风被长风吹倒,歪倒在地。景泰蓝瓷瓶摔碎了,一声脆响,如天边响雷响于二人耳边,乍似池玖忆的心跳。玉杯骨碌,连带着半杯酒液,洒了一地。

  而池玖忆仍在笑,尽管脖颈被砍,胸口被刺了两剑,白衣染血,可他眉眼中的笑意仍然藏不住。

  他爱的人好像也喜欢他,怎能不令人开怀大笑。藏于心口的爱意,终于得以道出。

  一片狼藉中的白清怒火中烧,右手持清旻,清旻剑上血还未滴尽,一滴一滴滴答在地板上,显然连清旻都不愿沾池玖忆的血。

  白清抬起左手成拳,手背抵唇,恨不得把池玖忆吻过的双唇刎了,那气得牙都要咬碎了,连耳尖都未染上一抹红,面上更无一分醉意。

  原本就未束发,所以三千青发飘扬,他向来不喜束发的。

  鸢尾色外衫衣袖处沾血零星,还有一些酒液,衬不出他有分狼狈,反倒是衬出了一幅神明被拉下人间堕入红尘之景

  白清那双眼眸中的星海沸腾了,染上了七情六欲。

  当晚,白清走了,与池玖忆断绝关系,称老死不相往来,自立山门。

  走时不忘怒伐何处归来山上的两千银杏,关于他的东西几乎全被带走,还让山上某些巨石滚落,毁了不少沿途风景。

  在何处归来山南方七十余里外立山,半个时辰内一座山便惊天动地聚起,他亲自在山前巨石题字“南山”。

  如果不是因为某些原因,他其实是更想至百里,不,千里、万里之外自立山门的。他要与池玖忆老死不相往来,永远不再相见。

  于是自此,世上便有了一座因风而来的山,那位清风仙取名为“南山”。

  占地过四十里,高不过何处归来山,因此只有三千长阶,却远比何处归来山宽广,一阶比一阶长。

  南山上有南山居,有竹海,有无意的红蔷薇与栀子花,却与银杏成片交错,还有几株丹枫丹桂点缀其间,仿佛看不见一点池玖忆的痕迹。

  白清不要池玖忆的影子在此,他不想见到池玖忆。

  南山,于江之南,于山之南。南非南,取意为相见时难。

  可后来白清却在南山上处处瞧见了池玖忆的影子。那三千长阶上每一阶都沾有他的血,南山上的风见过他的泪,留恋于南山的光听过他的笛声,他想见到池玖忆了。

  可南山,于江之南,不见当初那山,便无了于山之南。取意为相见时难,真相见时难了,又早知当初,何必现在。

  南山,相见之难,相见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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