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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信与不信


看着朱媺娖被婆子扶着离开,李自成眉头紧锁,他对刘宗敏等人说:“你们给额说说,这公主说的事是真是假。”李自成半信半疑,如果换了另外一个利益冲突小的人对李自成说,李自成可能还会信,但朱媺娖这个和李自成有国仇家恨的人来说,李自成还是不信占据上风。

  巩焴前走一步躬身行礼:“无论公主所言是真是假,东虏都是大敌,山海关也至关重要,主上不可不防。”

  “额也知道。”李自成在殿内走来走去,“山海关是天下第一关,还在吴三桂的手里额到底不放心,不知道唐通那里怎么样了,能不能招抚,如果招抚不成怎么办。”说到这里,李自成脸庞郁气越发明显,因为明军降兵降将实在太多,李自成都快养不起了。

  李自成进京这一路,很大可能是被局势所迫,更是历史开的大玩笑。李自成东征山西,如果有意进攻京师的话,肯定不会走山西这条路,去跟重兵密布的地方进行消耗战,而是从另外地方绕过直接攻击燕云。

  历史远比小说更神奇,小说需要逻辑,而现实不需要逻辑。西安出发的时候,大顺实力其实很一般,才6万军队,刘宗敏带着两万前锋(号称五十万)、李自成带了四万人(号称百万),口号倒是喊得震天响——宣布要推翻明廷、号召地方官吏献土投降。

  连李自成都没想到,他的行为居然把山西十几万明军吓坏了。这一次东征唯一的一场硬仗就是宁武之战,就在李自成进军北京的路上,他曾在山西宁武关与明军有过一场激战。

  那场恶仗,明朝守军不过几千人,而李自成的人马高达数十万众。由于明军守将周遇吉拼死抵抗,战斗刚开始时,李自成的军队居然就中了明军的计,一下子折损四、五千人。最后李自成竟然使用了最原始的人海战术,一轮又一轮的冲锋、一批又一批的死亡,尸山血海、血流成河,经过7天7夜近乎疯狂的进攻和惨烈的死亡,以三、四万人的伤亡代价才拿下宁武城。

  由于周遇吉在宁武关的顽强抵抗,李自成几度准备放弃攻取宁武关,但他手下的将领们一再坚持,农民军因而不断对宁武关发起猛攻,在农民军猛烈火炮的轰击之下,关城不断坍塌,农民军冲锋的前队战死,后队马上跟进顶替,终于攻破宁武关。农民军攻入关城之后,周遇吉继续指挥巷战,从战马上摔下来后又徒步奋战不止,以短刀仍然杀死数十人,在身中数箭被农民军生擒后也仍然破口大骂、不愿屈服。

  周遇吉的夫人刘氏素来勇健,她带领几十名妇女拒守公廨,“登屋而射,每一矢毙一贼,贼不敢逼”,最后农民军“纵火焚之,阖家尽死”。

  李自成的农民军在宁武在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后终于占领了宁武关,城破之后,李自成的农民军“遂屠宁武”,城中百姓“几被屠尽”。农民军们大肆屠戮后还不解恨,以至于李自成一怒之下放了一把火把宁武关烧成了一堆瓦砾,但宁武关也因此得以闻名天下、载入史册。

  当然,李自成有没有屠城是无法确定的,顺治年间有一个叫刘玉瓒的人到宁武关查访了当年的幸存者,感于周遇吉的忠义,写下了一篇《总镇周公墓表》里面也有对于宁武关之战的描写:“及贼以二十万众围公也,公日夜指麾,炮铳之下,贼梯而上,夺其梯,穴地坠火,烧其穴,挽强纵炮,囊土补缺。城屡崩而复完,及东门之陷也,率众从城头返击贼于城内,死亡山积,兵民自相蹂躏而不复固也。缒城语贼以“誓守斩贼头,皆将令,无与民”,贼歆以官爵,胁以刀刃,骂不绝口。及公之死也,部下崔云、杨鼎勋、杨鼎枢,暨诸骁将大呼战于市,力竭乃死。妻诰封夫人刘氏,饮血誓死,率仆婢御于门、垣墉、户牖,贼尸相枕藉,矢尽乃赴火死。”

  很明显,宁武关没有坚持多久就“兵民自相蹂躏而不复固也”,周遇吉也是条汉子,见城池已经守不住了,于是缒城而下,来到李自成的大营中,直截了当的告诉李自成:宁武关的抵抗是我下的令,不关城内百姓的事,意思就是要死就死我一个,你李自成不要屠城。然后周遇吉就被李自成处决了。

  乾隆《宁武府志》记载“贼初破宁武,亦不甚杀戮,旋引兵而东。明日,贼别部在城中者忽树蓝旗,遂肆戕虐,被祸有数千人,其伪总兵尤世禄所为也”也由此可见,宁武关并没有遭到李自成大军毁灭性的屠城,尤世禄之所以屠杀军民,主要是因为跟周遇吉结了仇,于是在城内屠杀军民泄愤。

  后来翻阅史料又发现不只是明史,很多年代与宁武关之战相近的史料都记载了李自成大军屠杀宁武关。所以屠城与否在两可之间,说屠城者多,结仇泄愤者少,不过乾隆年间实在太久远,清朝野史忒多,一般都采信李自成屠宁武的说法。

  其次,宁武关即使没有遭到毁灭性的屠杀,但也会被战火摧残,攻城战开始之后,城内“兵民自相蹂躏”一片混乱之下,确实会造成大量的平民伤亡。

  宁武关大战惨胜之后,李自成更是心有余悸,因为欲进军北京城,前面的关隘还有很多,这样打下去哪还受得了。于是,李自成便准备先班师回陕西,然后再作新打算。

  清朝时对于这段历史,是这样记载的:面对残酷攻城战和不成比例的重大伤亡,戎马多年的李自成竟然萌生了退意,召集众将商议:“宁武虽破,吾将士死伤多。自此达京师,历大同、阳和、宣府、居庸,皆有重兵。倘尽如宁武,吾部下宁有孑遗哉!不如还秦休息,图后举。”正当众人没有主意的时候,大同总兵姜镶的降表就到了,李自成大喜过望,而正在款待大同总兵姜镶的使者的时候,宣府总兵王承荫的降表也到了,于是李自成在众将的请缨下,才下定决心率大军挥师北上。当李自成的农民军抵达居庸关时,“世受皇恩”的大太监杜之秩和总兵唐通开门归降,最终北京城不守,李自成农民军遂得以轻松攻入紫禁城。

  有历史学者认为:虽然宁武关一战对明朝全局影响不大,但毋庸置疑的是,宁武关是大明王朝最后一战,总兵官周遇吉也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忠诚的最高含义。

  通过史料我们或许可以这样推论:其实,恐怕连李自成本人都万万没有料想到,北京城被他拿下得如此轻而易举,李自成还没做好准备。

  李自成此战的真实目的已经不能确定,但打完宁武关这一战,李自成确实是想回师,可随着明军的投降,李自成一方一下子多了十多万投降明军,这些人是要吃饭的,要发饷银的,回去后如何养活?李自成的基地是陕西,小冰河时期的陕西,如果陕西能够养得起兵可能李自成还是大明忠良,忠烈也是有可能的。

  山西据说每年需要上百万两的军饷,原来明廷给,现在投降大顺了,肯定是大顺给,还能指望崇祯给钱吗?这十几万降兵降将,不可能遣散,可不遣散,又养不起。

  李自成现在想到的反而是去和崇祯议和了,不要再打下去了。所以在战场上胜利后,居然谈判时的檄文反而倒像是遭遇了大败一般,在这篇檄文中,李自成一反之前称崇祯为无道昏君的说法,反倒赞赏崇祯“君非甚喑”——这都是古往今来的极少有的,后来历史学家都说李自成进京的举动十分怪异。从他追赃拷饷来看,李自成缺钱的可能非常大。

  但崇祯是谁,明末第一穷鬼和第一铁头娃,他摆出一副要打的架势了,李自成还能不打不成?

  无奈之下,李自成继续向北京进发,发出了东征后的第三道檄文,建议崇祯接受他的投降,只要承认李自成的顺王地位,而且把山西、陕西等地封给他做藩国,并且提供军饷,那李自成就向明廷投降。

  这个时候主要的就是军饷,但很遗憾,崇祯就是没有这东西。

  今后,闯复令杜勋求成,莫敢奏。内侍微言之。上召入,勋言李欲割西北一带,敕命封王,并犒军银百万,退守河南。受封后,愿为朝廷内遏群贼,外制辽沈,但不奉召入觐。因劝上如请为便。上语魏藻德曰:  “今事已急,卿可决之。”藻德默然,曲躬俯首。时上忧惑,于坐后倚立,再四以询。藻德终无语。上谓勋曰:  “朕即定计,有旨约封。”大怒藻德,推御坐仆地,入宫。

  所以现在李自成也没钱,绰号是“沛上长者”的李自成也不得不选择激烈的追赃助饷,来想办法。

  李自成不能不管军饷的事情,但朱媺娖说的也不能不当一回事,他停住脚步,看向李过:“补之,你去把那个费珍娥找出来,跟罗虎说额要给他说门亲事。”

  李过明白,接着李自成又问起刘宗敏关于追赃助饷的事情,听到刘宗敏追出来的钱财,他面色稍霁:“额就知道那些贪官污吏肯定有钱。”

  “你明天去抓魏藻德,看看他有多少钱,他闺女……”李自成思索一下:“你还是先别动了吧。宋王他们你明天给补之送过去,看看公主的态度。”

  “巩尚书,你明天有空去见见公主,问问别的事情,她对东虏了解多少。”李自成继续发号施令,他虽然不信,但十分迷信的他还是没有完全否定,他能够看出来,朱媺娖对李过李来亨巩焴的态度不错,对他和刘宗敏稍微冷淡。

  朱媺娖接走了袁妃,两个人对视而泣,袁妃被宫婢搬到了马车上,一路送到李过抢占的府邸,这个府邸也恰好是袁妃父亲的府邸。

  这一天朱媺娖很累,但她还是勉强抚慰惊惶憔悴的袁妃,祈祷袁妃不要在明年逝去。

  朱媺娖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李来亨找来的侍女看她的表情很古怪,而袁妃听说这里被李自成侄子所占据后同样如此,可能是想起靖康耻,怀疑朱媺娖是不是失节于李过,朱媺娖能说什么?这种事情本就说不清楚,也不能说,她苦笑连连,却由衷的感到放松,她缓缓闭上眼睛,自穿越以后终于好好睡了一觉。

  正当朱媺娖放松睡着的时候,忙了一天的李过回到这里休憩,今天给他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他也身心俱疲。

  李来亨迎了上来:“爹,公主那里已经安排好了。”

  李过点点头,粗粝的脸庞上是疲惫:“让人不要冒犯,给她们请个大夫,顺便收拾几个院子,明天宋王兄弟也要送到这里来。”

  李来亨用力点点头,过了一阵,李来亨试探的问:“爹,茅麓山是什么地方,为啥公主说不让额上茅麓山?”

  李过看着李来亨年轻的脸庞,叹了一口气:“你跟额过来吧,额和你说一说,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公主就是这么说的。”

  李过拽着李来亨,给他细细说了茅麓山,李来亨挠挠头:“不能吧,额们刚刚逼死了崇祯,说额以后会为大明尽忠到死,不太可能吧……”李来亨声音越来越低,面上却是惊疑不定。

  “等迫降了吴三桂,就不会了。”李过拍拍李来亨的肩膀,“先回去休息吧。”

  第二天,朱媺娖精神饱满,以前压抑在心口的痛苦消散了大半,她心情愉悦的用膳,然后在看见袁妃的时候好心情就没了大半。

  “先给袁妃诊治吧。”朱媺娖有气无力的说。她坐在床榻边,看着老大夫给袁妃把脉:“袁……妃是心病,抑郁成疾,身上的伤好治,心里的病难医。”

  朱媺娖叹了一口气,点点头:“我明白,还请老先生开个药方,也算聊胜于无吧。”

  接着老大夫给朱媺娖把脉,“公主的身体要比袁妃好,虽然失血过多,气血不足,但若静心调养数月,不要思虑太多,恢复气血,断臂之事便应无碍。”

  朱媺娖面上浮出一丝苦笑,静心调养,不要思虑,恐怕难啊,“这麻烦老先生了。”

  朱媺娖解开自己左臂的白缎,露出里面已经开始痊愈的断臂,老大夫用放凉的清水浇洗。清洗完后,老大夫拿剪刀剪掉一些化脓破溃之处,朱媺娖紧紧咬着右臂的袖口,冷汗直流,接着老大夫拿出桃花散来。

  桃花散,  出自明·《外科正宗》,配方及用法就是以熟石灰240克,生大黄40克  ,同炒至石灰呈粉红色,大黄呈焦褐色,共研细粉备用。根据外伤创口大小取适量撒患处,覆盖消毒纱布,胶布固定,或用干净白布裹敷。而皇宫里面的桃花散为了生肌止痛,里面加入了不少的冰片之类名贵药材。

  老大夫轻轻包裹朱媺娖的断臂,换上干净的白缎包裹。

  朱媺娖换完药,亲自送老大夫离开,态度非常尊敬亲和,老大夫并非无情之人,看朱媺娖的眼神也甚是怜悯。

  送完老大夫,朱媺娖跑去亲自侍奉袁妃汤药,正当朱媺娖安慰袁妃的时候,她听见外面隐隐传来喧闹之声,朱媺娖走出去一看,嗯,是一位熟人,巩焴这位大顺礼政府尚书来了。

  “巩尚书你来了。”朱媺娖向巩焴微微一笑,巩焴抬手轻施一礼,朱媺娖拱手回礼,没有左手的拱手总是怪怪的。

  朱媺娖看着跟在巩焴身边的李来亨,也亲切的对他笑笑。

  三个人相互客气有礼的来到一间书房里面,没有人阻拦两个人带走朱媺娖,朱媺娖坐在书房里,颇有一种反客为主的气势:“李自成不信?让你们来试探我?”朱媺娖含笑看着面前二位。

  李来亨对朱媺娖直呼李自成名字有些不爽,这种不爽直接表现在脸上,倒是巩焴稳得住,“子不语怪力乱神,更何况公主是公主,主上难免心生疑惑。”

  朱媺娖摇摇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太阳,亲自提笔在纸上书写下三个字《菜人哀》。

  岁大饥,人自卖身为肉于市曰菜人。有赘某家者,其妇忽持钱三千与夫,使速归。已含泪而去,夫迹之,已断手臂,悬市中矣。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

  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

  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入饥人腹。

  男肉腥臊不可餐,女肤脂凝少汗粟。

  三日肉尽余一魂,求夫何处斜阳昏。

  天生妇作菜人好,能使夫归得终老。

  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

  朱媺娖写完诗句,凝视着墨迹,巩焴看着诗词,不知道为什么也竟然说不出话来,朱媺娖抬起头,悲切的看着巩焴,轻声说:“这首诗写的是清军在两广一带四处掳掠,百姓惨遭不幸。次年广州发生大饥荒,人们吃尽树皮草根后,有人便以人为粮,菜人市场也就应运而生。”

  “据说那个时候,连北京都有人市。”朱媺娖的声音很低,很压抑,李来亨同样看见了诗词,怔怔的不说话。

  “天下有一千多个县,就有近一千个县遭到屠戮,天下有一百多个府,就有近百个府遭到屠戮。四川是天府之国,战争结束以后人口不足十万人,以至于要从各地寻人填四川。”朱媺娖的嘴角勾着,笑容讽刺,“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你不明白明明国仇家恨在那里,我却要对李自成说这些,但我明白,这是蔓延三百年的灾难,以至于清朝灭亡百年后我们也要为清朝的落后买单。”

  朱媺娖依然在写字:“初二日,清陷广州,屠之。百万人民,尽死于内。

  城前后左右四十里,尽行屠戮,死者六十余万人。相传城中人士窜伏六脉渠约六七千人,适天雨,渎溺几尽,其所存仅二人,双门底刘中山其一也。止有七人躲入大南门瓮城关帝庙神像腹中,得免诛戮。

  甲申更姓,七年讨殛。何辜生民,再遭六极。血溅天街,蝼蚁聚食。饥鸟啄肠,飞上城北。北风牛溲,堆积髑髅。或如宝塔,或如山邱。五行共尽,无智无愚,无贵无贱,同为一区。”

  朱媺娖指着这些字纸:“李自成不就是想问我原因吗?这就是原因。”

  文字是有力量的,此刻,巩焴整个人如同雕塑般木然,他仿佛已经完全沉浸在了那些文字所描绘的景象中,透过纸张亲眼目睹那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尸山血海。

  而另一边的朱媺娖,则静静地凝视着窗外。京师三月末的阳光明媚,微风轻拂,风景也是如诗如画,但她的目光却显得十分空洞无神,仿佛这美好的一切都无法进入她的眼帘。

  末了巩焴一叹:“我明白公主的意思,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朱媺娖依然看着窗户外面,但眼泪却一滴一滴落了下来:“雪胔白骨满疆场,万死孤忠未肯降。寄语行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她声音近乎哽咽,声不能语,词不成句,但依然断断续续的说:“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我怎么能,我怎么能再看他们的血再流一次。”

  朱媺娖泪流不止,而外面再一次传来喧闹声,巩焴握着纸,起身走了出去,而朱媺娖也抹了一把眼泪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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