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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一万年是多久?


云翼殿。

  羽知弦呆呆望着案上的金羽蛋,不语不动。也许是过早来到世间,这枚羽蛋还略小。百年都未必能破壳。

  星眸岑寂,落满伤痛。往事一幕幕在元神里映出。

  九州的地下赌坊里,摇醒他的明净小道;

  玄铁头盔裂隙里落满日晖的眸子;

  被中毒失智的自己一头扑倒的惊慌的唇瓣;

  从旖旎水漾的浴盆里仓皇逃走的身影;

  初雪时从后追赶气喘吁吁的粉腮红云;

  游鲸画舫上被镀上夕阳的明澈笑靥;

  红叶连天的凤凰林中向他奔来的赤足;

  他曾细意为她簪戴大婚的金羽凤冠.......

  原本空澈的元神被不断涌出回忆围追堵截,羽知弦胸膛的悲恸无涯,痛如熬沸的赤海,血水浑沌地浪卷滔天。

  他居然忘了她。

  忘了长忆是谁,忘了长青是谁。一字一句逼令他记住的人,他终是忘了。

  他居然用万翎破云箭中伤她的肩头,还冷眼瞧着身怀六甲的她在尸山骨海断肢残躯里扑跌……

  羽知弦重重地阖上双目,握拳透爪,强抑着眼中的酸涩。

  端木青的气息仿佛还萦绕身侧,鼻腔的酸胀让她的气息更分明。

  一睁眼,仿佛她人就在殿中,不是碰掉瓶罐,就是闲懒地翻着话本,看到捉紧处,为戏中人恨恨地鸣上不平……

  呆坐不动的男人,像卡在了时序的罅隙里,动弹不得,也不愿动弹。

  一日、两日、三日……许多日。

  一年、两年、三年……许多年。

  青色的胡桩蔓上男人的脸颊,像苔藓爬上年生久远的树,那双星眸再也无法睁启。他陷在自己的迷心阵里,他给自己下了“停时”咒言。

  羽族的族老们请来了气息悠悠的虚藤子。无垢山的老师祖为补裰羽知弦的元神,一身功法尽失,本可修复的经脉只能断得七零八碎。

  白须白髯的老道轻扬拂尘,悠悠开口:“我知道你能听见我的话。”

  羽知弦剑眉微动。

  老道玄虚的语气仿佛远天飘来的山岚:“我在补衲你的元神时候,发现了一瓣不属于你的木系元神。”

  男人身躯一震,想到了什么。

  虚藤子稍顿,正色道:“如果是神姬的,我可以将其引出,投入六道。”

  可一旦投入六道便是一滴水汇入大海,她会在谁身上?她会托生狡黠的狐还是春阳里的云雀,抑或滚滚红尘里的凡女……

  总之,你无法从海水里再寻到凝雪峰的那片雪花。

  梵天的雪君不也苦苦寻觅了几万年么?

  还是自私地将那瓣元神养在自己的灵台里,难怪他始终能闻觉属于端木青的幽香。

  原来她一直就在自己元神里。哪怕是残缺的一瓣元神。

  虚藤子见羽知弦紧锁眉心,沉默难言,继而又说:“你看案上这株枯萎的花,若一直养在水瓶里也是枯的。”

  老道摘下枯败的花蕊,扬手炼成一粒花种,摊掌,林风卷走了花籽。随风而去的花籽也许会落在农夫的田埂,也许会落在人皇的御花园,也许会落到无垢山的禁林……

  尘缘玄妙,下一个春时,庶或能开出最美的笑靥。

  羽知弦落泪,问:“那我该去哪里寻她。”

  神只尚堪不破造化劫数,因果聚散哪里有常。虚藤子答不出来。

  仿佛用尽全身勇气,男人缓缓说出:“师祖,请将她投入六道吧!”

  男人昂着额头,静待虚藤子引出那瓣元神。那是在凌霄兽的迷心阵中,为令羽知弦涤清杂念苏醒过来,端木青咬牙刺破额心给他的。

  感到元神一阵拉扯,万古咒的驱策下,一瓣青芒悠悠的元神自羽知弦的印堂溢出,轻乎若绒羽地飘荡在老道的手心。

  合掌,虚藤子正要将青芒闪烁的元神收进净瓶,羽知弦蓦地一把拽住,满目不舍和眷恋:“让我再看看她……”

  多看一眼,也许是最后一眼。

  ——

  羽知弦怀着金羽蛋,走过九州的春花秋月,路过人间的烟火红尘,看过许多的聚散离合,也不断在回忆里重温旧梦。

  他隐去神力,做了木匠,修过皇室殿宇,还做过商贩,沿江而下贩过布匹木材,还做过神医,医术了得,布药施丹……

  许多公主、贵女、小家碧玉都希望与他结连理,但他婉拒了好意。神生再漫长,他都要在尘缘里等着那人。

  也许千年,也许是几百年,总之时间久得羽知弦自己都记不清。在紫月界借着游历寻人的男子,终于等到了迟迟不肯破壳的孩子。

  那双像她的眼睛闪着最美的辰光,一破壳便好奇满眼遍地乱跑。

  愣在原地的羽知弦,束手无策。一岁模样的羽神幼子昂着好看的小脑袋问:“你是我父神吗?”

  他在金羽蛋里听过许多故事,从开口能言语后就每日缠着羽知弦给他讲故事,长大了定然同端木青一样特别能看话本。

  羽知弦看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蹲下身默然颔首。

  臭小子撅起嘟嘟的小嘴不满道:“那你快给我取个名号吧!”

  故事里厉害的人都有特别好听的名号,有的甚至长得他记不住。比如灵枢宝座五岳天元解惠天尊,再比如流星赶月花剑影唐门秀才……

  可父神居然给他取了再普通不能普通的名字,一点气势和阵仗都没有。

  臭小子抱臂不满:“我不要叫羽青!”

  羽知弦慈爱地揉着儿子的头颅,“青儿,是世间最美的名字。”

  臭屁满脸的羽童子眨巴着湛亮如墨点的眼瞳,将信将疑:“是吗?”

  羽知弦笑:“你看最美的叶子是不是绿色的,最美的花也是青色的。”

  羽童子立即跳到桌上反驳:“父神说谎,哪有青色的花。”

  男人愕然无言,半晌才答:“有的,是梵音般若。”

  “是吗?”

  “是的。”

  “那你摘一朵给我瞅瞅!”

  “……”

  为了证实自己没有说谎,羽知弦带着孩子回到无垢山。虚藤子已老成枯藤一条盘在婆陀树上,倒垂分挂。

  曾经的矮木墩子长明成为一代宗门天师,花白须发,迎风矗立明月峰。

  “师兄,你回来了。”

  拥有半神元神的羽知弦虽墨发依旧却也不禁细纹爬上眼角,多了男人的沉稳和隐忍。

  在梵天花草录里,羽青见到了父神口中的般若花。青瓣重蕊,清妍端丽。

  羽青眨着不可思议的大眼:“长明师叔说,我母神就有般若花,父神你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母神?”

  羽知弦垂眸不语,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寻到她。三界之大,她究竟在哪里呢?

  或许她去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

  披霞山的落霞最美,迎着海浪跳跃的独角豚歌声很美……那场荒原圣战里,引动漫天劫火,连赤海都烧干了。

  终是海枯石也烂。

  好在天荒地老的几千年后,羽知弦带着羽青来到三清最东边的虞渊,已化作东海的虞渊碧波湛湛。

  羽青因被灭神链锁过,不仅破壳就费了上千年,每千年才长凡人童子逾岁的形貌,至今也就是七八岁的模样。

  两父子登舟在东海里漫无目的浮浮荡荡。东海之中有座蓬莱仙山,也许适合羽青修炼。

  茫茫碧波万顷,小舟忽然不再翩然飘摇。趺坐运息的羽知弦陡地启目。

  他看见一双白嫩的柔荑扒着船舷,一双湛亮的眸子带着怯望向自己。裸裎香肩的女子只探出一颗头,粉面娇腮。一眨眼,水滴蓦地滑落羽睫,男人呼吸跟着一滞。

  女子额间绽着若隐若现的梵音般若,美得明澈清婉,又带着少女的娇怯,小声求告:“神君救我!”

  原来她成了海神的大公主,一尾绮丽无比的人鱼公主,为了逃婚被追到海面。

  难怪人间妖界万年都寻不到她。

  羽青一跳而起,欣喜若狂:“你不会是我母神吧?”

  他看过母神的画像就长这个模样。居然父神一点没有骗他,母神果然美得天怒人怨。

  人鱼公主蹙眉,心忖,这该不会从一个水坑跳进另一个火坑吧?舟上童子看起来傻兮兮,男人瞧着呆愣愣。诚如老乌龟所言,物以类聚。

  害怕遇见歹仙的人鱼公主摆尾回身,青鳞晶莹的大尾巴差点掀翻小舟。

  尚愣怔着的羽知弦,慌忙起身跃入东海。便是羽神在海里也不如人鱼翩然自如。

  眼见人鱼摆着绮丽的尾越游越远,男人急智一动故意沉入海底,假装淹死。

  须臾,海神的人鱼姬公主折身游回,伺在礁石后查勘许久,感到男人确凿如所见地即将淹死,才迟疑着摆尾游出。

  围着男人的“尸首”绕了几圈,闭目躺着的男人玉面清润,布衣下的身躯修长劲瘦,比父神安排的龙族纨绔好看多了。

  可惜他不会遁水术法,平白淹死。

  他不是还有一个幼子吗?真可怜!

  美丽的人鱼姬公主缓缓俯向男人,两瓣温软的唇轻贴男人的薄唇,自内丹送来清凉的灵息。

  良久,男子僵躺不动,仿佛死透了。轻叹,人鱼姬公主准备离唇而去,不意却被羽知弦翻身控住,反客为主。

  带着万年之久的忆念,男人如陷迷梦,吻得缱绻悠长。

  “我终于寻到你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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