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子墨双目猩红，神色疯狂，伸手缓缓抚摸着沈无际的脸颊。

  沈无际不可自控地颤抖着身体。

  怎么会这么凉。

  时子墨的手是凉的，没有一丝温度，像万年寒冰，似森然枯骨。

  半晌，沈无际半跪着，扶着墙站起来，盯着时子墨，缓缓开口道：“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

  不知是触到了时子墨哪片逆鳞，他突然往沈无际腹部的伤口处狠狠捣上一拳。

  沈无际挨了他这一拳，痛得跪在地上，鬼气顺着伤口滑进沈无际体内，仿佛万千虫蚁撕咬着他的经脉，腹部湿湿地染红了一大片，脸色也白得像一张纸。

  他看见时子墨修长笔直的小腿往后退了两步，腹部传来的痛楚使他脑子清醒了不少。

  时子墨眼眸深处横波涌动，似是癫狂，他表情有些狰狞：“你不是要守护苍生吗？不是要心不改吗？怎么，这就撑不住了！？”

  沈无际低着头，想到了被种下鬼气的众人，沉默不语。

  时子墨盯着他，又恶狠狠地道：“刚才你不是要帮你的好师兄拿剑刺死我吗？怎么才一会儿，就不行了？”

  他分明知道，沈无际不可能再拿得动剑。

  时子墨赢了，大获全胜。

  他感觉自己好像并不是很开心，脸上却依旧保持着笑容，转过身去控制着城中百姓向这边走来，他还想再看看沈无际的反应。

  这一次你为了这天下苍生，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是跪在地上求我住手，还是将自己交出来任我处置。

  我要把你带回鬼界，藏起来。把你关起来，让你看看苍生是怎么一个个死在我手上的！

  师尊，届时你又会说出什么话呢？

  想到这里，他有些愉悦，嘴里也哼起了小曲。

  沈无际觉得，他似乎懂了。

  时子墨是来报仇的，是我亲手杀了他。

  是为师……

  是我对不起你。

  是我正义凛然用别人的命去换天下苍生的命。

  我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命。

  “我还给你。”

  忽然，沈无际拿起地上的昭世，调转剑身，锋刃架上了颈项间。

  一道澄净的银光划过时子墨那双极致癫狂又仿佛一潭死水的幽黑眼睛，时子墨竟被这道光闪得不自觉微眯眼眸。

  沈无际松开了手，殷红的鲜血顺着剑刃滑下，尸体仍跪坐在地，没有倒下。

  随着那一声长剑滚落坠地的清响，时子墨的笑声和动作瞬间凝固了，失去控制的百姓停步在城门口。

  沉默了半晌，他走到沈无际一动也不动的尸体旁边，脸色阴沉。

  你为什么不求饶？

  为什么不跟我打。

  为什么要这样。

  时子墨忘了，沈无际此人，从来就不明白时子墨，从前不明白他为什么跟在自己身后，现在亦不明白他为何要做此一场。

  低下头，嘴角边扭曲的弧度慢慢回落，眼睛里爬上密密麻麻的血丝，眼瞳已经变成肉眼可见的紫红色。

  随即，他又恶狠狠地咬牙道：“是你自己死的！”

  说完，时子墨冷笑一声，又自言自语道：“你自己死的，我可没逼你……”

  时子墨看了眼地上已经没了生息的沈无际。

  他彻底崩溃了：“你自己死的！”

  “师尊，师尊！沈无际！！沈无际……”

  忽地，时子墨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瓷瓶，倒出来一粒丹药喂到沈无际嘴里，抬着他的头让咽下去。

  “吃，给我吃下去……”

  他将沈无际散在额间的长发撩到耳后，将地上断为数节的昭世剑拂开，又在他身下画了一个可以汇聚灵气的阵法。

  他似乎是觉得待会儿两个人又可以见面了，心情越来越愉悦，甚至哼起了小曲。在沈无际身旁慢慢走来走去，等着地上的人睁开眼。

  却一直没有等到。

  时子墨脸色越来越沉，目光也越来越冷。

  就这么等到了日斜西山，暮色降临，橙红色的落日余晖将天空映得火红，映在沈无际身上，那血红竟变得无比刺眼。

  时子墨觉得事态有点不可控制了。

  他俯下身，不假思索地用手去捂沈无际脖子上的伤口。

  然而，血已经流尽了。沈无际脸色苍白如纸，大片大片已经变成暗红色的血干涸在他的颈项间，衣衫上。

  现在才去堵伤口，什么用都没有。

  时子墨只得到满手的红色。

  沈无际已经死了。

  时子墨微微一怔，慌忙把手放在沈无际的额头上，闭目而探。

  片刻，猝然睁眼。

  沈无际的魂魄已经不在体内。

  时子墨眼睛里的血色溢满出来，眼眶通红，霍然起身，双手紧紧捏起拳头。他下意识走来走去，全身不受控制地腾起浓郁的黑气，暴虐的气息展露无遗。

  突然，他又平静下来，蹲回原地，小声地道：“师尊。”

  他道：“师尊，你先回来，我还有话没跟你说。”

  无人应他。

  时子墨脑子里混混沌沌，俯身抱起沈无际冷下去的尸体，喃喃叫道：“师尊。”

  “师尊……”

  “师尊。”

  “……”

  就是叫上几百声，几千声，也没人应他了。

  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手足无措地抱着沈无际，讷讷地道：“师尊……”

  “我没想杀你的，我……”

  时子墨慌了，颤了颤湿润的眼睫，对怀里的人道歉：“我……我也没想杀那些人的，我只是想威胁一下你，我以为……我以为这样你就会对我服软，求我放过那些人。我……我错了。”

  “是我没控制住自己，我刚刚不该那样跟你讲话的，师尊。”

  “我错了，师尊……”

  他自言自语道，结结巴巴地，边说边去擦沈无际脸上溅到的血。

  “你……你先回来……，先等等……”

  天色已暗，依旧无人回应。

  时子墨陡然暴怒，厉声喝道：“沈无际！！你休想！休想就这么死了！！！”

  “你怎么可以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死了！死得这么容易！不行……不行！我要你……我要你也尝尝我死时的滋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样，这样你才能感同身受，你才知道你给我的究竟是什么！！”

  突然，他拽着沈无际一只胳膊，把他背到背上，回到了幻剑峰的后殿，沈无际住的那间屋子里。

  时子墨将沈无际平放在床榻上，打了盆清水，拿毛巾将沈无际全身上下都细细擦拭了一遍。

  给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道袍，将沈无际的两只手交叠放在他身前。又重新打了一盆清水，将沈无际脏乱的头发梳洗了一遍，用术法烘干，再轻轻地、仔细地束上。

  做好这一切后，时子墨一手轻抚上沈无际闭上的双眼，柔声道：“师尊，你逃不掉的。”

  师尊，你生生世世都逃不掉的。

  时子墨放开神识，四下寻探，发现沈无际的魂魄正徘徊在幻剑峰后山的一处悬崖旁。

  举起手，施了个术法封起房门，时子墨便抬步往后山去，片刻便到了悬崖边。

  时子墨微微一怔。

  一团黑色的气团浮在悬崖上方，若是有人形的话，那一定是在凝神观望着什么。

  这地方，是当年他在幻剑峰时练剑常待的地方。

  沈无际的魂魄只在此处徘徊了两个时辰，便飘到了别处。

  时子墨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跟着。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

  沅荒大陆，穷极之地。

  晚来风急，在屋丛疏落的小镇中呼啸而过，携起地上的枯叶卷卷又落，萧瑟异常。

  整条街上居然只有一家小酒馆中透出些微暖的灯光来，这才使这条街上有了点人气。

  所谓的穷极之地，不是居民贫穷，民生疾苦的地方。

  而是妖、魔、鬼三界，与人界的交界之处。

  下界中，人与妖魔混居在一起，但大多数妖魔都呆在异界，并不会轻易迁徙。

  可异界隔离结界薄弱，经常有两界居民互穿乱窜，越界之事也常有发生。

  没有几个身无修为的普通人，愿意生活在妖魔神出鬼没，今天偷鸡摸狗、明天杀人放火的地方。

  是以，穷极之地的人烟越来越稀少，只剩下各大修真宗门派来的弟子们驻守边境。

  出了镇子再往西走，就该过妖魔的地界，一路过去，穿过妖魔之境，便能到达冥界，也就是——鬼界。

  忘川主干便存在于冥界，供世界千万魂魄轮回转世之用。

  穷极之地，人迹罕至，荒凉异常，连一只动物也见不着，实在是没有人会闲着无事跑来这里。

  异界的界门有两层，一层通往妖魔界，一层通往冥界。

  千百年来，其他几界之中也慢慢建起了一座城来。

  能留存于世，不入忘川之魂本就极少，只不过千万年来日积月累，渐渐也有了一座城之多。

  冥界尚存的鬼基本上因为在刚化鬼的时候，身上怨气极重，导致他们无法投入忘川，成为只知杀戮的厉鬼。

  不过，等他们自己去报了仇，那怨气也就会慢慢地散了。它们便会从一个无意识的厉鬼，变成一个有意识的鬼。

  这种变化有可能是一天两天，也有可能是半月之久，甚至还有拖了好几年的。

  人界他们自然是待不下去，又不能像妖魔那样顶着一张人皮，稍不注意便会被发现身上的鬼气，便只能苟居在冥界。

  这时，冥界城里各处都洋溢着一丝淡淡的喜气，仿佛正在酝酿着什么喜事。

  一名衣着打扮格外艳丽的女鬼扭着腰肢，走在众鬼中间，道：“这群人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我们，真是会撂担子！啧……一个两个的，快想个办法呀！”

  墙边站着的一女鬼看了看这边，两只手抓着衣领口往上拢了拢，走到艳丽女鬼面前。小心翼翼地道：“贞七姐，你看，看我行吗？”

  贞七挑眉道：“你？？”

  那女鬼颇为羞涩地“嗯”了一声。

  贞七一步上前，扒开她的衣服，骂道：“你自个儿瞅瞅，你自己是个什么样自己不清楚啊？！？这么难看的东西！别污了城主的眼睛！”

  那女鬼衣服被她扒开，竟露出一具千疮百孔的身体来，就像是被人用箭，一箭一箭生生扎出来的一样，恐怖如斯。

  女鬼受贞七一句骂，拢好衣服遮住身体，撇嘴走了。

  贞七环观一圈女鬼，不是身上被捅了几十刀，就是被人砍了脖子，自己拿针线胡乱缝在一起的，实在没眼看。

  旁边一个矮小的女鬼凑到她旁边来，小心翼翼建议道：“贞七姐，要不，出去搙一个回来？”

  贞七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这“出去”指的可不是出城，城外根本没有任何东西，而是指的出鬼界，去人界。

  那女鬼又道：“咱们这些鬼都是死得不入眼，不体面的。城主大人见了也高兴不起来，倒不如……”

  她说到这里，突然就意味深长地咯咯笑了起来。

  贞七稍微考虑了一下，也只是稍微。她环顾一圈，见城里的这些女鬼通通入不了眼，身体也磕碜得很，确实配不上她们高贵的城主大人。

  她眉一弯，勾起红唇，笑道：“那还是出去搙一个回来吧。”

  众女鬼一听，立刻嘻嘻哈哈笑开了，推搡着往界门去。

  出了鬼界，穷极小镇也没几个人。众女鬼不敢走太远，在镇子上转转找找半天，发现住在这儿的居民不是些糟老头子，就是一些大老爷们儿，糙得很。

  眼见又路过一个邋遢的修士，贞七嫌弃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呀？一个个长得可真磕碜。”

  一女鬼捂嘴道：“哎呦呦，现在可上哪儿去找个人呀？这镇子上全是大老爷们儿，连个母狗都没有。”

  “我的天哪，命中注定，看来这城主夫人还得我来！”

  “滚远点吧！你个丑不死的老东西！肖想什么呢？！”

  “把她剁了，心怀不轨！哼，明明我才是城主夫人！”

  “呔！贱人休想！”

  “我死的体面些！是我！！”

  众女鬼嘻嘻笑笑，打打闹闹间，街尾那头突然出现了一抹与这风沙之地格格不入的白色。

  众女鬼立刻安静下来了，伸手指着那道移动的人影，惊讶道：“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我看看，我看看！……可不就是个人嘛！”

  贞七道：“等等！等他过来，看看他长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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