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忧郁兄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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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的街道,崭新得像刚砌出来的一样。南面的山坡和树林,和灰蓝的天空叠印在一起,向江边延伸而去。它们突然带给我一种新鲜的渴望,仿佛那天边,有一个敞开的胸怀,等待着将我拥抱。我立刻迎着太阳,朝它奔去。
干净的大路上,小汽车飞得像鸟一样快,在我耳边响起“嗖”、“嗖”的声音。这一段没有红绿灯,也没有摄像头,司机们到了这里,就格外地放肆。我瞅着刚过去一辆车的空子,像鹿一般跳跃着,迅速横穿过高级公路,往山坡下奔跑。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欢快地“砰砰”跳。
我一直来到东江边上。
这里渺无人迹,空气暖热,水面闪烁太阳金光。水的气息,花草和植物的气息,在半空里凝固不动,我的呼吸一抽动,它们就浓烈无比地钻进我的肚子里,让我快乐得无法形容。
四周安静得像原始森林。
我在一棵老榕树下睡了一觉。
那些虫子,蚂蚁啊什么的,闻到了人肉的味,或者是我咸腥的汗味,也成群结队快乐地来了。它们咬我的光脚趾,又钻进衣服咬我的肚子。一只小蚂蚁爬进我的肚脐眼里,害得我痒痒地忍不住嘎嘎笑。
我都不当一回事。这些小东西,都是图好玩,只要它们不钻进我肚子里就成。幸亏我有一层皮肤哦,不然,这么多虫子往身体里钻,那真受不了!我小时候专门干那种捉蚂蚁装进瓶子里的事,把它们整得够呛,偶尔它们要咬咬我,就咬吧。
直到树荫被太阳移走的时候,阳光把我生生晃醒了。
太阳在水面上撒下密密的亮晶晶的针,刺得我睁不开眼。这真是一个好地方,不被人打扰的好地方。我把全身衣服、书包全部洗干净,晾在岸上,然后跳进水里,搓洗皮肤上的污垢。它们被汗水一溽,又给太阳一晒一烘,差不多要出酸味儿了。
我又在水里玩了一会。
自由没有任何限制,就不那么吸引人了。一个人玩,总没多大意思,我慢慢没劲了。
衣服干了,暖烘烘的,捂在脸上,很好闻,有阳光的味道、肥皂的味道和江水的味道,吸一口,让我感到很满足。我穿好衣服,又把书包的里子翻出来,继续晒,之后,我就坐在岸上发愣。
爸爸走后,我发愣的时候似乎多了些,也许是因为孤独。有时,我看着一个什么东西发愣;有时,又看着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发愣。过去发愣,和爷爷给我的那些书有关。《野天鹅》,《幸运的贝儿》,《守口如瓶的孩子》,《夏洛的网》,还有好多,我全读过。那是很奇妙的事情,觉得自己在很短的时间里,不断经历着这个人的一生、那个人的一生,参与所有他们的事情。
比如艾丽莎,她的哥哥们都被巫婆变成野天鹅了,她一个人在大森林里走啊走啊。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我就想到大森林里去,在她的前面,给她带路。再说,大森林里多美啊,连水都是那么柔软甘甜。
如果有食物,又有亲人和朋友,那么就住在大森林里,多好啊!
艾丽莎因为孤独,因为迷路,所以哭。我要告诉她,别哭,得有个正确的方法,才能够走出去。爷爷说了,如果一个人在森林里迷路,怎么办?那就顺着溪流的方向走,跟着它,一定能够走出去。
35
待在宁静的江边,我感到很安全,没有什么危险可以威胁到我。
我呼吸着干净的空气,手里一把一把地抓起沙子,又慢慢放掉。
岸上有许多黄色的花朵,有芦苇和小灌木。灌木丛上出现了许多黄蜻蜓,它们轻盈地飞来飞去。
在风镇,这个季节也有很多蜻蜓,红的,灰的,绿的,应有尽有。
有一种蜻蜓特别大,头和肚子都是绿色的,我们叫它“大绿头”,很少见,要到比较远的田野里才能捉到。一个夏天的“大绿头”,大概就那么两三只吧。不过,只要你捉到一只“大绿头”,就有希望捉到第二只——把那只“大绿头”拴在线上,带到田野里去放飞,引诱它的男朋友。很快,就会有另一只“大绿头”找来了。它们先是相互围绕着飞一阵,然后开始交尾。夏天很短暂,昆虫们都急急地想多生些小孩。等它们忘乎所以的时候,我们的网就呼地横扫过去……
一切都那么宁静而美好。
想想,大家都在一个时光轨道里运动,一起上学,做功课,吃饭,睡觉,又上学……但是,突然间,某个人被扔了出来,离开了这条轨道。大家依然急急忙忙地,做那些永远做不完的事情。那个离开了轨道的人,却可以在自己向往已久的江水中游泳,看看风景,嗅嗅花香,的确是很奇妙的事情。我仔细算时间,这些天,毕业考试的成绩该出来了,按成绩,大家要被分到县城几所不同的中学。也不知道我会去哪一所学校……
我起身,拿过已经干透了的书包,把我的书、本子、笔盒,以及零零散散的稿纸,一一放进去。我封自己为孤独勇士,接下来,要去做一些勇士应该做的事情。
36
沿着江边走没多久,看到一个小码头,一次只能停靠三、四只小船的那种。靠边的一只小船,像鲁迅的文章里描写的绍兴乌篷船,它看起来只能载一个渔公,另一头再站上一只鱼鹰,就很像那些古画的情景了。
一个摄影师,带着几个模特儿,正在榕树下拍照。
我注意到,一个和阿黄差不多大的小孩,皮肤黑黑的,正抱着一棵树干,远远地朝他们看。我一眼就判断出,他是一个流浪孩子,外省的。
和老鼠窝的孩子不同的是,他的眼睛里没有惊恐和戒备,只有宁静、忧郁。
我走过去打招呼:“嘿!”
他扭头看我一眼,不吭声。我不知道是离开,还是留下来陪陪他。他一动不动地,看那些漂亮的模特。
“这里的人很美。”我说。
他仍然不说话,只是换一只脚站住,另一只脚别着,像早晨的鸟。我想,如果我不惊动他,他会就这样站上一百年。
我向他凑近些:“要不要我们一起过去看看?那边还有很多人呢。”
他转过头来看我,眼神陌生得没有任何内容。突然,他的眼神有些闪亮,鼻息急促起来,对着我抽气,鼻翼收缩扇动起来。我后退一步,他的头像小狗一样伸过来,眼睛发光,使劲嗅我身上的味儿。
我突然明白,掏出那支我舍不得吃的热狗,剥掉浸了油的纸袋,递给他。
他三两下就咀嚼吞咽下肚了。
“我叫周忻。你叫什么?”
他不说话,仿佛我的存在就和那条热狗一样,没踪影了。
他继续看那些模特。
“好好的吧。”
我拍拍他的肩,然后离开,向码头上走去。
我听见身后一阵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是他跟上来了。我站住,他也站住,我走,他就跟。我心里发热,立刻觉得他是我的好朋友,就抱了一下他的肩膀,像电影里的那些硬汉一样。
我说:“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不说话。
“我理解。以后我就叫你兄弟,行吗?”
“行。”他的声音低到几乎没有。
“嗯?”
他点头:“我说了,行。”
我们一前一后往江边走去。
他说:“姐姐!”他指那些模特,“她像我姐姐,穿红T恤的那个。”
那伙人中,摄影师不断提要求,要老渔公把小船摆来摆去,又要模特们轮流上船。
附近村庄的老人们,就在老榕树下摆了桌子打桥牌,身边放着糖果和大水烟筒。他们默默出牌,不时扭过头来,对模特们发出的笑声嗤之以鼻。
远处的江水是灰色的,榕树下的江水很绿,水里有青苔和水草。村里的小孩围在岸边,很专注地看模特儿们的表演,津津有味。附近有个小士多店,我目光搜寻一遍,没有看见电话。
我向榕树下走去,对其中一个玩牌的老婆婆说:“阿婆,有没有电话可以借我用?”
老婆婆的脸又黑又皱,像干掉了的丝瓜。她的眼睛圆圆的,很眍,很亮,瞅我一眼,眼光特别有力。
她不理我,埋头看手中的牌。
我想,她可能耳朵不好,就把我的请求,对旁边的老爷爷又说了一遍。老爷爷不抬头,朝我一挥手,骨节很大的手背差点打到我脸上。
我后退一步。
老婆婆开口了,很凶地:“去啦,捞仔!”
我又想去接近那些小孩子,希望他们能带我,去找一个电话。但他们听不懂普通话。我翘着拇指和小指,在脸上比划打电话的动作,他们木然的看我,摇头。
我一时没了主意。
模特们轮换着上船。
一个模特下船的时候,踩住了自己的裙脚。她身体一偏,小船猛地晃起来,船上穿红T恤的模特就扑进了水里。我扔下书包,跳到水里,迅速把她的头托起来。
水其实很浅,只到我的腰部,但是她被吓坏了,身体像鱼一样滑,站不起来。尖叫着的模特们和摄影师一起合力,把她拖到岸上。
兄弟对我说:“谢谢!”好像那真的就是他的姐姐。
她吐出口里的水后,坐在地上哇哇哭。
摄影师烦躁地收拾他的设备,把相机镜头取下来小心地放进摄影包,把DV机放回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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