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上将，患者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情绪波动比较强烈……”

  “至于为什么没有醒来，可能是患者自身不愿意面对现实，沉湎……梦境。”

  病床上躺着昏迷的夏眠。

  他躺着的枕头没一会儿已经晕湿了大片，那是眼角不断落下的如珠泪水所致。

  潮汐神情有些疲惫，按了按眉心，用手帕擦拭夏眠落下的眼泪。不过无济于事，眼睛像是源源不断的泪泉。

  落不尽。

  她轻叹口气，请医生出去。

  距离战争结束已经度过了48小时，整整两天，他们将战场清扫干净——虫子自然还是没有灭杀光，只是在巨大的自爆声过后，虫子们失去了它们的虫母，族群繁衍的本能促使它们保留生命，全都迅速的撤回虫洞中去。

  剩下的虫子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了。

  ——如果虫母确实死了的话。

  潮汐心绪有些复杂，大局上她希望虫母死了。

  但私心……她的视线飘过病床上啜泣不止的夏眠……

  如果虫母死了，那直面虫母自爆的人更是没有生还的可能。

  “滴滴——”军用通讯器传来响声。

  潮汐接通，“怎么样，搜查有发现吗？”她压低声音，关上门出来。

  莫寒那边隔了一会才回复，“找到了那个虫洞，但是……”

  通讯器里的声音有些艰涩，“但是只找到了一些身体碎片，化验过确认是……陆烬，无疑。”

  潮汐一瞬间静默。

  说不难受是假的，脱离自己儿子伴侣的身份，这个尚且二十多的年轻人肩负的太多，时常会让人忘记他的年龄。

  在实验室受到那么多虐待，好不容易熬过来，眼看着战争结束就能够……

  军队的大部队已经回去休整，而他们继续在这里徘徊还是因为心存希望。

  潮汐手指握紧了，抵住墙面，眼眶酸涩。

  她说了夏眠的情况。

  艰涩难言，“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对于陆烬的经历有猜测，但并不太具体知道他遭受过什么。

  她躺着的那十年，这个年轻人像是接过接力棒，护佑着民众。

  莫寒声音很低，“他之前被实验室植入过操控的芯片，为了摆脱，他在……战争后，尚且能够自如控制身体的时候，狠下心将身体的肌肉几乎全都解剖开，清理干净那些埋藏的东西。”

  陆烬挂断通讯前，‘虫母’的话语自然也被他们听到。

  以及他们就在夏眠身后，虽然来的稍微晚了些，但是还是听到了一些东西。

  莫寒推测，“那个虫母应当是潜藏逃离的……皇后。”从此，姐姐这个称呼应当会消弭于他的生命。

  他接着道，“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变成了现在这副虫母的样子。也有可能，虫母早就将她的意识吞灭。”

  “这么看来，陆烬多年前进入实验室也和她脱不了干系，否则她手中怎么可能出现陆烬心脏爆炸的遥控器。”

  “那个时候她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唯一的可能就是替皇帝办事，又留有私心。希望未来能够用一用这注定强大的精神同调者，于是将爆炸装置安装在了陆烬的机械心脏里。”

  “等到需要时，便于操控，为她所用。”

  不过谁知道她竟然变成了虫族，好死不死的还将遥控装置缝合藏进了皮肤血肉里。

  而且那虫族融合了一部分她的记忆……

  莫寒闭了闭眼，生命中第二次为皇后，他的亲姐姐，感到深深的胆寒。

  真是心狠手辣至极。

  害了他一次还不够……

  她到底手上染了多少人的鲜血……

  想到那些变成虫子的人类，莫寒彻底吐不出一个字。

  潮汐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你不用有什么负罪感，你姐姐是你姐姐，你是你，你不也是其中一个受害者吗？”

  这件事情略过先不提。

  潮汐关心的是，“是不是确定虫洞中的陆烬没有任何生命体征了？”

  按理来说，缺胳膊断腿的，都不是大问题，包括之前陆烬用的也是机械心脏，只要在断气之前置换，是不是就来的及？

  潮汐不知道。不过有希望她就不准备放弃。

  莫寒清清嗓子，“等一下，我这边发现的人体组织……以及虫子的碎片组织，都……太碎了，需要军医勘测大约占据人体多少。”

  “不过我目测……”

  莫寒的话还没说完，那边就有人叫他。

  通讯没有挂断，潮汐能听到军医的声音。

  “报告上将，这边勘探出来，陆烬指挥官的人体组织碎片，应当在两只手臂和两条腿之内。不会超出这个范围。”

  “虫子确认是虫母无疑，全部组织碎片都差不多在这里了，确认已经死亡无疑。”

  莫寒的视线掠过虫洞口一块还算完整的虫子触肢，一想到这可能是他……姐姐的某个部位，一阵干呕的欲望从喉间涌出。

  “都烧了吧。”忍了忍，莫寒说。

  “确保将虫子的血肉活性完全杀死，不要再有虫母出现了……”

  “是。”

  潮汐等到他说完，才沉吟道，“这么说来陆烬并没有损失全部的组织，身体还剩一部分不知所踪了？”

  莫寒，“听起来是那样，不过……”

  不过什么莫寒没说潮汐也懂。

  心脏没了，身体内部的其它器官肯定也会被炸伤。

  或许失去了四肢，又或者不是四肢，而是全身均匀的失去了一部分……怎么活？

  他们都没有说话了。

  潮汐不放弃，“你回来休息吧，顺便看着眠眠，他一直在哭。”

  “我去接着找。”

  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几个主要将领都在这里，最少得回去一个安定民心，陆烬可能殉职的消息很多士兵看到，瞒不住。

  再不回去容易造成民众的恐慌。

  莫寒叹了一声，神色复杂，“愧疚，让一个二十多的年轻人送死一般解决了这件事。”

  士兵们不用牺牲了，虫母也死了。

  民众们少说几十年内都不用再担心虫族，可以过安心日子了。

  可是这都是陆烬的死亡换来的。

  潮汐道，“是，如果不是他，在场的估计都要死的差不多。”

  “你别担心了，到时候你回去述职，我和眠眠一起去找人，不管在哪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通讯挂断。

  潮汐推门进去，病床上的人脸色苍白，还是不停流泪，潮汐看了看夏眠垂在一侧捏的死紧的手掌，尝试打开，完全动不了一点。

  夏眠像是死死扞卫着什么贵重于生命之物，指甲已经嵌进肉里，纹丝不动。

  潮汐叹口气，伸出并不算纤柔的手指帮他擦拭眼泪，夏眠的眼皮红肿，有些鼓起，看起来会很酸疼。

  不能这样一直哭下去，否则眼睛会废掉。

  室内寂静，潮汐冷静的声音响起，“眠眠，快醒来吧。”

  “和妈妈一起去寻找陆烬，假如他还在某个地方等待着，现在是找到他的最有可能的时机。”

  “他留给了你一些东西，醒来看看吧。”

  潮汐说完，静静坐了一会儿，又被军务叫走了。

  -

  夏眠耳边听到了模模糊糊的声音，他缓缓睁开眼睛，入目是刺眼的天花板，怔怔着，眼角坠落一串泪痕。

  眼皮是涩疼的，脸颊和耳蜗里是凉的。

  夏眠下意识，“陆烬……”

  然后花了两三秒在空荡荡的空气中意识到了什么。

  夏眠捂住脸，手心里的东西啪嗒掉进了雪白的被面上。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眶里溢出。

  他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两秒后又回去，紧紧握住了陆烬留给他的唯一物品。

  一枚芯片。

  这是陆烬从破碎的心脏里面拿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他跌跌撞撞的走，遇上了半路回来的潮汐。

  潮汐扶住他，“眠眠，你终于醒了。”

  夏眠第一句话是，“陆烬呢……他怎么样了。”

  是不是受伤了正躺在哪个休眠舱里面昏睡着，只要等到时间到了就能好转，就能够醒来见他。

  他们还能够永远在一起。

  还有球球和暴君……

  陆烬消失的那一刻暴君也跟着消失了。

  潮汐叹了口气，神情严肃，扶住他的肩膀，“眠眠，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你必须振作起来。”

  潮汐并没有选择隐瞒。

  “有一个算不上好消息的好消息。”

  “那个洞口里发现了陆烬的身体组织，但是有一部分没有找到。”

  夏眠心里狂跳着，“这是什么意思？”

  潮汐不愿让他陷入绝望，但也不愿意他抱有过多希望。

  “这意思就是……陆烬很可能还保留着大部分身体组织，但是现在下落不明。”

  “所以你必须振作起来，营养针都打不进去，你很虚弱，这种情况下怎么去找陆烬？”

  夏眠有些头晕，战场透支精神力的后遗症还没有从他身体里褪去。

  耳朵里面嗡鸣，甚至听不见妈妈的声音。

  在这麻木的怔忪中他甚至没有什么情绪，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很空。

  像是一个空壳。

  潮汐，“你这个样子也没法去外面找陆烬，好好……养养身……”

  “陆烬给你留下的东西……”

  夏眠的怔愣像是被划开一道裂缝。

  陆烬留下的东西……

  陆烬挖出芯片的全过程他都看到了。

  刚开始是不想给他，握在了手心，后来拖拽着虫母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这枚芯片才坠在了他的手心。

  夏眠也由此错过了最后触摸陆烬的机会。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

  会存放在陆烬的心脏中。

  尽管很好奇，但是夏眠不想看，他害怕这是陆烬给他录制好的遗书。

  他要去找陆烬，找到了和陆烬一起看，并且……狠狠的嘲笑他。

  陆烬想的太多了，他们之间明明用不上这个东西的，明明说好回来之后就结婚，明明说好就算是死掉也要几十年后他们一起死掉。

  他转身往门外去。

  潮汐拉住他，“你去做什么？你现在身体情况太差了，还能调动精神力飞的起来吗？有些很逼仄的虫洞，万一你到不了但是陆烬却又在里面等你呢。”

  “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养好身体，恢复好状态去尽全力寻找陆烬，不论什么结果。”

  “万一陆烬没事，你却在寻找的路上出了事怎么办，这些你有没有想过。”

  外面不是风平浪静，很多地方都是人类没有探索过的边界，说不定哪里就会遇上致命危机。

  夏眠这个状态肯定不能自己出去。

  “你莫寒叔叔现在在找，等你好了我会和你一起去。”

  夏眠突然伸手拽住了潮汐的衣角，眼睛里面的意味变得清晰。

  彷徨迷茫似乎一瞬间褪去，他的神色变得坚定而执拗，“妈妈，我要打营养针。”

  潮汐怔了怔，弯唇，“好。”

  -

  夏眠躺在了一个略微特殊的仪器中，他的胳膊上残留着刚刚注射营养针的孔洞。

  他深吸一口气。

  将小小的，已经擦拭干净的芯片塞进了仪器的卡槽里，十几根线条尽头的圆形吸片连接着夏眠的大脑。

  他闭上眼，语音指令，“读取。”

  【好的，请稍等，正在为您读取中】

  他本来以为这是陆烬的‘遗书，’但是打营养针的过程中他心里又浮现出别的猜测。

  陆烬当时有些惊讶恍然的微表情在夏眠面前展开。

  夏眠觉得……这会不会是他已经销毁的……

  可是，陆烬是怎么瞒过实验室的人保存在心脏中的……而且看起来他自己也不知情的样子，为了不被实验室发现难道陆烬又想办法将自己藏东西的记忆清洗掉了？

  夏眠不得而知。

  仪器运作带来轻轻的声响。

  夏眠闭上眼。

  -

  夏眠意识到自己在哭，不过哭声很奇怪，像是小孩子的声音。

  他费力从床上站起来，才觉得视觉高度不对劲，他现在好像变成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

  外面咚咚咚传来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凑进来，夏眠不太敢确认，直到小孩开口说话，“眠眠，哥哥来啦~有没有尿床？”

  墙角的机器人突然发声，把夏眠吓了一跳，他怔住，纤长的眼睫毛眨了眨。

  【夏眠少爷没有尿床，一共沉睡了6个小时，哭了两分钟。很乖。】

  机器人给了评价。

  “啊。”小男孩把他从床上抱下来，“眠眠真乖，跟哥哥出去玩吧。”

  夏眠抿唇，握住了他的掌心，“好哦……三哥。”然后乖乖跟着出去了。

  那是缩小版的三哥，看起来刚背着书包放学，夏眠觉得年龄应该只有6、7岁左右。

  至于他……看视线高度，可能是4、5岁。

  夏眠被拉出去的时候经过了客厅，沙发上正坐着喝茶看杂志的夏临安。

  夏眠想到后来他的惨状，又看了看现在还很显年轻的夏临安。

  心里的想法却是——妈妈能看上他应该这张脸占据了很大原因。

  夏临安看见他们，只是不冷不淡扫了一眼，夏眠注意到那视线掠过他时出现了不易察觉的一丝厌恶。

  夏澜和夏眠似乎都有些畏惧他，没有和他打招呼，悄悄走出了门外。

  夏澜和他说悄悄话，“妈妈不在的时候爸爸有点吓人，我们不要跟他说话了，他会发脾气的~”

  夏眠盯着哥哥长长的睫毛稚气的脸，以及飞起了一簇的头毛。

  觉得他哥哥小时候真可爱。

  想摸摸。

  他们一边说悄悄话一边往外走，却不小心撞上了什么。

  夏眠被扶起来揉揉头。

  夏澜糯糯叫，“哥哥们回来了。”

  是夏衍和夏霆，他们在同一个学校上学，放学回来也是一辆车去接送，两个人看见了被撞到的弟弟反应也很不同。

  夏霆小小年纪就神色冷淡，看了看手环没和他们说一句话就进了屋子。

  夏衍则是不知道为什么心情有些不好的样子，但还是关心了一句，“你们俩没摔疼吧。”

  嘴里嘟囔着，“今天真是倒霉，踢足球摔伤了，回家又被你们两个小鬼撞。”

  看了看他们两个没什么事就也进屋了。

  夏眠眨眨眼。

  夏澜拍拍他的屁股，跟他说，“哥哥吹吹，痛痛飞飞。”

  “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小夏澜神神秘秘，“明天妈妈就回来了，而且还说要带我们去找小朋友玩。”

  夏眠眼睛一亮。

  晚上。

  在机器人的帮助下他洗好了澡，自己躺在小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是被摸脸颊的动静叫醒的。

  夏眠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个年轻明艳的大美人，他呆了呆，“妈妈~”

  潮汐捏了捏他的小脸，把他抱起来亲了亲，“在家有没有乖。”

  夏眠还没有回答，身旁就出现了属于成年男人的声音，是夏临安，他笑着，“有点调皮，可是给我找了不少麻烦。”

  夏眠垂下眼皮。

  潮汐没有顺着责怪，“行了，赶紧起床吧，今天妈妈有事情要办，不过可以带上你和澜澜，正好那家里也有两个年龄和你们差不多的小孩。”

  她看夏眠呆呆睁着的眼睛以为是刚起床还在懵圈，没有听懂。

  潮汐道，“别赖床了啊，妈妈就三天假期，今天陪陪你和澜澜，明后天带你们哥哥去玩玩。”

  “那两个小家伙，还不愿意一起……”

  直到夏眠被机器人洗漱穿戴好，悬浮车驾驶到一个陌生的带着花园的房子外面他才有些实感。

  这是谁的家。

  是他想的那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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