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第 159 章(捉虫)
一杯酒水下肚, 入口清冽,到了肚里却火辣辣又滚烫烫,火气没有被压下去, 反倒像明火遇到烈酒, 蹭的一声, 燃得愈发旺了。
“好,很好,我久未进京,现在是连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拂我的好意了,我倒要看看, 这顾小郎有几分本事!”
孟东君微微侧着头, 嘴角边勾一道笑意, 似着迷一般的瞧着清冽的酒水哗啦啦流下。
元一不敢应声,孟东君说完这话也不再多语,一时间,茶楼这一处的厢房显得很安静。
很快,清酒便斟满了整个杯盏,一点点的漫出。
王爷——
元一心下一跳。
他瞧着孟东君那沉寂的侧颜,倏忽的又闭了嘴,原先要迈出的脚步也收了回去, 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要不是那清浅的呼吸,元一杵在那儿就跟根木头一样。
很快, 杯盏承载不下清冽的酒水, 溢散得满桌子都是, 乌黑色的松木桌上有狼狈的痕迹。
孟东君轻笑了一声, 不知又想起了什么, 他眼眸一沉,脸上跟着有了阴沉之色。
“不过是黄毛鸭子下水,不知深浅罢了。”
说罢,他将空了的酒瓶子往旁边一丢,落在木头的地上。
许是材质厚实,瓷瓶落地并未破损,反而活泼的转了两个圈,继而咕噜噜的滚到角落里。
元一眼角的余光瞧到,连忙又低下头。
这时,一只如玉白皙的手递到自己面前,元一愣了愣,鼻尖好似还能嗅到酒香,清冽浓郁。
这是何意?
元一不解。
孟东君眉毛一挑,“帕子。”
“是!”元一恍然,这才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
他恭敬的帕子搁到孟东君的掌心里,继而眉目微敛,小心的往后退了一步。
孟东君瞧着是掌心处的那方青布帕子,也是愣了愣,随即好笑的摇了摇头,手心一抓帕子,仔细的擦拭手指间的酒渍。
只见他的动作不快,带着慢条斯理的意味,阳光从窗棂处斜照进来,为他笼罩上一层朦胧的白光。
风姿卓绝,不似凡间人。
元一这下才察觉自己的动作不妥,连忙上前一步,有些忐忑道,“王爷,还是让属下来吧。”
“罢了。”孟东君头也不抬。
随着最后一下擦拭,手上的酒渍被擦净,他随手将青布帕子往桌上一扔,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一点小事。”
说罢,孟东君抬起头,目光瞧着元一年轻的面庞,好半晌摇了摇头,笑道。
“看来,我那三弟当真是不会调教人,元一你的身手瞧着倒是不错,眼力见还需要多打磨打磨。”
“哪里有让主人家自己动手的道理,你说是吧。”
元一是侍卫,以前在孟风眠手中只要做好护卫一职,哪里还要做这伺候人的活计,不过,他也不多辩解。
听到这话,当即低下头,认错道。
“是,王爷!”
“属下一定不会再犯迷糊了。”
孟东君不以为意:“下不为例。”
……
瞧着角落里稍显木讷的元一,孟东君无奈的叹了口气,别的不说,以往,他手下的可都是可心机灵人。
说起可心人,孟东君不可避免的想起自己前世的大总管,谢吉祥。
那才是个真正的可心人,方方面面俱到,往往他还未觉得冷了渴了,吉祥便准备妥了披风和茶水。
先他所先,急他所急。
真真做到了将自己搁在心里。
孟东君叹息一声,开始想念自己可心的大总管,他微微皱眉想了想,上次,听暗线来报,冲虚好似已经找到了吉祥的转生?
他复生之事还未和他人通气,便是冲虚道长也以为他还在沉眠,毕竟狡兔三窟,不到事成定局,他也不曾轻易透露自己转生的所在。
不过眼下——
孟东君忍不住思忖。
是时候要联系联系这些老部下了,那都是信得过的可心人。
有了冲虚,再碰到顾小郎这种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脾气便又臭又硬的,不用自己吩咐,冲虚道长也会对他小惩薄戒。
想到这,孟东君嘴角上扬。
他抬起手,目光落在自己莹亮有光泽的手臂上,轻笑一声,转而负手而立,站在窗棂边看着外头明媚的天光。
不错,是时候该让他们知道了。
他们的王,他们的陛下,他们东梁不落的日神东君……已经从黑暗中苏醒了,走过蒙昧的亡者之地,重新立于这一片天光之下。
终有一日,他会将天下从天启手中重新夺回。
这天下,一定是东梁的天下!
畅想着复国大业,孟东君双手撑在窗棂边缘,一点点的捏紧,只见白皙的手背上有青筋暴起,如星的眼眸晦暗了一瞬,继而青光一闪而过,锋芒毕露。
就像那蜿蜒过草丛的过山风猛地挺起身子,脖颈膨胀,獠牙尽显。
……
那厢,瞧见元一,顾昭的好心情去了两分,她神情郁郁的踢了个石子到芦苇荡中,顿时,那儿窸窸窣窣的一阵动静,芦苇摇摆,飞出好几只绿头的野鸭。
野鸭子嘎嘎的叫个不停,热热闹闹。
顾昭又踢了个石头。
居然还有脸提风眠大哥?
多好的小郡王啊,就是被那祈北王府害没的!
虽说那时的祈北王和当今的祈北王不是同一个人,不过,老子爹老子娘那般心狠手辣,整个祈北郡城百姓的性命都能算计,就为了缥缈的长生之道,可以想见,这越是富贵人家,心思越是贪婪狠毒。
只恨不得便宜事都被他们家占着才好!
那流着同样血液的新任祈北王,再好能好到哪里去?
至于孟风眠——
顾昭偏心眼的表示,那根本不是真的孟家人,那是苦主,和祈北王府就不是一路人。
想着这几次偶遇的祈北王,顾昭又拧了拧眉,面有疑惑之色。
当真怪哉!
他瞧过去仪表堂堂又风姿出尘,自有一股光明磊落的气质,还和孟风眠生得好生相像,不过,莫名的,她对他的感官就是不好。
顾昭的脚步停了下来。
没错,就是不合她的眼缘!
虽然气息干净清冽,却莫名的让人觉得不踏实!
……
这一处靠近河堤,正值春日,绿柳成荫,江面上偶尔有几艘画舫泛过,上头点缀着或红或粉的绸带,有丝竹管弦的乐器声从画舫里飘出。
轻纱漫漫,美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江面的野鸭子自得的游过,在水面上留下点点波纹。
想着答应钱炎柱的麻仁香酥鸭,顾昭多瞧了两眼绿头野鸭,野鸭子闲适浮水,在众人瞧不到的地方,那带着脚蹼的红掌不断的拨水,忙碌得厉害。
可见,不论是人还是畜生,要想人前显赫,人后肯定都要下苦功夫的。
顾昭摇着头放弃了抓野鸭子的想法。
罢罢,野鸭子肉少,说不得还柴得很,哪里有大番鸭来得肉肥油多!
……
顾昭上市集买了只白毛的番鸭,又买了些菌子,花了半钱银子,朝驿站的驿卒借了灶和锅碗瓢盆,烧了一锅热水。
杀鸭褪毛剁鸭块,忙碌得不亦乐乎。
随着油热,老姜块拍扁入锅,很快,大铁锅里便有姜的香气冒出,顾昭有条不紊的将鸭块倒入煸炒,只听“刺啦啦”的一阵响,白腻的鸭块和热油亲密接触,瞬间,驿站这一处的后厨只有鸭肉的香味飘起,霸道醇厚。
钱炎柱闻着香味来到厨房,瞧见拿着铁勺子的顾昭,分外的诧异。
“顾小郎,你这是——”
“炎柱哥,你们回来了?”顾昭打了声招呼。
钱炎柱点头,“是啊,刚刚接大人到驿站。”
顾昭瞥了一眼,见他的视线还落在自己翻锅的锅铲上,不禁笑了笑。
“今儿不巧,我去的不是时候,最后的两份麻仁香酥鸭被旁人包圆了,这不,咱们没有麻仁香酥鸭,吃一份菌菇鸭汤也是极好的,热乎乎又滚烫烫的!”
钱炎柱感动,“我何德何能,还能吃到顾小郎烧的鸭汤,我来我来,仔细烫到。”
顾昭哈哈大笑,一个侧身避过钱炎柱伸来拿锅铲的手,“不用不用,我自个儿忙就成,炎柱大哥快去摆碗筷吧。”
她说着话,见鸭块微微透黄,这才握着水瓢舀了勺清水注入,瞬间,清水成了泛着油脂的澄汤。
灶膛里,火舌孜孜不倦的舔邸着锅底,木头燃烧,时不时有哔啵的声音传来,不见嘈杂,反添一抹宁静。
不一会儿,只见灰白色的烟气顺着烟囱回旋上升,徐徐清风吹来,袅袅无痕。
……
饭桌上。
瞧着桌上的一瓮鸭汤,还是靖州城那一处的口味,一行人都忍不住多添了一碗饭。
潘知州抚须:“这忙碌了一日,吃一碗热乎乎的鸭汤才够滋味,好!顾小郎有心了。”
“是啊,这一通忙碌可不简单。”陈长史点头附和,他的眼睛扫过瓮坛,指着这一瓮坛的鸭肉,笑道,“又要杀鸭,又要褪毛剁肉的,看来,咱们几人在忙,小郎也没得空闲。”
“大人客气了。”顾昭笑了笑,“也是我自己馋了。”
酒酣饭饱,顾昭帮着钱炎柱和卓旭阳一道收拾碗筷,潘知州唤人上了壶清茶,拦住顾昭,道。
“顾小郎先不忙,我与你说说话。”
顾昭意外,“大人?”
潘知州沉吟片刻,“小郎这一两日莫要出门了,我估摸着,陛下召见,应该就是这一两日了,你好生准备一番,别错过了。”
顾昭拱手,“是,大人!”
说是准备,其实也无甚好准备的,顾昭无官无职,又是以小郎的身份在世上行走,男子出行到底比女子方便,规矩也少,顾昭听了潘知州交代的几句话,便安心的等着宫里的召见。
至于那些面圣的规矩,总结起来,无非就是少言少看少生事,不论何时,这中庸之道都是不过时的。
不知不觉,日头落了又升,转眼又是一日过去。
这一日,天空灰蒙暗沉,下了点小雨,雨水细蒙蒙的扑面而来,带着春日的寒意。
得到召见,顾昭和潘知州乘了马车往皇城方向驶去。
车轮辚辚,很快便到了皇城根脚,钱炎柱将马车停在了下马石的位置,瞧着落雨,连忙撑了把素伞,紧着又摆了个下马踏,这才招呼车上的人下车。
雨水拍在脸上湿淋淋的,春雨细密,就是穿着蓑衣斗笠,也觉得不是太舒坦,他抹了一把脸,有些狼狈的扯着嗓子,不放心道。
“大人,顾小郎,皇城到了,地上湿滑,小心脚下。”
顾昭跟着潘知州下了马车,回头看这一处的宫城,只见红墙环护,城墙高耸,自有一种威严之势。
“今儿这天气……”潘知州无奈的摇了摇头:“对了,车上有炭炉,小钱,你赶紧自己烘一烘,也在车上避避雨,我和顾小郎不定什么时候出来。”
“哎!”钱炎柱应下。
顾昭和潘知州朝宫门方向走去。
钱炎柱瞧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他紧着四处看了看,赶着马车到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拿出干净的布巾,擦了擦自己,抬手又要朝拉车的老马擦去。
“咴律律!”马儿昂首刨蹄,甩了甩鬃毛,瞬间,水花飞溅。
“哎哎!伺候你还不要,你瞧瞧你,这么一甩头,整得我身上又湿哒哒了,真是畜生不会享福。”
钱炎柱笑骂了两句,一边擦着自己身上的水珠,一边抬头看这灰蒙的天日。
只见天空暗沉,不断的有雨水落下,皇城这一片少人烟,屋舍气派豪华,不过,在这样落雨时候,此处却愈发的显得寂寥,按他这样的粗人的话来讲,就是这一地儿没人气!不踏实!
钱炎柱忍不住有些担心。
“怎么偏偏赶上进宫这日下雨了?心里就跟长了毛似的,总觉得意头不好。”
他摇着头嘀咕了几句,正待拿炭盆烤火时,视线一扫,发现又一辆马车过来了。
这一辆马车,那可不是自己在车马行里租赁的老旧车厢能比的,只见那辆马车的车厢颇大,两匹神勇的白马拉车,车轮压过有些湿泞的马路,留下两道颇深的车褶子。
很快,一位白衣的公子下了马车,只见他抬头看了眼宫阙,接过灰衣车夫递来的伞,一手撑伞,另一边宽袖迎风的朝宫门方向走去。
钱炎柱意外,他莫名的觉得这位公子有些眼熟,想了片刻,一拍大腿,恍然自语。
“嗐,那不是在仙安驿站瞧到的贵人么,好像是……对了,是祈北王!”
“乖乖,真是年轻有为,风姿不凡!”钱炎柱多瞧了两眼,摇头感叹。
这爹不一样,人生就不一样啊。
元一注意到目光,眼眸锐利的看了过去,待发现是普通的车夫后,这才放松了下来。
一时间,两辆马车,一古朴老旧,一低调奢华,隔着雨幕遥遥相对。
……
雨越下越密,打在伞面上淅沥沥的作响,顾昭跟着潘知州一路往甘露殿走去,从外头看宫殿,只觉得皇城肃穆恢弘,到处可见四角飞檐斗拱,朱墙碧瓦,一片璀璨金光。
走在这宫殿中,顾昭唯一的感觉也是大。
地板是用白板石铺就的,望过去干净整洁极了,许是地面微微有些倾斜,雨水落在上头很快便汇聚,从众人瞧不到的暗渠里排走。
这一处不见草木,只有空荡荡的白石板,还有那一阶一阶往上的台阶。
更为此景添几分肃穆。
“潘大人,这边请。”一道略显阴柔的声音响起。
有人出来相迎。
顾昭看了过去,说话的是一名内侍,肤白无须,二十多岁模样,瞧过去颇为眉清目秀。
只见他穿一身靛青色的内侍服,此时手持一柄拂尘,含笑开口。
潘知州上前一步,笑着道:“多谢马公公代为引路了。”
“对了,这是顾昭顾小郎,这位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马公公,来,顾昭和公公问候一声。”
潘知州抚了抚须,为两人引荐。
顾昭从善如流:“马公公好。”
“呵呵,小郎也好。”马公公笑着做了个请的动作,一边走,一边谦逊的说道,“咱家就陛下身边扫榻端茶的,就一做粗活伺候人的奴才,哪里就是什么大红人了,潘大人客气了。”
“哎!”潘知州不赞成了,他笑着道,“这数年未见,公公还是这般谦逊。”
两人一路走一路寒暄,很快便到了甘露殿外。
在靠近宫殿时,两人都停住了话头,热络的声音戛然而止,为这份默契,两人相视俱是一笑。
马公公让潘知州和顾昭二人稍等,这才转身,独自一人进去请示。
“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马公公伺候陛下多年,很是有几分薄面,咱们宁可姿态低一些,也别得罪人。”
潘知州微微侧了侧身,声如蚊呐的和顾昭说道。
顾昭也小声,“我知道的,大人。”
就跟寻常百姓见官,也想着和衙役做好关系是一样的道理,不论是宫廷还是城外,说到底都是阶级。
顾昭瞧着潘知州,心下庆幸大人平日里脾气好,对她要求也不多。
像现在这样,偶尔来皇城一趟还成,要是让她日日这般拘谨压抑,她都不想吃官家饭了。
皇城虽然恢弘又壮观不凡,莫名的却给人压迫之感,望气术盈于眼处,顾昭瞧着那只在这一片天地盘旋的人龙,更觉得这皇宫像一处囚笼。
金碧辉煌的囚笼。
……
约莫半柱香后,马公公拂尘搭在手臂间,脚步轻轻的出来了。
他微微颔首,“陛下请大人和小郎进去。”
“劳烦公公了。”潘知州站直了身子,抚了抚身上并不存在的褶子,招呼顾昭一道,两人跟着马公公一路往里走。
甘露殿是当朝皇帝读书处理公务的地方,此处颇大,只见明黄的纱帐垂地,偶尔风吹来,纱帐轻轻飘起,宫殿两边有褐色的木架子,上头或搁靛青色的书籍,或摆着形态各异的瓷器。
“臣,潘峻安见过陛下。”
见潘知州行礼,顾昭跟着行了个礼,“草民顾昭,见过陛下。”
“爱卿不必多礼。”一道洪亮的声音自上头响起。
潘知州沉声:“谢陛下。”
顾昭紧随其后:“谢陛下。”
“马公公,给潘爱卿和这位小郎看座。”皇帝抬了抬手,声音倒是温和。
顾昭看了过去,正好瞧见一身明黄的皇帝陛下。
只见他虽然五十多岁了,不过,身形保养得极好,瞧过去不胖也不瘦,一身明黄的常服穿在身上精神抖擞,面容白皙清癯,唇若涂脂,留着一把山羊胡。
乍一看,说他才四十多岁,也是有人信的。
此时,他坐在红木的案桌后头,旁边站了个研墨的绿衣官员,瞧那衣衫和补子,应该是一位翰林。
不过——
顾昭目光一凝,盯着那研墨的人多瞧了两眼。
这人身上,有自己留下的元炁气息。
难道——
顾昭思忖,这便是那偷文气的恶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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