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庇护
一个月后。
江陵以北, 璞州城的江畔。沙鸥展翅低飞,掠过芦苇丛,落在汀上。
这里是璞州最大的码头, 每日都有无数的渔舟和商船进进出出。岸上肩摩毂击,挤满了货商行子。脚夫赤着精壮的上半身,扛着货物, 穿行在密集的人群中。
这天傍晚,一艘大船缓缓泊入港口。一行身着浅蓝家袍的修士下了船。
岸边浅水的石阶上,放了两三只木盆。几个年轻的姑娘正在洗衣服,一边伸长脖子, 张望那边的盛况, 一边唠闲嗑。
“最近怎么那么多修士来我们璞州啊? ”
“你不知道吗, 甄家的家主马上要给长孙办百日宴了。”
“听说, 百日宴之后, 他们还要连续举办半个月的清谈会, 邀请了好多有头有脸的世家和宗派过来参加呢。”
这时,她们当中的一个小麦肤色的圆脸小姑娘,似乎瞄到了什么,兴奋地压低了嗓音,挤眉弄眼道:“哎, 你们看那里, 那里!”
大家好奇地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了过去。
夕阳烧天, 江风猎猎, 最后从船上下来的,是一个身穿同色家纹袍、负着一把银剑的少年。旖旎的霞光透落云层, 映得他毓秀的面容如浸过雪的白玉。
几个姑娘一呆, 纷纷闹起了大红脸。这三天, 她们见到的修士加起来已经比前十几年看到的都多了。不过,这般出挑的却不多,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想盯着他瞧,又不敢太明目张胆。
直到对方与同行修士一起登上马车,消失在了人海里,她们才发出了一阵有些意犹未尽的喟叹声,嘻嘻哈哈地打闹了起来.
璞州是一个很繁华的地方,软红十丈,楼阁巍峨。马车从码头驶离,碾过青石板大街,一路行进,半个时辰后,终于抵达了地方。
“二公子,我们到了。”
江折容撩起竹帘,利落地下了马车,看见了一座青瓦白墙的高宅深院。
他的家族,是镇守于江陵的修仙世家。此趟前来,是应邀出席璞州的仙门甄氏的百日宴,以及之后的清谈会。
甄家在璞州势力很大,坐拥诸多的商铺、宅子。作为东道主,他们为每一个家族的贵客都妥善地安排了住处。江家的暂住地就是这座府邸,明明距离热闹的市井地带不远,环境却颇为风雅清静,不受喧嚣所扰。
在江家,江折容乃家主的亲子之一,地位自然不同于普通的外姓门生。他的卧房,位于环境最好的南厢,门外修筑了水榭长廊,还有一方花团锦簇的小花园。房间内部布置得很雅致,剑架、书柜、桌子等物,一应俱全。八仙木盒里放了璞州本地的有名的零嘴。榻上锦衾,也提前熏过香。
暮色已了,云霞尽散,房间里暗了下来。江折容点了烛灯,简单洗漱了一下,洗去了一身风尘,换了一件素色衣裳。
酉时中,下仆端来了精致的晚膳,芙蓉虾球、酒酿鸭、桂花藕等佳肴琳琅满目,还放了一盅汤。江折容暂时没有胃口,就随意搁到了一旁,看见书柜上放了一些书和画卷,随手抽出一本,翻了几页,发现这都是一些记载偏门妖物的志异图谱,艳色美人,狰狞白骨,不断交替。
突然,江折容微微一怔,皆因他无意翻到的这一页,画了一个少女。底下文字残缺,不知是什么妖物,画师为其勾出了一双妖媚上挑的眼。
和一个月前,那只咬了他一口的小妖怪,双眼的弧度有那么一点类似。
一般而言,记忆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尤其是对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和物。
但有些事太特别,想忘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江折容出神了须臾,就合上了书,没什么表情地塞回了原位。
就在 此时,窗外传来了一声很轻的“咔哒”声。
声虽微弱,几不可闻,落在寂静的夜里,却如银壶乍裂。江折容迅捷无比地抬起了眼。
他的右边,是有一扇半阖的木窗。窗外是一条幽静的花草小径,再过去数步,就是这座宅邸的外墙了。刚才的响声,就是从围墙上面的瓦片那儿发出的。
什么东西?
江折容一凛,循声而出,走到围墙的下方,甫一站定,上方又一次传来了瓦片颤动声,蓦地,出现了一只抓住瓦脊的手。
江折容一愕。下一瞬,这个试图爬墙进来的人,就这样冒出了头。
对方大概也没想到,墙后居然不声不响地站了一个人,还把她抓了个正着,傻眼了:“小、小道长?!”
江折容眸光定住,亦是有些难以置信:“……是你?”
墙上的少女穿着一袭轻软的浅粉夏裳,乌溜溜的长发绾成了垂挂髻,缀在耳后,脸泛薄红,喘息咻咻,似乎累得不轻。但那张脸,江折容却怎么也不可能忘记——正是魅妖巢穴里的那只使诈的小妖怪。
桑桑卡在半空,和江折容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不知是不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她,两害相权取其轻,顶着江折容的视线,她居然硬着头皮,选择了继续往上爬,吭哧吭哧地翻了过来。哪想到,屁股下面的瓦片并不结实,突然成片松动。桑桑猝然失衡,坠了下来。
好在,在惊叫声冲出口前,她就被一双手臂及时地接住了。因为落势太急,江折容也被撞得晃了一下。桑桑惊魂未定,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一具温软得仿佛没有骨头的身躯紧紧贴了上来,江折容僵了一下。桑桑看出了他要说话,紧张地勾着他的脖子,捂住他的嘴:“小道长,先别做声,有两个坏修士在追我。”
江折容:“……”
周遭安静了下来。不多时,墙外果然有脚步声纷至沓来,还传来了两个男人模糊的说话声。
“跑哪里去了?”
“再找找看吧。”
……
待这阵响动远去,桑桑的手臂终于脱力垂下,绷不住人形了。一束白光后,她的身子倏然缩小,化回了原形,在江折容的手心摊成了一张鼠饼。
那袭粉嫩的裙裳,没了支撑的身体,也轻飘飘地落到了江折容的靴前。
这时,花园茂密的植丛发出了沙沙声。几名江家修士听见瓦片坍塌的声音,都赶了过来,担心道:“二公子,我们刚才好像听到了一些怪声,您那边没发生什么事吧?”
桑桑尾巴一抖,哀求地望着江折容,仿佛在求他别交她出去。
江折容迟疑了一下,内心千念百转,最终,还是应了外面的人一句“无事”,就打发走了他们。
回到房间里,江折容锁上了门,走到书桌前,轻轻一振袖子。袖中的小妖怪,就跟玩滑梯一样,滚了出来。
烛灯下,她一身淡黄的软毛乱糟糟的,尾巴是一点蓬松的小球,老实地缩成了一团,倒是比之前老实了不少。
江折容板起脸,审视着她,隐隐透出了几分峻厉:“你为何要翻墙闯入民宅?”
“小道长,你误会了,我本意不是闯进来!”桑桑急忙摇头,道:“只是来到附近,快维持不住人形了,才想爬到高处躲一躲。谁知道那些瓦片这么不牢固,害我直接滑了下来。”
这番解释似乎奏效了,江折容神色稍微缓和了些。见状,桑桑不失时机地合起小爪子,眼带讨好,感激道:“小道长,刚才多亏你帮了我,你真是一个大好人!”
“你和那两个修士怎么会起冲突的?”
“因为他们看到我对一个普通人用妖法了。”
&nbs p;江折容的脸色微微一变。
桑桑一看他的反应,就知道他误会了,连忙强调道:“但是,是那个普通人做坏事在先的!”
“做坏事?”
“没错,今天下午,我在一家酒馆里吃烧鸡,碰见了一个嘴巴不干不净的色鬼。我气不过嘛,就悄悄跟着他,等他落单的时候,我就冒出来,用妖法吓唬了他一顿。一不小心,就被刚才那两个道士看到了。”桑桑有点不忿,晃了晃脚丫子,道:“我明明是在为民除害,谁让他到处调戏姑娘的,活该被我吓唬。那两个道士也太不讲理了,一上来就拍了我一掌,还要杀我。”
这世上,很多修士,遇到妖怪是一定要打死为止的。不管那只妖怪手上有没有沾过血,都没有任何私情可说。
听了她的话,江折容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了上次魅妖案的后续。
那几个人质苏醒后,交代了事件的来龙去脉,确实证明了这只小妖怪与魅妖的恶行无关。
她充其量是顽皮了些,却并非大奸大恶、凶狠残忍的邪祟。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桑桑揉着干瘪的肚子,仰起头,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小道长,我饿了。你能不能给点吃的我呀?如果有肉就最好不过了。”
江折容本来想把那个装满了糖冬瓜、炒瓜子等零嘴的八仙木盒递过去,闻言,默然一瞬,就将自己的晚膳拿了过来。
正值夏日,晚膳放了小半个时辰,也还是暖热的。瓷盖一起,看到这么丰盛的菜式,桑桑的肚子就很不争气地发出了一声“咕噜”,毫不客气地抱起了一颗虾球,咬了一口。
江折容原本以为,像她体型这么小的妖怪,吃得并不多。没想到,桑桑大快朵颐,直接干掉了他的整份晚膳。
吃饱喝足后,桑桑的力气也恢复了几分。可惜,拜刚才那个道士的一掌所赐,她的妖力如今有些淆乱,若强行运转化人,便会眼冒金星,只得暂时歇着了。
一抹嘴,她又眼睛晶亮地问道:“小道长,我今晚睡什么地方呀?”
江折容垂下眼,望着她:“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叫桑桑,桑树的那个桑。”桑桑挺了挺小胸脯,说:“这是我自己给自己取的,因为我的第一个巢穴上面,长了一棵很高很大的桑树。”
似乎想让江折容感受到那棵桑树有多高,她还张开了小短手,努力地在空气里比划出了一个大大的圆形。
这个名字倒是简单好记。
最后,江折容用自己的一件干净的外衣,在角落里给她搭了一个小窝。
江折容的衣服泛着一阵很淡的降真香气,清雅温润,似乎是经年累月地沾染而留存在衣裳里的。
比起这个房间里馥郁的熏香气味,桑桑更喜欢江折容衣裳上的这阵清冽气息。妖力不济加重了她的疲倦,一窝上去,她就呼呼地睡着了,软乎乎的小肚皮一起一落。
如果江折容要对她不利,之前就有很多机会。所以,她睡得很放心。
烛火幽微。江折容坐在不远处,摊开了书,却几乎看不进一个字。
他亲眼见过她化形,比谁都清楚,这是一只妖怪。
再弱小,再没有攻击力,也是一只妖怪。还是一只仅和他见过两次、来历不明的妖怪。
家训有云,暗室不欺。修道者,绝不该与妖怪为伍。可以不杀,但也应该及时下达逐客令,斩断不该有的关系。
但结果,他还是默许了她赖在这里,休养妖力,躲避外界的危险。
子夜,窗外的花园飘起了夜雾,朦胧了江折容的眉目。
他已经有些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的动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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