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利图两颊潮红、胸口憋闷，他从来没这么累过，也从来没这么坚持过。

        他不肯进入帐篷，就在露天，与数十名军官一道面对难以预测的近侍军士兵，四周火把通明，这些士兵当着他们的面争论人质的命运。

        近侍军并非铁板一块，其他几支万人军也都陆续赶回，每一拨人的想法都稍有差异，关键问题是小王舒利图与翼卫银雕的生死，部分士兵力主杀死，因为舒利图庇护贵族军官，银雕参与了假尸事件，另一部分人却不想无缘无故增加杀戮，尤其小王是老汗王的曾孙，尚未成年，更不该流血。

        舒利图觉得自己的亮相会给予支持者一点信心与压力，所以他不肯进入帐篷，一旦当事者不在眼前，人们更容易做出残忍的决定，这是他早已有过的经验。

        爷爷曾经想杀死他，只是在看着他的眼睛时才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就连龙王的军师也是如此，他不肯亲临战场，原因之一就是可以毫不犹豫地决定成千上万士兵的生死。

        舒利图有一种使命感，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军官们，“听说龙王已经回来了，他会想办法。”

        阿哲巴等人向小王躬身致意，这并非胆怯者的冲动效忠，而是对汗王家族的尊重，这个十二岁的孩子有资格位列其中的优秀一员。

        莫林望着凑成一堆切切私语的士兵们，觉得争论快要结束了，弯腰贴在舒利图的耳边说：“待会一定要跟紧我。”

        “可是……”舒利图觉得近侍军有可能恢复理智，但他马上明白莫林的观察是准确的，那些希望放小王生路的士兵们都转过身，不再接触他的目光。

        “用不着了。”他说，心中已经做出决定，但他仍然感激莫林的好意，“我早已准备好死亡，与草原最优秀的一群军官同死，总比独自死于一杯毒酒要好。”

        莫林感到惊讶，这个孩子的命运就是充当傀儡，却没有自暴自弃，身上仍然保持着某种高贵的尊严，他弯下身，“殿下让我想起了老汗王。”

        舒利图微微一愣，随后微笑。

        阿哲巴等几名军官走到小王前面，大家都感到了危险，他们不能让一个孩子首当其冲。

        人群中一个声音说：“小王殿下，你是否愿意独自离开，将军官们留下？”

        “不。”舒利图吐出一个字。

        军官们没有假模假样地劝说，而是一起拔出刀，面对无数弓箭，再多的刀也无抵抗之力，他们只是在表明不妥协的态度。

        人群向潮水一样向外围退去，随后同时弯弓搭箭。

        顾慎为就是这个时候赶到的，身后只跟着韩芬与方闻是两个人。

        近侍军士兵的目光让方闻是感到紧张，那是一种独特的冷漠，随时都会发生变化，或者变为微笑，或许化成敌意，无从捉摸，无从把握。

        所以方闻是很佩服龙王，他微微低头走路，不看任何人，遇见堵路者，就轻轻推开，慢慢挤进人群，反倒是被碰到的士兵，像被火燎着一般，跳到一边，跟同伴们指指点点。

        韩芬换上一套士兵的服装，就像是龙王的影子，处处模仿他的举止与表情。

        龙王带来的影响如同波纹一般向远处传播，刚刚举起的弓弩又放下了，但是谁也没有收起箭矢。

        顾慎为站在士兵与军官们中间，先是向舒利图等人点头，然后转身面对士兵，刚想说话，对面一个声音说：“老汗王真的烧掉你手中的箭吗？”

        “你应该问那些亲眼看到的人。”

        人群沉默，接着一支箭射向龙王，速度不快，没有太多力道，顾慎为轻松接在手里，那个声音又说：“再烧一次。”

        顾慎为双手抓住箭杆，轻轻折断，“我跟老汗王都不是杂耍艺人。”

        声音被震慑住了，接着另一个声音叫道：“是真的，我亲眼所见，火就在龙王手上燃烧，他一点事也没有。”

        士兵们都看到了龙王的双手，果然毫发未伤。

        “请龙王允许我们将这些人送到天上，这是老汗王的命令，我们必须服从。”下一个说话的声音就比较客气了。

        “不要轻易相信传言，老汗王如果从天上下达命令，肯定会有异象发生，但我什么都没看见。”

        “那具假尸体就是异象，军官们自投罗网也是异象。”

        这个声音得到大量呼应，顾慎为觉得人群快要失控了，单凭龙王的影响力还不足以操纵几万名士兵的想法。

        他展开双臂，决定再拿大鹏鸟说几句，背后突然传来凄厉的叫声。

        顾慎为惊讶地转身，看到军官们正惊慌失措的奔向小王舒利图。

        舒利图在痛苦地抽搐与尖叫，几名强壮的军官都按不住。

        “异象，这就是异象！”一名士兵高声叫道，所有人的脸都兴奋得发红，重新举起手中弓箭。

        舒利图突然站起来，身体挺得笔直，两眼呆呆地望着前方，从嘴里吐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我的王宫……”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离舒利图最近的几名军官，立刻跪在地上，他们听得清清楚楚，这是老汗王声音。

        “我的王宫……危险……送我回去……”

        人群成片伏倒，好像被一股飓风席卷，远处的士兵没听到声音，也跟着跪下，等到老汗王在小王身上附体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就连正在与近侍军对峙的普通士兵也惶然下跪。

        方闻是犹疑不定，他没听过老汗王的声音，可是看众人的反应，这绝对错不了，但他知道舒利图只在小时候见过一次老汗王，不可能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

        方闻是也跪下了，突然灵光一闪，抬头左右看了看，果然，士兵装扮的韩芬正跪在舒利图脚边，低着头，看不清她在做什么。

        只有龙王一个人没跪，只是向舒利图低头致意。

        “王宫……回去……”舒利图再一次发出老汗王的声音。

        这就是命令，近侍军以最快的速度上马，舒利图清醒过来，茫然地望着乱糟糟的场面，“这是怎么了？”

        军官们大都不相信老汗王升天成为火神的故事，此时却不由得不信，全都在五步以外弯着腰，十二岁的舒利图反而是最高的人。

        整座军营里的士兵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集合，最前方是军官们护送的舒利图，后面是近侍军，再后是普通士兵，由于“老汗王”没有下令，任何一名士兵都不肯留下。

        十多万骑兵，当舒利图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还有一万多人骑在马上，未出营地一步。

        离营数里，舒利图再次被老汗王附体，坚持不去北部完好无损的王宫，而是带领众人调转方向，朝偏南的一座无名小山进发。

        这更增添了事件的离奇性，没有人敢于拒绝。

        再行数里，莫林示意龙王跟他一块离开队伍。

        顾慎为从来没让莫林离开过自己的视线。

        天边泛白，肃穆的骑兵排着纵队缓缓前行，必要的时候，近侍军仍能井然有序。

        莫林望着远处的小山，“龙王还是发现了。”

        “一场意外。”

        “或许真的是天意。”

        “还是对天意保持敬畏吧，没人知道上天的想法，所以我干脆不去想它。”

        莫林笑了笑，“老汗王是个伟大的帝王，但有时候就像个孩子，他提防身边的每一个人，却又想把所有人都带在自己身边，即使死后也不例外。”

        “大概是因为帝王与孩子都以为自己拥有自由吧。我很好奇，修建这样一座庞大的陵墓，是怎么保密的？”

        “所有材料在四十年前就已备好，十年之后，当大家都忘记它们的时候，几千名工匠开始将近三十年的劳作，有些人从生到死都在地下，一辈子没见过阳光。整个工程去年才大致完工，他们提前殉葬，埋在陵墓最下面，一共二百名守卫者，也跟着殉葬，只剩下翼卫是知情者。”

        莫林将一件极为残忍的事情说得轻描淡写，接着他叹了一口气，“老汗王好像知道自己会长寿，所以一点也不着急，结果陵墓刚成，他就遭到谋杀，有时候我会想，这是报应，杀死那么多的无辜者，我跟老汗王都该受到报应。”

        “四名翼卫已经自杀。”

        莫林点点头，显然没有意外，“龙王打算怎么处置？”

        “第一，作为你的报应，我不允许你自杀或者杀我。”

        莫林笑了笑，“这样的报应会让我感到羞愧。”

        “第二，我会铲平那座小山，填平山谷，摧毁龙庭剩余部分，留下部分近侍军守卫一年，等到明年春暖花开，遍地野草，就再也没人能找到出入口。我想过不了几年，人们甚至会忘记这里的位置。”

        “龙王的条件呢？”莫林很清楚龙王的性格。

        “西域。”

        莫林的目光转向绵延不绝的骑兵部队，“尽如龙王所愿，近侍军还有九万多人，我会努力让他们心甘情愿为龙王而战。”

        “为小王殿下。”顾慎为纠正道。

        一小队人马从后方匆匆跑来，领先者是龙翻云，“初南屏赢了。”简单一句结果，接着是示警：“斥候报告，圣日王正集合大军，很可能也要来这里。”

        “他想跑。”顾慎为立刻得出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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