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慎为第一次发现酒的味道如此香甜，跟他昨天与王后在一起饮的酒截然不同。

        为了达到这个美妙的境界，他首先得忍受酒刚入口时的涩辣、混合着腥臊的烤肉味以及听不懂的嘈杂，渐渐地，涩辣转为清香，除了味觉以外的其它感官，却都变得含糊不清。

        但他觉得自己没有醉，头脑分外清醒，手掌也跟钢铁一样坚硬。

        上一个差点将他带入酒徒世界的人是铁寒锋，尚未登堂入室他就强行退却，这一回，他走得更远一点。

        十步之外，莫林仍以银雕这个名字与六名士兵聚在一堆“密谈”，一会头顶头切切私语，一会同时仰身喝酒，像一朵只在夜晚开放的巨大昙花。

        五步之外，上官如喝得更多，却只是双颊飞红，笑声更加爽朗，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丝醉意。

        一名军官正坐在她对面，不服气地拼酒，十几名围观者助威叫好。

        莫林挑选了这个地方，“逃兵是战争当中最敏感的人群，他们制造谣言，也提供真相。”

        三人轮流骑乘六匹马，向西北奔驰了近三个时辰才赶到这处流民与逃兵共聚的营地，他们带来不少酒肉，因此受到数百人的热烈欢迎，纷纷拿出自己的食物分享。

        逃兵们初时有些忌惮，发现对方只有三个人，并得到不会强行征发劳力的保证之后，戒心很快在酒香中解除。

        上官如笑着冲顾慎为招手，“我赢了，你可以向他提问题，任何问题都行。”

        对面的军官坐在地上仍然摇摇晃晃，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连连摆手，“老了老了，比不过小姑娘了。”

        这处营地还没受到过打扰，因此年轻人比较多，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大都是北庭语，也有几个人说中原话，“问他把银子藏哪了？”“问他是不是克扣过军饷？”“问他是不是偷过女人？”

        提最后一个建议的人被大家连推带搡地排挤出去。

        顾慎为跪坐在上官如身边的毛毡上，寻思了一会，“你现在最想念的人是谁？”

        龙王的问题实在太简单，观众们很是失望，军官却扭捏不安，使劲晃晃头，小声说：“我妻子。”

        这个回答重新引起众人的兴趣，不分士兵还是流民，一起笑话军官，提出更多隐秘的问题。

        上官如却非常惊讶，她以为龙王会问魔鸟的真假或者萨满的秘密。

        军官突然抓住身边的人站起来，带着哭腔叫道：“我要回家，再也不打这狗屁的仗了，担惊受怕，连明天的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回家！”大家一起喊道，就连坐在远处的人也跟着一起喊，在一多半人都是逃兵的营地，这不是禁忌话题。

        “老汗王也不支持打仗，他烧掉龙庭，就是让咱们回家！”有人高声叫道，给自己的逃亡行为寻找更宏大的理由。

        “你不是来寻找秘密的吗？”上官如小声问道。

        “交给莫林，他比咱们做得都好。”

        莫林是北庭人，语言优势加上汗王翼卫的身份，更容易获得彻底的信任。

        上官如不太高兴，“那你叫我跟来做什么？”

        “喝酒。”

        上官如脸色一沉，“连夜跑几十里路，就为了喝酒？”

        “嗯，军营里不合适，龙庭的酒馆全没了，只剩下这种地方。”

        上官如盯着龙王，跟这个男人相处越久，欢奴的影子越淡，她很难理解，一个人前后的差别怎么会如此之大，可是再一想到自己，她恍然明白，有变的地方，就有不变的地方，现在的龙王仍是欢奴的一部分，而且是欢奴最与众不同的一部分。

        她笑了起来，端起酒碗递给他，“我瞧你在独自饮酒，那样没意思，来，咱们拼酒。”

        顾慎为还没回答，周围的人已经听到上官如的邀战，帮她起哄，“你是龙王，可不能害怕。”

        越来越多的人聚过来，对这些逃兵和流民来说，“龙王”两个字只会引起好奇，而不是敬畏。

        顾慎为接过酒碗，“好。”

        有人捧起酒坛帮忙倒酒，两人端起碗，互视一眼，同时一饮而尽。

        一碗接一碗，叫好声越来越响，拼酒的两个人只言不发，喝的速度越来越快，众人由兴奋慢慢变得惊讶，直至敬仰。

        “龙王好酒量啊，是谁说他不能喝酒的？”

        “女将军酒量更好，她都喝过一轮了。”

        从第十碗开始，顾慎为对数字失去了概念，他的脸却没有红，而是越来越白，与上官如正好相反。

        饮酒的美妙阶段已经过去，他不知道喝进去的是什么，但仍然坚信自己头脑清醒双手稳重，直到举碗接酒，酒却撒落一地时，他才明白醉意早已加身。

        围观者鼓掌欢呼，“女将军赢了，龙王败了。”“向龙王提问题。”

        上官如也醉了，但她经验丰富，不会露出醉态，展开双臂，笑着说：“这场就是拼酒，不用提问题。”

        “不行不行，这是规矩。”众人继续起哄，其实这项规矩还是上官如提出来的，刚用过一次。

        “有规矩就按规矩来。”顾慎为挺直身体，觉得自己比平时高大许多，声音也洪亮起来。

        期待的目光全落在上官如脸上，她的双颊红艳欲滴，张口还没说话，又闭上嘴，突然双手捂住脸孔。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豪爽的女将军这是怎么了。

        上官如挪开双手，露出的是抑制不住的笑意，“我真不知道问什么才好，你们给我想个主意。”

        对龙王他们有许多问题，最后是一名年纪大些的士兵抢得先机，问道：“龙王，飞临龙庭的魔鸟真是你带来的吗？”

        没人再问别的了，目光又都转到龙王脸上。

        顾慎为的眼前摇晃的全是那张笑脸，没听到问话，接二连三的重复才让他反应过来，“魔鸟？不，我没带它来。”

        “可你有一只专门吃人的大鸟，是不是？”

        “它有一棵树那么高，翅膀一扇，刮起的狂风能卷走一百人。”

        “它的眼睛盯谁谁死。”

        “它的羽毛有剧毒，一根就能杀死几千人。”

        ……

        大鹏鸟的形象越来越可怖。

        顾慎为站起身，眼前的笑脸在旋转，他也跟着旋转，可他仍相信头脑是清醒的，声音虽然显得极遥远，仍然属于自己，“我有一只大鹏鸟，红顶红眼，比我高一头，它不是我豢养的宠物，更不是工具，我们是朋友，它拥有自由。它从蛋壳里出生的一瞬间，我就站在附近，然后看着它长大。”

        顾慎为停顿片刻，他的话引起更多关注，就连莫林和那几名士兵，也结束“密谈”围拢过来。

        “大鹏鸟吃各种动物，也吃人，尤其爱吃眼珠。”

        众人齐声惊呼，不约而同后退数步。

        “但是它不杀人。”顾慎为极为肯定地说，“这是我们之间的协议，我杀人，它吃人。它的食谱很丰富，猪狗牛羊、豺狼虎豹都在其列，不吃人它一样会活得很好。”

        “龙王确信吗？它毕竟只是一头畜生。”人群中一个声音怯怯地问。

        “有时候畜生比人更讲信用。”

        这句话在喜欢马匹的北庭人当中颇有共鸣，“这么说跑来祸害草原的魔鸟肯定不是龙王的了？”

        莫林已经掌握不少情况，觉得自己比龙王更有发言权，于是挤过人群，站在龙王身边，大声问道：“大家口口声声说有一只魔鸟，我问你们，有谁亲看到吗？”

        众人你瞧我我瞧你，半天没人接话，一名逃兵大声说：“我有一个朋友，他说……”

        “他说他从朋友那里听说。”莫林替他说下去，引来一片笑声，逃兵面红耳赤，不再开口。

        “我没见过魔鸟，可我见过被杀死的尸体。”最先跟上官如拼酒的军官沉声说道。

        “什么样的尸体？”顾慎为问。

        军官摇摇头，好像非常不愿意回想那个场景，“身体只剩下不到一半，肉几乎掉光了，可脸还在……他的脸就像是被好几个人来回拉扯过一样，眼珠几乎要掉出来，我想他被吃之前就已经吓死了。”

        现场一片安静，刚刚消除的恐惧重新回到每个人心里，比之前大了好几倍。

        莫林大声说：“他说得没错，是有这样的尸体，而且不只一具。”

        人群惶恐不安地向黑暗的天空张望，好像魔鸟就在头顶盘旋。

        “可凶手不是什么魔鸟，是人。”莫林的语气比龙王还要肯定。

        “你怎么知道？”

        莫林对那名军官说：“你再想一想，如果没人告诉你有魔鸟，你会觉得尸体上的肉是怎么掉的？”

        军官低头寻思了一会，猛然明白过来，“是刀，是刀刮掉的，我们当时还说魔鸟肯定有一只刀子般的嘴，现在想起来，其实直接说是刀刮下来的更合理。”

        对这种说法，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你言我语地争论，顾慎为没有参与其中，莫林肯定已经打听到重要线索，事后自会告诉他。

        他走出人群，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将肚子里的酒水吐出来，觉得自己真的清醒了。

        回来的路上碰到上官如，她堵住去路，“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实话呢？”她仍然在笑，却已经有点勉强，“不如就是现在吧，我醉得恰到好处，能听懂你的话，却不会悲伤。”

        “你得离开龙庭。”顾慎为没想到说出这几个字会如此艰难，“你已经成为我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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