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今天的天气不错
一片混沌中,模模糊糊的,夏星眠只能听到嘈杂惊恐的人群喧闹声,广播里不断重复播放的语音提示。
有人擦着她的胳膊,像是在安全带里挣扎。头顶垂落的氧气面罩在随着飞机的摇摆而晃动,打在行李架上,乱糟糟的啪嗒声。
机舱因电压不稳,明暗闪烁不定。
而她耳边不断回响的,还有陈年记忆中那已经不甚清晰的,属于周溪泛的声音:“暨宁直达康科德的一班飞机……下午两点起飞,几十年不遇的特大空难……”
她设想过很多次她这辈子该如何收尾,但她万万没想到,会是在这趟多年前她自以为擦肩而过的死亡航班上。
等她想起周溪泛的那句话时,一切都来不及了,飞机的中段已经出现了爆炸性失压。
看来并没有什么「大难不死」。注定了该是她的,她怎样都躲不掉。
万般皆是命。
半点不由人。
只是可惜……
“尊敬的旅客朋友,请坐回座位……”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儿子才刚上幼儿园……”
“请系好安全带,不要随意走动,戴上氧气面罩……”
“呜呜呜……妈,对不起,我、我回不去了……”
“尊敬的——滋滋——旅客朋友……”
像是有一个漩涡,搅弄着夏星眠的视觉与听觉,把广播里空乘掺杂着电流的播报声和身边陌生人恐惧的呜咽声晕成了一潭波浪翻动的水,将她的意识也卷得浑浊起来。
有行李从行李架上飞出。
人影交错摇晃。
机舱再一次陷入黑暗。
猛然垂直。
骤降……
“滴——”
噩梦惊醒时,某种治疗仪器的提示音在耳边响起。
心头的窒息感让夏星眠下意识猛烈地呼吸,鼻腔里迅速灌入大量新鲜空气,虽然睁开了眼,眼前却还是大片的黯淡。
一阵小跑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有人轻轻地问了她一句:“你醒了?”
视线里的黑暗逐渐缩小,褪色,露出病房素净的天花板与吊灯。
还有右手边高悬的输液架,上面倒挂着一瓶透明药水,已经打掉了大半瓶。
夏星眠恍惚良久,才让目光聚焦到了病床边正垂着头的护士脸上。
“我居然还活着吗?”她嗓音沙哑地问。
护士用略微有些生涩的中文安抚道:“放心吧,你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医院也已经通知了你的家属,应该很快就来接你了。”
夏星眠试着动了动,只觉得全身都疼。
她喘出一口气,想起脑海里最后的记忆,心头不禁涌上一阵悲痛,忍不住问护士:“那飞机上……最后活下来了几个?”
“飞机?”护士调着输液管,忽然抬头,奇奇怪怪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飞机?”
“就是遇难的飞机啊。”
“……”护士沉默了一下,打开传呼,说:“etytt(医生,麻烦过来一下,病人好像精神有点问题。)”
夏星眠:“……”
传呼机回话:“?(好的,是哪位病人?)”
护士:“sxia(11病房4床,夏小姐。)”
夏星眠浑身一震。
良久,她极不确定地哆嗦着嗓子,颤巍巍问:“你……说我是谁?”
“夏小姐……”护士又转了中文,“不用太担心,你可能是创伤后遗症,记忆层面有错乱。医生看过就好了。”
“你叫我什么?”
“夏小姐……”
“我、我姓什么?”
这一连串问题把护士都给问得疑惑了,她特地又翻开手里的文件夹确定了一下,点了点头,“是夏星眠,夏小姐啊。”
夏星眠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拔掉输液针头,忍着浑身散架般的疼痛一瘸一拐地找卫生间。
一找到卫生间,她马上进去,趴在镜子前。
镜子里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也正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这许多年,她早已习惯了从镜子里看到另一张脸,没精打采,世故疲态,满眼无望,眉心都皱出了一条无法恢复的浅印。
没想到,有一天,她竟还能在镜子里看回这张傲气冷清的、真正属于「夏星眠」的脸。
她转身去找护士,急切地问:“我是因为什么进的医院?”
护士只以为她创伤综合征,耐心地回答:“你所在的旅行团遭遇暴雪,困在深山失联了好多天,好在救援队搜救及时,找到了你们。你被发现的时候深度昏迷,身上多处冻伤,情况很危险,然后就送到了我们卡克斯劳坦恩医院来……”
夏星眠笑了一声:“暴雪?”
护士从她脸上那笑里品出了点嘲讽和痛苦的意味,有些担心,劝她:“你先躺回去吧,医生马上就过来了。”
夏星眠刚醒,身体本就极其虚弱。在镜子里确认完自己的躯壳后,便顺着护士的搀扶回到床上。
她躺好后,脑中的疲倦泼天盖地席卷而来,模糊地问了句:“你说马上要来接我的家属,是我的姐姐夏怀梦吗?”
护士翻开册子看了眼,“是的……”
夏星眠点点头,翻了个身,眼睛快要阖上,困倦着又问:“你怎么会说中文?”
“我是华裔。”
“这样啊……”
护士帮她盖好被子,又半蹲下来帮她在手背上重新扎针,“你醒得比预期要早很多,再睡一觉吧。”
“我不敢睡……”夏星眠强撑着眼皮,直勾勾地盯着护士的双眼,“我怕这床不是真的,镜子不是真的,你也不是真的。”
护士听她这样讲,脸一红,有些生气:“夏小姐,你在调戏我吗?!”
可夏星眠的眼底分明没有半点轻浮,真真切切是满满的恐惧。她眼睛看的也不是护士,而是触目可及的所有事物。
她真的在害怕,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醒来,或许自己已经倒吊在飞机上某个角落,只剩弥留间的一口气了。
然而她再怎么害怕,也再拧不过大脑的疲惫。
没多会儿,她就沉沉睡去。
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再次醒来时,夏星眠依旧是猛地睁开眼,好像这一觉又做了噩梦。
她一睁眼,已经赶到多时的夏怀梦就赶忙趴过来,满脸担忧。
夏星眠紧盯着夏怀梦,一个字都不敢说,等着看对方怎么称呼自己。
“眠眠……”夏怀梦红着眼睛喊她,“你可担心死我了。”
夏星眠听到这声「眠眠」,浑身才松懈了一瞬,口中喃喃着:“眠眠……夏星眠……是……夏星眠……”
夏怀梦没听清她在咕哝什么,喜极而泣,抹着眼泪拿手机:“小稀饭也跟着来了,她在楼下买早饭,我叫她上来。”
“……”夏星眠的嘴微微翕动,目光发直地自言自语了半天。
忽然,她翻身起来,踉跄着想下床。
眼看着吊瓶架子被夏星眠拽得快倒下,夏怀梦吓得忙过来扶住架子,又扶住夏星眠,“你要干什么去?”
“无所谓了……我不管究竟哪一个才是梦,或者……都不是梦……”夏星眠还是说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疯话,“我不在乎了,什么都好,只要让我再见到她……”
“你要见谁?”
“见姐姐……”
“我就在这里啊!”
“……”夏星眠盯着夏怀梦的脸看了一会儿,眼底终于浮现出几分清明,摇了摇头。
“不是你,我要找陶野。”
“你怎么还要找她?”夏怀梦有些怒其不争,“4年前她把你害成什么样你忘了,一次失恋还不够,还想再去碰几回钉子啊?”
夏星眠很认真地纠正:“她从来没有害过我,我们谁也没有害过谁。姐,我知道我现在和你说什么你也都不会信的,没关系,我也没想说服你。但我要回去,我必须要找她,谁都拦不了我。”
夏怀梦让步:“你起码应该让身体恢复成正常状态吧?”
“我说了,我必须马上找到她。”
“不行!”
只有这一点,夏怀梦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步。
“你要喜欢谁我可以不过问,可是你的身体我不能不管。你知不知道你的腿差一点就截肢了?
你知不知道你的部分手指已经有神经濒临坏死了?你的冻伤比你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你现在不好好治疗,以后还走不走路,还弹不弹琴?”
听到这话,夏星眠愣了愣。
半晌,她泄了气,呆滞地坐回了床上。
“你就在芬兰待一个月,行吗?”夏怀梦用恳求的语气,“算姐姐求你,治好以后,你想去哪里都行。”
夏星眠目光空洞地望着夏怀梦。
良久,她嘴唇翕合,又有点神经质地轻声问:“我真的回来了吗?”
夏怀梦抱住她,拍着她的后背,“回来了,回来了。”
夏星眠把下巴埋进夏怀梦的肩头,眼眶湿润,喉咙艰难地一动,咽下唾液。
“回来了……就好……”
她微微哽咽地说。
只要回来了,就好。
再等一个月而已。
她已经在地狱里爬行了那么多年,这一个月,又算得上什么呢。
夏星眠在卡克斯劳坦恩医院留了下来,做后续的调养和治疗。
夏怀梦和周溪泛都放下了国内的工作,全心全意陪着她。亲人和好友在旁边守着,她惴惴不安的心也逐渐安定了下来。
尽管她大部分夜里都还是做噩梦,梦见自己仍是陆秋蕊。
醒来不免要恍惚好久,才能分清梦境和现实。
后来日子久一点后,夏星眠的精神状态就好了很多。梦醒后也不再纠结什么现不现实的问题,也不会再整宿待在厕所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发呆,话也比之前多了不少。
虽然说是多了不少,但她本来就不怎么说话,话再多也比普通人要少。
照顾她的除了夏怀梦和周溪泛,还有之前那个华裔小护士。
护士叫noora,父母都是中国人,所以她的中文在芬兰人里算很不错的,这也是她被安排来照顾夏星眠的原因。
但她的照顾显得有点刻意疏远。
或许是因为夏星眠刚醒的时候说的那几句「调戏」她的话,让她对这位病人有点害怕。
之后,温灿也从乐团请了个假,千里迢迢跑来芬兰看夏星眠。
“好久不见了。”温灿坐在她床边叹气。
夏星眠盯着温灿的脸,才发现,她身为陆秋蕊时好像都没见过温灿,不禁轻笑一声,说:“是啊,好久不见了。”
“在那种生还率为零的深山里还能被救出来,你这才叫真的大难不死,后福在未来等着你呢。”
“那就承师姐吉言了。”
“对了……”温灿从包里取出文件夹,“你托我在云州租的房子,我已经给你租好了,这是合同和钥匙。”
夏星眠双手接过来,取出合同翻看地址,“谢谢师姐,麻烦你了。”
“瞎客气……”温灿抿了抿嘴唇,犹豫了半天,“那个……老师让我问问你,你……还准备回乐团吗?”
夏星眠:“我也不清楚。可能会回吧,但在那之前,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去做。”
温灿呼出一口气:“你松口了就好,只要你肯回来,我们都等你。”
夏星眠笑了笑。
她看了会儿窗外,和温灿说:今天的天气不错,她的身体感觉越来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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