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回朝
姜曜看完所有的信, 将它们收好,之后走向自己的汗血宝马,翻身而上。
雪色加深,清霜落肩。
他隽美的面容上也是一片冷霜, 透着冷沉, 双腿一夹马肚, 策着马往前走去。
太子从收到那封信后, 情绪就不太对,然而太子不开口,士兵们也不敢去问, 纷纷上马, 跟随在后。
在清晨时分,头顶淡淡的月色高悬时, 大昭的兵马急速南下。
一重一重的铁蹄, 踏过霜草, 以雷霆万钧之势,驰骋而过, 留下一地践踏成泥的草叶。
战场上局势千变万化, 太子与吴王争夺巨鹿河畔,大战极其惨烈。吴王先前花费了巨大的代价才夺下巨鹿, 不愿战败退兵南下, 几乎殊死搏斗。
双方各有得失,从清晨厮杀直傍晚。
夜晚时分,大昭突然发起猛攻, 吴军后线又传来消息, 说, 太子带了一只精锐部队, 直接绕道巨阳古原,像是要去打淮阳王的封地。
六国联盟,淮阳王是其中关键一环,提供后防的兵器。
这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止是吴王,大昭的将领们也始料未及。今早之前,太子给定下的计划,还是和吴王争夺巨鹿河。
是那些从长安寄来的信,让太子改变主意。
原野上雾气弥漫,夜色深深,太子勒马,看向下方一望无际的原野。
崔副将跟上来,口中呼出白气:“殿下,已经行了一天一夜的路,您休息一会。”
姜曜回首,看向身后的军队。这些士兵由他调教出来,都是精锐之师,连夜赶路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寻常之事,此刻众人脸上毫无疲倦之色。
姜曜道:“无事,继续行军。”
“可殿下您的身子……”
没等崔副将说完,太子已经走到到军队前,下达军令。
士兵们严阵以待,气氛凝住,听太子讲话,等到最后那句“出发”的命令一出,军队顷刻如泄洪的洪水一样奔出,流下原野。
姜曜策马扬鞭,一旁崔副官跟上,关切道:“殿下何须如此急切?夜里行军,多有不便,可徐徐图之。”
姜曜只淡淡扫他一眼,崔兆便僵硬如塑,不敢再说话。
姜曜的声音如寒霜一样冰凉:“南方的战线,尽快稳住越好,十日后,我得回长安一趟。”
十日。
这个天数一出,崔兆立马面色微变,道:“殿下,十日之期,实在太短。“
一场战役少说也会耽搁上两三天,用十日去稳住大部分南线,何异于痴人说梦?
“殿下何事这样着急,不能再等等吗?”
姜曜摇摇头,呼出一口雾气。
今日长安送给他的信上说,公主准备自请去和亲,姜曜看到信的一瞬间,做好了决定,他要赶在使臣团离京之前,回长安一趟。
所以今日,他直接舍弃了原本攻城计划,开始打快仗。
雷霆过境,越快越好。
此仗艰险,他没有选择,必须赢下。
姜曜不再和崔副将交谈,扬鞭驰向远方。
几里之外,淮阳王军帐处在黑暗中。
当昭军第一只点燃火苗的箭,射向淮阳王军帐时,大战彻底打响。
大雪漫漫从天上落,士兵挥□□,血色泼洒。这四周彻骨的冰寒,犹如一条毒蛇攀爬上每一个人的脊柱。
昭军在大雪中推进战线,一日之后,占领敌军军帐,生掳淮阳王。
此战大获全胜,之后太子稍作休整,就再次带兵往南。
风霜如刀催,士兵们连夜赶路,重重的大雪,压在每一个人身上。
姜曜昼夜疾驰,在某一日夜里,打完一仗,回军帐休息时,捂着唇重重咳嗽了下。
他的肺部犹如灼烧般疼痛,每咳嗽一声,都有浓重的血腥味往上涌。
他将手拿开,见掌心中央出现了一抹淡淡的血色。
姜曜盯着掌心,看了有半晌,才面无表情地抽出帕子,将血迹擦干净。
他并未将此事告诉任何一人。
他的面色越来越静,不与军中任何人交谈,白日行兵,夜里也行兵,只有在偶尔休息时,才会坐在灯下,将那些信件拿出来,一封封翻看。
属下们进来禀告消息,也常常见太子坐在灯烛后,他藏匿在黑暗中半张脸,幽暗森然,异常冰冷,让人为之胆寒。
一连行了三四日,这日,夜间过半,姜曜出了帐子,对崔副将道:“行军吧。”
崔副将道:“殿下不可!”
姜曜拉来自己的马,话语干脆:“去通知你的部下。”
崔兆看着太子的身影,这一刻再也忍不住去想太子真的是疯了,他们一路往下,五天内,解决了淮阳王,向南收复了十几座城池,要么这样的行军速度,已经是极限,太子居然还要继续。
他到底在赶什么?
崔兆连忙追随上去,对姜曜道:“殿下,您还负伤在身。”
姜曜抬起头,远方天空,一轮稀薄的红日升起。
“今日是二月初五,我会在初九的清晨,返回长安,那时得确保收复回南线的一半城池。”
崔兆摇摇头:“殿下,这赶不及。”
南方的城池之所以能收得这样快,还得因为太子的威名远扬,有些城池听说太子亲征,几乎不战而降。
可太子再如何行兵,那也无法赶在十日之内,收复一半南线。
可君命难违,崔兆看太子神情,也不敢违逆,继续跟上,带大军往南。
雪一连下了好几日。
当士兵在南放浴雪作战时,长安城大昭皇宫里,却歌舞升平,一片靡靡之声。
皇帝邀请官员入宫,为明日的送别宴做准备。
宴席上舞伎献舞,乐声喧嚣,市价千金的紫檀木作了木炭,丢进炉子里烧火,夜明珠高高悬于顶,充当照明的灯烛。
从太子离开后,皇帝便如同脱了笼的虎狼,又恢复了从前奢靡的作风,肆意地挥霍,今夜的宴席很快变成了纸醉金迷的声色场。
丝竹声悠悠,飘到了未央宫。
姜吟玉坐在窗下,将两扇窗户向外推开,看烟火在夜幕上升起。
那火光如天上仙界,是山水银河,倒映在她澄澈如溪水的眼眸里。
窝在她怀里的小猫翻了个身子,姜吟玉手抚摸它的后背,道:“明日我就要和父皇表明去和亲的意愿了,到时候要不要带你一块去?”
姜吟玉抱着猫儿,放到案几上,看它无忧无虑的样子,轻轻笑了下。
刚刚那番话,不是说给猫儿听的,更像是自言自语。
姜吟玉坐在冰冷的大殿中,觉得一种孤寂感从心中来。
她准备去和亲的事,除了白露,旁人一概没有告诉。
在白日,她在所有人面前都没有表现出异样,可只有在夜晚,一个人独处时,她才会流露出些许脆弱。
姜吟玉抱膝坐着,静静环顾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像是在做告别,再看最后几眼。
一时间,她想到西北恶劣的气候,对猫儿道:“我不带你走,将你留给皇兄好了,你也喜欢东宫,是吗?”
猫儿朝她摇了摇尾巴。
姜吟玉浅浅一笑,揉了揉它的脑袋,之后穿鞋下炕,走到衣架前。
她望着架子上那一套红色的罗裙,手抚摸上去。
明夜,她就穿这件裙子出席
她指尖划过悬挂的玉环明珠,珊珊作响,衣裙间的金箔,折射出明灭的光亮。
这是她最漂亮的一套衣裙,然而她大概此生只会再穿最后一回了。
一粒雪花随风飘进屋内,姜吟玉抬起头,入目就是天上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她将头靠在衣架上,伸出指尖,触上飞来那一片晶莹的雪,想到了自己在外亲征的皇兄。
“哥哥。”
她喃喃自语,不知南方雪下得大不大,有些担忧他的安危。
姜吟玉低下头,将那只特地为他求的护身符拿出来,放到案几上。
做完这一切,她脸上的神情松下来,只等待明日的到来。
窗外的雪下得越发大,姜吟玉上榻休憩。
与此同时,几百里外的原野,夜色下。
一队十几人的骑兵奔驰北上,他们披星戴月,昼夜疾驰,穿行浓雾之中,清寒的雪光落满了周身。
他们要驰向的地方,是长安。
长风纵起,原野上草叶一夜变得枯黄。
一日过后,傍晚时分。
长安城,古老的皇宫,伫立在融融月色中。
为西域使臣团准备的送行宴,在建章宫举行,请来了诸多达官贵人。
宴席上,一队队使臣团,入殿拜见皇帝,向这一个月来,皇帝的热情款待,表示感谢。
声乐喧闹,灯火辉煌。
酒过三巡,北凉王子从宾客座位上出列,走到大殿中央,单膝下跪,恳请皇帝赐予他一位公主。
缭绕丝竹声中,皇帝端坐上首,长冠玄袍,俯视着下方的众人,等喧闹声散去了,才端着声音,问:“王子是否是真心?朕如何鉴别?”
弥舒垂首笑道:“北凉愿意与大昭达成盟友,此后每年进贡金银千万,如若大昭在西北需要援兵,北凉一定相助。”
皇帝颔首,早就私下与弥舒达成了共识,这会顺着他的话,继续道:“如此甚好,北凉王子诚心可鉴,朕自然愿意与北凉结盟。”
立在皇帝身边的太监,见此,扬高声音:“宣公主觐见——”
同一时刻,一侧涌出来几位官员,齐齐跪下,道:“殿下,和亲一事,太子说过等他回来,再作商议!”
皇帝皱眉道:“太子还需要三四个月才能回来,那时北凉王子已经走了。”
一旁珠帘之后,姜吟玉闻言抬起头,双目透过剔透的珠帘,观察着殿内的场景。
今日站在这里的,本该是丹城公主,然而姜吟玉与她达成了约定,等会由姜吟玉出场,接受圣旨。
她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出去。
皇帝的声音庄严肃穆:“朕金口玉言,答应了北凉王子的话,不能收回成命,这么多外邦人在,岂能由你们说不行便不行?”
周围一片附和声,那些西域首领道:“君无戏言,大昭做主的是皇帝,那轮得到你们这些做臣子的说三道四?”
还有人道:“哪怕太子现在回来了,也不能说改就改,不然大昭还有无诚信可言?”
皇帝点头称是,道:“朕的圣旨已经拟定好,不可更改,来人,宣西凉王子,与朕的——”
姜吟玉听到这话,手挑起珠帘,准备出去。
这时,对面帘幕晃了晃,突然露出安阳公主的侧颜。
安阳公主走出来一步,帷帐飞扬,她正要开口说话,一只手从帘幕中伸出,捂住了她的嘴巴,将她拽了回去。
“松开我,唔……”
帘幕晃动如涟漪,那里的动静,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片刻后,安阳公主挣扎出来,“父皇——”
她还没说完,姜吟玉清亮的声音响起:“父皇,女儿愿意去北凉和亲!”
话音一落,众人目光转过来。
座上首的皇帝,辨认出说话的是谁,面色陡变,转过头来。
一穿火红罗裙的女子,从珠帘后款款走出。
周围安静了下来,听不到一点声息。
众人只见柔贞公主披华裙而出,她云鬓挽就,发间步摇流苏摇晃,深红裙裾上以金色的丝线交织绣出繁复花纹,裙摆逶迤拖地,金光灿灿。
随着她的走近,众人甚至能听到裙裾曳地,发出的沙沙声。
她走到弥舒身旁,躬身跪拜,灯烛打在她身上,映照着她明丽面容,耀眼夺目,犹如明珠。
满堂的宝气华光,随着她的出现,都好像暗淡下去,失了光彩。
众人有许久没见到华穿服的柔贞公主了,差点都快忘记了,昔日美貌的公主,是如何的惊动四座:一曲袖舞,引得杀伐果断的卫侯为之失态;行宫惊鸿一面,让魏家三郎一见倾心。
如今,更引得其皇兄,枉顾世俗教化,冒着天下的骂名,也要护着她。
祸水绝色,当是如此。
皇帝面容紧绷,一下坐不住,挥动袖子,让人将公主带下去。
姜吟玉双袖垂下,额头触地,行大礼,清亮的话语一字一句在殿中响起。
“女儿愿意远嫁北凉,成两国之谊,促两国结盟。”
“闭嘴!”
皇帝不顾外人目光,撩起袍子,走下台阶,面色发白:“柔贞,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快将你的话收回去!朕当做没有听见!回你自己的宫殿去!”
“来人,将公主带下去。”
姜吟玉看着皇帝,云鬓上步摇垂下,如流光落在她脸颊上。
她双唇染丹朱,开口道:“女儿说想要去……”
这一句话,被殿外的嘈杂声打断。
有宫人从殿外奔进来,踉踉跄跄跪地,指着外面,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皇帝以为出事了,急切问:“太子怎么了?”
随着这话落地,殿外禀告声也传进来:“太子回朝!”
声音一重一重,如流水散开。
“太子回朝!”
“太子殿下入殿!”
皇帝诧异,姜吟玉难以置信,转过头去,步摇珠子打在脸颊上,一片生疼。
她眼眶睁大,澄澈的眸子里,映出一道男子渐渐出现的身影。
再对上太子居高临下俯视的眼神时,姜吟玉察觉出不妙,猛地转身,长身跪拜,道:“父皇——”
太子已然入殿,大步徐行,一身银色的盔甲还没有褪下,玉冠束发,俊美昳丽至极,令人不敢直视。虽然赶了一天的路,却全然没有风尘仆仆的样子。
姜吟玉感觉到身侧一道暗影投下,控制住自己微抖的手,声音清脆婉婉:“父皇,女儿愿意去西北和亲!”
同一时刻,太子在姜吟玉身边跪下,不疾不徐道:
“父皇,儿臣想要将妹妹留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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